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四娘母守岁 工作队进村 (第2/2页)
桂花脚跨过门坎,就转身关上了门。翼坤正要抬凳招呼她坐下,桂花儿却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下:“廖么娘,求你了。”翼坤吃了一惊,赶忙扶起来,问:“什么事?我能帮忙吗?”桂花儿泪流满面地说:“农协会要我们家交8千斤谷子,不交够邱雪桥就没命了,我家里翻仓倒柜也只有5千斤。我只有挨家挨户来求你们卖,越多越好。”翼坤说:“我家里现在只有四箩谷子,都给你吧。我二场上街去买回来就是。”桂花儿付给了两个银元,把头探出后门,向竹林轻轻喊:“快过来!”立即有四个男的奔过来,进屋把谷子装进口袋扛在肩上,飞快地出了后门,桂花儿千恩万谢地走了,白翼坤走出后门一看,天上有淡淡的星光,几个人已经上了大路。
第二天,翼坤上街买米,米市上一袋米、一箩谷子也没有,都是拿起口袋买米买谷的,一打听,家里的米都被地主们高价买去交了公粮。翼坤这才暗暗叫苦。他知道,舂好的米,还能吃五天。红苕能吃两个月。
接着开了几个诉苦大会,工作队三番五次做工作,才有三个农民上台去控诉。会场上响起了“打倒国民党反动派”、“打倒地主阶级”、“天下穷人是一家”以及“贫下中农当家作主”、“跟着毛主席,建设新国家”、“跟着共产党,幸福万年长”的口号,而且此起彼伏。领着喊口号的是工作队里穿中山服的小伙子。他的名字叫孙荣德,大家都叫他孙同志,中等个儿,娃娃脸,眉清目秀,像个书生。他领着喊口号的时候,将右手的拳头捏得紧紧的,然后向左前方狠狠砸出去,随之一串清脆的新鲜字句便响彻云霄。
那个兵实际是官,连长,姓马,右手负了伤,长得粗壮,但样子却笑眯眯的,活像个弥勒佛,虽然腰别盒子枪,但并不使人望而生畏。他还有一个优点,会唱歌,开会之前就教大家唱“谁养活谁呀,大家来评一评。”那歌声在断桥人的耳朵里听来,却有“响遏行云”、“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五脏六腑都熨贴”的感觉。不过农民没有文化,呼的什么口号,唱的是什么歌词,并没有弄明白。“建设新国家”他们不少人呼成了“捡的新国家”,“谁养活谁呀,大家来评一评”,不少人唱成了“水呀和水呀,打家来一瓶瓶”。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来了以后,“共匪”的概念几天便化为乌有。这样有学问、这样可爱的人是匪?
那些口号使白翼坤异常兴奋,她发觉这两个年轻人的背后,有一批管仲、张良、诸葛亮、徐懋公、刘伯温式的人物。三十九年来,她没有想过这个国家应该如何发展,也没有想过这个村子里的人应该怎样生活,更没有想过这个社会这样运行合不合理,几天来的大会小会使她有了拨云见日的感觉。她万万没有想到她会被选为本村的妇女主任,也弄不清这个名称要做些什么事情才般配。中伟和文刚也觉得新鲜得很,每次开会是必到的,有时妈妈牵着去,有时自己走着去,有时妈妈抱着、背着去,有时别的姐姐、大嫂、大娘牵着、背着去。他们最喜欢的是唱歌,其次是在会场里和别的孩子们跑来跑去,大呼小叫。
一个上午,干部会在村办公室进行。研究划分阶级成分,斗争地主。村办公室是一个小财主的堂屋。这座房子不是四合院,正房和两边的厢房都很长,中间的坝子很宽大。和正房子相对的不是房子而是逐渐向下低落的梯土和梯田,因此,坝子略有些向外倾斜。这房子后来有两年成了断桥小学的学堂。堂屋里一张八仙桌,放着两条长凳子。墙上贴着毛主席和朱德总司令的画像。靠墙面门坐着工作队的孙同志和马连长,孙荣德穿的是洗得褪了色的中山装,马连长穿的是半新的军装,此外就只有白翼坤穿的勉强算是衣服__英丹布的上衣,袖肘上已补了两个巴;黑裤子,膝盖处已经磨得发毛了;布鞋,已经被磨得变了形。
其他的干部,都头戴破帽子,脚穿水巴笼草鞋;这种鞋,是用谷草编的,形状和布鞋一样,只是更加庞大臃肿。男的女的都是毛蓝布衣裳,女的是右边参差的小布纽扣,都是自己挽的。这些干部,大都屁股上还吊着一个金黄的草墩子,圆圆的,像一面小鼓,是用稻草编成的,有将近一尺高:这是干部和村民开会时必备的坐具。当地人称之为“草巴儿”。当时普遍使用这种坐具,不仅因为这时的农民大多没有便于携带的小凳子,而且这种草墩冬天坐着不冷,并且高矮差不多,占地又不宽,容易使队伍坐得整齐密实。
开会之前,男人照例是抽叶子烟,一个个都叭嗒叭嗒,吞云吐雾。女人大都是纳鞋底,飞针走线,针闪着寒光,线拉得嘎嘎直响。大家都说着趣话,拉着家常。白翼坤问道:“马连长,你的名字是哪三个字?”马连长笑道:“这是我经常要面对的问题。我的回答是有定稿的,还是我们团长给我总结的呢,‘马’,是马克思的‘马’;‘瘸’,是英勇杀敌,被敌人的子弹打瘸了腿的‘瘸’,‘狗’,是中国人决不当日本帝国主义的汉奸走狗的‘狗’”。马连长还没有介绍完,全场已经笑声轰然。马连长说:“我们团长还有下文哩:‘为什么名字取得这么怪?这么丑?那是封建地主的迫害,封建迷信的毒害,说我命贱长不大,名字越丑越好带。我这不是现在还活着?枪都打不死。”孙荣德等大家笑完之后说:“马排长的这个名字,说明了万恶的旧社会,我们穷人不仅给地主阶级做牛做马,剥削阶级还笼断文化,在精神上压迫我们。我们要打倒吃人的旧社会!现在,我们就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来划分阶级。”
孙荣德于是给大家原原本本地读了上级关于划分阶级的有关政策,并详详细细地逐条作了解释,大家还是弄不明白。读来读去,讲来讲去,大家都拿不准。邱正益说:“就根据昨天丈量的各家各户的田土面积请孙同志、马连长,一家一家的定吧。”这当然是最省事不过的办法,大家都无异议。于是,便由邱正益主持,由孙荣德念户名田土亩数,由白翼坤作记录——整个会场上除了工作队的两个同志外就只有白翼坤可以认字写字。全村96户人家,很容易的就划出了三户地主:邱雪桥、陈有奎、曾双星。还有两户富农、八户中农,一户小土地出租。剩下的82户都是贫下中农。
马连长扳起手指算了算账说:“根据上级指示,你们村还得划出一户地主才够数。”邱正益抠抠脑袋说:“那就只有把李哲庚由富农升为地主。”孙荣德说:“李哲庚就是剥削量不够,上不了地主。”马连长皱起了眉头。
白翼坤的成分,在会上就出现了争论。邱正益说:“廖紫云家应该划成破产地主。我们了解了,以前好宽的土地啊,还开得有油坊榨油卖,请了长工十多人。”马连长说:“共产党有政策,过了三年以上贫困生活,自食其力的都得按现在的田地数量划。六个人,五挑谷子,两亩多地,只能划贫农。”
马连长说:“我们政委说过‘时间就是政策’,白翼坤破产了近十年,经济上已经降落到贫农的队伍中来了。”既然工作队的同志表了态,大家也就不再说话了。邱正益看见太阳已经晒上阶沿了,就给马连长耳朵边说了两句。马连长顿了顿然后说:“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下午接着开。邱主席,就亲自到李哲庚家去实地考察,看他还有哪些剥削行为漏报了。”
下午,会议接着开。邱正益兴高采烈地说:“李哲庚的地主没有问题了,我到他家去一看,有牛有犁没有耙。”白翼坤诧异地问:“那又怎么了?”邱正益说:“我就问他,‘你每年那么多田,不耙田呀?’李哲庚回答说‘要。’,‘那你的耙呢?’李哲庚说‘都是给王二爷家借的。’‘给钱不?’‘乡里乡亲的,都没有说钱。’”邱正益见大家听得云里雾里的,就干咳了两声说:“你们想一想,用一天就算一万元钱(当时的一万元,相当于后来的一元钱),用十天呢?用十年呢?”李哲庚的剥削量就够了!”
“能,能这样算吗?”白翼坤觉得可笑。马连长说:“这当然也要算李哲庚对贫农王二爷家的剥削。算剥削账,就要这样算。他李哲庚没有钱买一张耙吗?他就不买,存心长期霸占贫农的财产。”白翼坤说:“邻里之间这样互相借借东西,是常有的事。一些比较大点的农具,比如风车、水车,耙,这些东西,一年就只有几天用得着,这家买这样,那家买那样,大家交换着用,节约了资金,还增强了乡情。照邱主席这样算,以后老百姓不就会斤斤计较吗?还有什么乡情可言?”马连长说:“搞阶级斗争就是这样的,对地主的剥削,一分一厘都不能放过。”白翼坤觉得自己本来见识有限,共产党的许多东西,自己还不懂,也就不再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