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研经街上卖扫帚 断桥村中迎新年未命名草稿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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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亮明白,满地银霜。翼坤母子四人已经到了乱坟坝。两个孩子一人肩上扛一把扫帚,那是他们争着要妈妈给的;翼坤背上背着春晴,肩上扛着一捆十把扫帚,扫帚把上插着一个用篾条挽的圆圈——那是出卖东西的传统标志。这乱坟坝重重叠叠有几十座坟,坟上长满了一人多高的山草,不管有没有风,都有沙沙的响声,孩子们都不大敢从这里过。“妈,你怕不怕鬼?”文刚问。翼坤说:“不怕,我不害人,鬼害我干啥!”翼坤话虽这样说,阴森森的坟坝,乌蓝的天,路上除了他们母子三人还一个人也没有,心里也有些发毛。
母子四人为了壮胆,都找些话来说,不一会儿便走到了研经街口。街上人还稀少,只有一个大娘,一根独凳上面放一个小簸盖儿,里面装着针、线、顶针儿、钻儿针、洋火、火纸、牛骨纽扣之类。此外就是铁匠铺,终日散发着煤烟味,响着丁丁当当的锤击声。往上走几步就是闹市区,一个大坝子,一个雕梁画栋的小戏台,饭馆、杂货铺就在这里。戏台的斜对门就是熊克武的公馆,漆黑的高门,石砌的宽阶,门口蹲着两只张牙舞爪的大石狮子。
翼坤母子三人刚走到坝子中间,就有了买主。一个大娘在戏台下面的店子里招手喊:“扫把,扫把!”翼坤母子立即跑过去。那位大娘先把扫帚细看了几眼,又把翼坤和孩子们端详了一阵问道:“你不是卖油的廖掌柜娘吗?”白翼坤说:“我们上街卖油,家被盗了,后来房子又被烧了。没钱做买卖了。”那大娘说:“这样不行那样行,能自己找饭吃就行。”“你男人扎的?”“我自己扎的。”“是吗?能干。”大娘又看了看孩子说:“这孩子乖!多少钱一把?”翼坤说:“随大娘给吧,我也是第一次卖,不晓得价钱。”大娘从里屋抓出一大把铜元,交给翼坤,中伟、文刚赶忙合着手去接,翼坤慌忙说:“值不了这么多,大娘!”“新年巴节的,多的就算大娘打发孩子。”大娘边说边用左手拍着文刚:“这孩子,两眼有神,好好教,以后准能当老太娘。”翼坤说;“多谢大娘的封赠。”
开了一个好的头,一家三口都很高兴。他们的足迹沿着石板铺成的街道延伸,两边都有店子,有卖酒的,卖碗筷的,卖布的。街并不长,过了这段街又是一个大坝子,街口左边是油房,用笨重的木榨榨取菜油、桐油、乌桕油的作坊。街口右边是一排案桌——放猪肉出卖的长凳子,里面一排木架,上面用油亮的大铁钩挂着边口——半边半边的猪肉——孩子们看着膘肥鲜嫩的猪肉都免不了吞了几次口水。卖肉的案桌,有半人高,桌面只有两尺来宽,却有两三寸厚,油腻腻的,那上面布满了剁骨宰肉留下的刀痕,长长短短,深深浅浅,纵横交错,密密麻麻。母子四人在卖肉处站了一会儿,又来到油房外卖了三把。他们穿过坝子,又是一段小街,只有一个小店,卖花生糖、油麻花和鞋垫子之类的小东西。过了这段街又是一个大坝子,卖柴、卖菜的。这个坝子边就连着无边无际的田野了。
他们就这样地从场头卖到场尾,又从场尾卖到场头,慢慢逛了三趟,手里就只剩下两把扫帚了。眼看中午将近,肚子闹意见了,他们决定再逛一趟,碰碰运气。翼坤问中伟弟兄肚子饿了没有,两弟兄都说:“饿了。”翼坤马上到小摊子上买了两个麻花,给他们一人一个,然后又去街上转了一圈,终于把扫帚卖完了。翼坤看见背着背篼、挑着箩筐、穿得破破烂烂的赶场大军都在向归途移动,便牵着孩子,向街外挤去。翼坤领着孩子们又去戏台对面的杂货店里买了半斤沙糖、二两芝麻、二两干笋子。翼坤计算了一下钱,又转到肉市买了两斤猪肉。这都是孩子们盼望已久的东西。孩子们看着妈妈买,眼里都射出兴奋的光芒。母亲看看还有余钱又去买了秦叔宝、尉迟恭两张门神,还给孩子们一人买了一个巴巴糖,让他们两弟兄慢慢吮着回家。
过年,也称春节,是中国人最隆重的节日,乡村也弥漫着节日的气氛。再穷的人家,都少不了要买香、蜡、钱纸、刀头,祭天、地、祖宗,好请他们保佑来年有个好光景,降福免灾;家家户户都要贴门神,好让两位武功盖世的将军,把住正门,不让妖魔鬼怪进屋作祟。不是穷得丁当响的人家,都得买一串鞭炮来放,好驱散邪气。倘若买不起鞭炮就自己动手作提簧,只要一筒茶碗粗的竹子,锯成两三寸长的两节,两头用小木板封住,用牛皮胶粘牢,再在两节竹筒上各开一个狭长的小方孔,最后用光滑的木条从中穿起,就好像一根竹筷一头穿一个烧苞谷似的。再用一根三五尺长的麻绳,拴在比筷子稍长稍粗的小圆棍上,让绳子拦腰笼住提簧,靠两手的和谐运动,使提簧在绳子上迅速地上下滚动,提簧就会发出猛虎似的啼呜,让鬼怪心惊胆战,而逃之夭夭。白翼坤已经贴好了门神,才想起还没有买祭祀用品,就请发祥上街捎带香蜡。鞭炮她是不买的,两个孩子都害怕那种响声。提簧也用不着做,中伟、文刚的个子还没有扯提簧的线长哩。翼坤明天要做的事是先把缸子里的水挑满,再把猪草扯够,不然,过年也耍不成。
已经是腊月二十九了,天刚蒙蒙亮,孩子们还在梦乡里,白翼坤就挑着水桶、踏着霜草,向岩洞湾水井奔去了。石包山坐落在断桥村的最高峰,虽然从远处看起来似乎伸手就可以摸着星星,离天近在咫尺;但石包山人明白,离天有多远谁也说不清,可离水有多远,那可是大家都知道的。石包山人吃水有两口井,向右边走就是岩洞湾,不到一里,路也平坦,水也清亮,唯一的缺点是,井里最多有五挑水,去迟了,就只得挑着空桶去再挑着空桶回来,向左边,去王少武那边的水井里挑水了。王家这个水井的最大优点是水多得取之不尽,缺点是路要稍远一点、坡要陡十倍,水还总有点田泥的味儿。白翼坤起得早,挑了一挑又一挑,直到把岩洞湾水井里的水全搬进了自己的水缸里才擦擦汗,搞早饭吃。吃的是这一带的人每年要吃半年多的东西——红苕。吃法也极简单:洗干净,将有疤痕、坏死的地方削去,放在锅里,加上水,将一个大瓦钵罩上——这可比什么锅盖都好,没有任何丝缝可以跑气;水开了以后,瓦钵被蒸汽掀起来又落下去,发出有节奏的叭哒叭哒声。等到叭哒声变成咝咝的喷气声,就不再加火了;等到余火将尽,揭开瓦钵,便甜香扑鼻,极为可口。不过,这一带的人对红苕可没有这样的感情。半年多的时间天天端、顿顿吃,无论什么样的珍馐美味也会使人望而生厌,何况是红苕。所以,翼坤虽然忙了一早晨,中伟、文刚虽然早已饿了,每个人也都只吃了三五个小红苕,意思意思而已。
明天就是腊月三十,是每家人团圆的日子。团圆,对白翼坤这一家人来说,是不可能的了:文辉已来了封信,说是没有路费,在路上走这么多天,他一个人也害怕,外公、外婆都让他留在新津过年,并说舅父因为学校组织师生去游青城山,一个美国商人的孩子,因为不听招呼,跌下山崖死了。那个美国人不通商量,学校赔了款,他还约起人砸了学校。舅父白翼翎和一批年青教师气愤难忍,也以牙还牙,约起人去砸了美国人的商店。为了躲避美国人报复,舅父逃到剑阁教书去了。廖紫云则像落进大海里的小石头,连泡沫也没有泛起一个,只有天晓得他现在的生死存亡。翼坤经常想得站在那里便走神,一个人独处便落泪,睡在床上,常常是泪水泡湿了枕巾。不过她在孩子们面前,从不表现出来,也从不首先提起。她想让孩子们淡忘,否则,一天到晚,这个哭,那个啼,只能让别人耻笑。想,是感情的问题,忙起来时,可以不想;有些事一个人做不了,这可是个十分具体的问题,到了这个时候,不想也得想,想不想都还得想别的办法。今天就有两件事明摆着:一是米已经吃得要见缸子底了,把谷子变成米,那么大个“竹磨”,她可把它奈何不了;二是推汤元,那么大个石磨,她可把它弄不转。她边洗碗边筹画,把猪都喂完了也没有拿定主意。
请人帮干忙是不行的,她没有那么大的面子,这么重的活怎么能让人白干呢?出钱请吧,自己只有一个银元了,两个豆包儿大的小孩儿,有个三病两痛,说要钱,就要钱,一时到哪里找去?自己找了几个小钱,买过年货、请发祥买香、蜡、钱纸已用得精光。再说,年关请人,给多少合适?想来想去,她想出来了一个好主意,便向发祥家走去。他们一家人正开着门吃红苕,坐来面对院坝的五儿翠香看见翼坤直端端向他们家走来,忙招呼道:“幺奶奶请吃早饭!”“吃过了。发祥、万大嫂,我给你们商量一个事情。”发祥两口子都放下筷子恭恭敬敬地说:“幺婶有什么事,只管吩咐。”翼坤给他们讲了,请他们帮忙脱谷壳、推汤元,她就换工,也给他们干这些活。他们听了都说:“又不是外人,换什么工?气力用了又会来的,这事就交给我们好了。”翼坤的力气有限,这时也不敢再说什么客气话了,就赶忙回去把要装汤元粉的布围腰帕洗得干干净净,又把谷子、泡上水的酒米、接汤元米浆的大盆、大筲箕都搬到发祥家来。
放在廖发祥家的竹磨和石磨都是廖紫云家的,因为那时发祥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房子很空,就把这些笨重东西都放到这边来了,发祥成家之后,搬走又觉不妥当,就一直留在那边,两家公用了。等发祥他们吃过早饭,翼坤就和他们一道,一会儿推,一会儿添,累了半天,才把两家人过年的东西准备好了。翼坤把装着汤元粉浆的布围腰拴好,吊在院坝里的梅子树上,又把被竹磨剥了谷壳的糙米挑到山背后廖静庵的踩碓里去加工成了白米。两个孩子都或前或后地跑着、跳着和妈妈一起去完成这些生活劳动,他们不管能不能帮上忙,都想去插一手,只是帮上忙的时候少,帮倒忙的时候多,虽然差不多还要遭两声喝斥,两个孩子还是背着小妹跟着妈妈山上山下地跑,身前身后地转。翼坤忙完了吃的,又约起中伟、文刚去搞猪吃的。肚子饿了,就把早晨吃剩的冷红苕往嘴里塞两个。过年就是精神支柱,母子三人背回来了两背篼猪草,三背篼柴,都还不觉得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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