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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四娘母守岁 工作队进村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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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的晚上,是中国人过年特别看重的时刻。天涯海角的游子,都得在晚上以前赶回家来。三十天晚上都不回来的人,不是已经离开了人间,就是处在了身不由己的境地。三十天晚上,决没有走亲戚的。一家团圆,指的是父母、夫妻、弟兄和没有出嫁的姐妹。因各种特殊情况而寄居在家又无法离去的亲朋也可以共度良宵。大年三十,一般要天黑才进餐。进餐的程序是先祭祀菩萨、祖宗,然后才全员入座。辈份最高的人坐上位,就是面向堂屋大门的位置。这一顿饭叫“年饭”,时间吃得越长越好。吃完饭可不能睡觉,要“守岁”,一家人抽烟、喝茶、吃花生、嗑瓜子、摆龙门阵,直搞到半夜以后。睡觉前都要用滚水洗脚,据说三十晚上脚洗得干净,来年走亲串戚找朋友常会遇上吃肉。白翼坤这一家也是这样过的腊月三十。

不过,气氛却颇为特别:春晴还什么也不懂,两个男孩子却分外高兴,但总有人太少的感觉。翼坤脸上虽也带着笑容,但心里却格外的悲凉。大女儿、三女儿埋在了新津岳店子的黄泥渡山上,丈夫如泥牛入海无消息,长子又正在几百里外,虽说是自己的娘家,毕竟是寄人篱下;只有自己,一个女人,领着三个加起来还不到8岁的孩子。瞻前想后,真有要跌下万丈深渊的惶恐。

春晴睡着了,放在床上,翼坤才点上蜡烛,引孩子进了堂屋,将蜡烛插入烛台,将香插进香炉,把一块煮熟的肉放进碗里,搁在神像前,然后点上香烛。翼坤先叫孩子们跪下,然后才跪在神像前,她默默地祈祷着,先是一阵心酸,继而一阵心悸,泪水在眼眶边上蠕动,随后夺眶而出。两个孩子左边跪一个,右边跪一个,觉得好玩,笑着望着妈妈。妈妈的身体在颤动,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两个孩子不知所措。中伟问道:“妈妈,你肚肚疼吗?我给妈妈揉。”说着,便站起来去揉妈妈的肚子。文刚问道:“妈妈,过年都要哭吗?是菩萨要你哭吗?”翼坤听见孩子们的问话,就像在做噩梦的人突然被惊醒一样,一下子清醒了。她一擦眼泪,豁地站起来,说:“别问了,走,我们吃年饭。”

翼坤点着灯盏走前面,孩子们紧跟在后面。灶房里一张方桌,四条长凳,隔锅灶不过一臂之遥。翼坤把一个小碗倒盖在桌子上,把灯盏放在小碗背上,叫孩子们空出靠近锅灶的那一方,对面而坐。然后把炒好后放在锅里温着的菜端到桌子上来,一共四样:一小碗烩锅肉,一盘芹菜炒肉,一盘莴笋炒肉,一盘红萝卜烧排骨。每人一碗白米饭。母亲给孩子们拈菜,孩子们给妈妈拈菜,饭桌上也弥漫着过年的气氛。孩子们虽然嘴儿馋,但毕竟肚儿小,一会儿便不想再吃了;翼坤在年三十夜里,“每逢佳节倍思亲”,那思念之情,真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虽然刚才情不自禁地大哭了几声,有所宣泄,但在两个几岁的孩子面前,也不过如骨梗在喉,无法吐出,本来一点食欲也没有,只不过为了不让孩子们伤心,才装点出一些苦中寻乐的样子,陪孩子们吃了些饭菜,一看到中伟兄弟不吃了,她也就放下碗筷,收拾桌子。

严冬天气,小孩儿虽穿得不算太薄,又刚刚吃过饭,仍旧觉得手冷脚僵,只好都挤到灶门旁边把手伸进灶里去取暖。翼坤提来灰笼,夹进些木炭,提到床上去把冷如顽铁的被盖烘起。收拾完毕,热水来给孩子们洗了,便胸前抱文刚,背上背中伟,把他们塞进了热被窝里。这时春晴也醒了,中伟两弟兄就在被窝里逗着玩。翼坤洗漱罢,又给春晴洗了,才去挨着孩子们睡下了。“妈妈,讲故事!妈妈讲故事!”文刚抱着妈妈的颈子说。“好!”翼坤说,“今天晚上,该高兴,我给你们讲三个故事。”“好!欢迎!欢迎!”两个小孩齐声拍手欢呼。

白翼坤给他们讲了一个古人“三颗芋儿辞旧岁,七片青菜迎新春”终于名满天下的故事,又讲了劈山救母,还讲了岳母刺字。孩子们还不肯入睡,缠着妈妈再讲一个。翼坤又讲了程咬金卖草扒。讲完之后,两个小不点儿还要妈妈再讲一个。大年三十,翼坤不想拂了儿子们的意,况且这个世道,有什么让孩子们开心的呢?更加上这时候自己也没有比讲故事更重要的事儿,于是便有求必应,直讲到远处鸡叫,中伟、文刚都没有了喊“再讲一个”的精神,故事会才在孩子们轻微的鼾声中静悄悄地结束了。翼坤把已经冷却的灰笼从被窝里取出放到地上,她虽然愁肠百结,但长达几小时,思想在故事天地里驰骋,自己也获得了像远离尘世苦难的兴奋和满足,对故事的思考回忆一停止,瞌睡虫便成群结队向她袭来,给她酿造出暂时无忧无虑的境界。

过了年,翼坤赶紧去邱四姑家要来了一条小花狗,白花黑质,十分可爱。中伟、文刚兄弟都爱如珍宝,经常形影不离。他们经常把它抱在怀里,有时还让狗和他们一同躺在床上玩。他们要出去拾柴、扯猪草,摘菜,小花狗都摇着尾巴,蹦蹦跳跳地跟着他们或前或后地跑。他们累了坐在地上玩,小狗就爬到他们的身上去躺着睡觉。

这一家四口人,虽然生活奇苦,三个小孩儿并没有长高长大多少,但太阳的朝起暮落,季节的冷暖循环,却是在无声无息地进行着。而中国社会,也在突飞猛进着。白翼坤在艰难中挣扎到了一九四九年冬天,石包山虽然还是石包山,断桥河还是断桥河,但是惊人的消息却像隆冬的寒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吹来了:

柏杨嘴儿的观音庙烛光摇曳,香烟缥缈。善男信女,跪满山畔。一个面如干核桃,穿得花花绿绿的老仙娘站在众生面前凄厉地说:“苍天有意,降此顽凶;人心叵测,在劫难逃。”翼坤背着春晴带着两个孩子去得迟了些,连跪的位置都没有,只好远远地站着。中伟、文刚紧紧地靠着母亲。人们的脸上都笼罩着阴云,心头都莫名地恐惧。

各种传说,蜂拥而至。有人说,昨天在研经街上看见三个和尚疯疯颠颠地急走。前面的一个,端着满满一升米,却哭丧着脸,像进杀场似地失魂落魄;中间的一个端着半升米,也不高兴也不愁,对谁也不看一眼;最后的那一个,升子里完全是空的,却欢天喜地地跑着跳着,还东张西望。有人说,这是佛祖在昭示,发财人要大难临头;穷人和富人要颠倒位置。有人还说研经街上来了一个算八字的先生,跛腿,当过兵。一个穿貂皮大衣的贵妇去算命,他竟然说她要饿死。旁边的人都说:“胡说,你知不知道她是哪一家的?”算命匠说:“我怎么不知道?我的桌子板凳还是从他家借来的呢。熊公馆里的嘛。我算的是她的命,不管她是哪一家的。”这些是真有其事还是妄说谣传,谁也不敢下定论,但其中的含义,可就是根据自己的身份和知识各取所需了。

白翼坤虽也如堕五里雾中,摸不清头脑,但也并不特别的害怕,她家里只有五挑谷子,吃都不够;土地只有竹林坝里屁股大的两块,种点青菜、萝卜、小葱、大蒜之类。大柏树土、指路碑土,原本是廖紫云家的,因为欠了债,早已被人占去,现在新搬来的邱正益家从地主家租来种着。去年喂的那头猪,已经卖掉,变成了中伟、文刚的裤子和一张床:算起来文辉要满十四岁了,他如果回来,未必还能几娘母睡一起?

翼坤装有一肚子的故事,其中许多属于历史演义,她知道什么是改朝换代。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嘛,在没有胜利之前,连以后的“王”也一律被称为“贼”的,周武王兴兵伐纣,李渊起兵反隋,朱元璋起兵反元,不也被称为反贼吗?反贼说不定正是新主。打仗不是全凭力气大;打得赢的,总是顺应天意民情的。经她这么一想,恐惧感也就少了许多。

没过几天,听见的消息越来越真,也越来越近。邱正益去赶松峰场回来说,松峰满山遍野是国军,解放军已经占领了自贡、荣县,他们派了人过来看地形,在竹园铺被抓住整死了。有几个大财主的佃客出来说,他们的主人都把金条、金砖、金元宝藏在乌臼油里挑上成都坐飞机跑了。看来一场大变动已经迫在眉睫了。果然,第三天晚上,离翼家五十里竹园铺方向响起了激烈的枪炮声。大胆些的人都爬起来到竹林外边去观看,那一方的天空都变成了橘红色。第二天,解放军就进入了县城。

第三天情况就不同了,研经乡驻进了解放军,断桥村也来了工作队。所谓工作队,实际上只有两个人:一个兵,二十多岁,穿的军装;一个穿中山服的,也只有二十多岁。别看只是两个小青年,只五天工夫就把断桥村闹得天翻地覆。先成立了武装队,曾德荣当队长,接着成立了农协会,邱正益任主席,还成立了妇女会,白翼坤是主任。会,一个接一个地开。白翼坤虽然带着三个孩子,每次开会必去,那两个“工作队”,满嘴的新鲜词儿,诸如“工人盖的房,农民种的粮,地主不劳动,粮食堆满仓。”“推翻帝国主义压迫,打倒官僚资本的剥削,跟着救星毛主席,建设美好新中国。”此后,工作队的任务是征粮,主要是向地主要。

一天夜里,翼坤刚睡下,就听见后门有轻轻的敲击声。“是哪一个?”“我是桂花呀,廖么娘。”白翼坤知道,这是本村地主邱雪桥的夫人,她本是丫头,邱雪桥的夫人死了,就把她提上了房,桂花儿,人很朴实,又很谦和,平时常有来往。翼坤赶快起床,披起棉衣点亮桐油灯,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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