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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火车之梦 (第2/2页)

灯火通明,葡萄藤上还返着青,水缸里是土黄色的残荷。初春,虫儿未醒,明月寂寂。

石桌旁坐着一个裹着鹤氅的妇人,站着一个穿着袄子,围着围巾的孩子。孩子还不够高,脚下垫着块大青石。石桌上有一个宽口的大铜盆,冒着白色的热气。

她们在拔鸡毛。

他不敢认。站在门口挡住了凄冷的北风,站了许久。热气消散了,半睁着眼的公鸡裸露着不白不黄的身体,鸡皮上有凹凹凸凸的毛孔,鸡爪子僵硬着指向他。他没有说话,妇人和小孩儿也没有说话。这一切都不像真的。

他在虚无中寻找阵响。回忆告诉他那个妇人是他的第二位师母,她老了,老得很快。那个孩子呢?那个孩子是谁?他不知道。

他知道,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应该知道。

一股血腥味飘来。生肉的味道,鸡血的味道,鸡屎的味道。一阵风吹过,送来几根橙红色的鸡毛,带来竹叶的清香。

那孩子跳下青石,蹦蹦跳跳追逐着鸡毛,跑过来了。

“小心,别摔着了。”师母的中文,像一颗一颗珍珠从嘴里蹦出来,古怪又努力。

鸡毛沾在他衣角上。

“请问你找谁?我爷爷不在家。”

他流泪了。他依旧不知道这孩子是谁。他长得不像怡青,也不像怡棠,至于高一良,他早已将自己可憎的模样永远地从记忆里剔除。

她是谁?

他是谁?

“陆英!”美智子“噌”地站了起来,湿漉漉地鸡毛沾了她一身。

“你,你回来了!”她说的是日语。

“我回来了。”

美智子手忙脚乱地把高一良接进花厅。炉子不知什么时候灭了,她用火钳捅了几次,刚冒出了点儿火星,又熄灭了。她今天够忙了,为什么学生要在这个时候来呢?月仙今天回老家了,她的儿子逃学去山上放牛,骑在牛背上被牛甩下田埂,头上缝了五针,她冲去医院交钱,家里的活儿今天都由美智子来干。

花厅里比外面还冷。还是蛮蛮聪明,她倒了一杯茶泼在炭上,把火给熄了,又垫了两块抹布把炉子抬到了屋外,然后关上门,打开空调。

“呼——呼——”大空调发出两声沉重的喘息,花厅里一点一点地暖了起来,高一良冻僵的心也一点一点软了下来。他手足无措坐沙发一角,因为紧张而全身颤抖。

这里什么也没变,卧榻方桌观音瓶,书架沙发西洋钟。啊,西墙上的一幅画被撤了,雪白的墙壁上留下一个黄渍,像一只飞蛾趴在上面冥思。地上有张纸,他趴下捡起来看,画着一只大公鸡,朱红的鸡冠,黄色的喙,杏红的脖子靛蓝的身子,乌黑的尾巴翘到天上去,两只脚又粗又壮,不想鸡爪,像鹰爪。左边用毛笔工工整整写着两个字——“大吉”。

这是孩童的笔触。孩子就坐在他旁边的塌上,安静地甩着小腿儿歪着头看着自己。他慌乱地躲开了孩子的目光。手在颤抖,花厅里太吵了,有女人的歌声,有男人披着外衣坐在沙发上抽烟,他说些什么,自己一个字也听不懂,只觉得嘈嘈杂杂,晕晕乎乎,乱极了。

“你再等等,你老师七点钟就回来了。”

“不,不,师母,我,我先走了。这是老师的书,请您代我还给他。”他放下书就往门外逃。

“不再等等吗?见一面再走!“

“不,不,我,我……”

“再坐一会儿吧。”

“我没脸再见老师!”

美智子把孩子搂在怀里,“今天是孩子生日!”

高一良的脚步顿住了。他的喉咙被彻底堵住,扶着门框泪把头深深埋进臂膀,泪如雨下。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这是我的孩子!

高思永的来临激起他的父性,而今天他才迟迟将这份父性投射到女儿身上。他终于意识到孩子是何其无辜何其可怜,他终于得以直面自己的过错和痛苦。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逃避,逃避惩罚逃避追责逃避孩子,也在逃避命运,今日他能直面命运的鞭笞做一回真男人吗?

想必还是不能。

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

“小名叫蛮蛮,大名叫敏之。对不起,跟了我们姓。”美智子扶他重新回到花厅,递给他干净柔软的手帕,又倒了一杯热茶让他捧在手里。她是个善于宽慰人心的女人。

“应该的。”高一良哽咽着说。

“奶奶。”年幼的华敏之依偎在美智子的腿旁,用一双好奇而澄澈的眼睛望着高一良。中年人突如其来的崩溃让她感到害怕。

“蛮蛮,这是你——高叔叔。”美智子把她轻轻往前推。

“高叔叔为你过生日来了。”美智子温柔地对她说。华敏之的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笑容,“真的?”第一次有家里以外的人给她过生日,她多么开心呀!那这个人也一定是她的家人吧!

“蛮蛮,叫叔叔,来,去你高叔叔那儿,陆英,来,好好看看她。”

他机械地回头,师母生硬的国语好似有魔力,引导着他一步一步往回走。孩子笑了,啊,她笑起来的样子,弯弯的眉眼,多么像怡青!我的女儿,我的孩子,爸爸曾经抛弃你,我是多么多么地对不起你!他扑过去把孩子搂在怀里,摩挲着她的头,模糊着泪眼贪婪地看着她,我的孩子,这是我的孩子!她出生时长什么样子?饿了是谁给她喂奶?冷了是谁为她裁衣?哭了谁抱着她入睡?病了谁哄着她吃药?学走路时摔过吗?她问过自己的爸爸妈妈在哪里吗?他越想越心痛,为什么自己觉悟地这么迟!

孩子的手上也套着银镯子,脖子上也戴着个红绳穿着的玉牌。那是一个呵呵大笑的弥勒佛,比他在京都见过的任何一个佛牌都晶莹无暇。脖子上有两根红线,还有一道护身符。他震惊地端详着黄符,这叠法出自华怡棠之手。

“小的时候,老爱哭,不睡觉。要戴到六岁呢。道士说,上学了,就好了。”

往事千钧重,巨石碾压胸膛,他痛苦地松开了孩子的手。

美智子连忙抱过孩子,“你累了,休息一下,老师回来了,我叫你。”

“不,我不累。”

“她困了。”美智子抱着孩子坐在卧榻上,轻轻拍着她的背,“睡一觉吧,等你们的老师回来了,我就把你们叫醒。”

孩子的眼皮果真越来越沉了,她搂着奶奶满足地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高一良不敢看那孩子,只低着头说,“师母,谢谢你!”

“谢什么。她是我们的小福星,是我们的小宝贝,我很开心。”

小福星,小宝贝,高思永;华敏之,小福星,小宝贝。他的良心受到了无数次剧烈的谴责。逃避得越久,这惩罚便越重。

花厅里又恢复了沉静,温暖里带着冷清。高一良闻到了一些味道,檀香,墨香,暖香,还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像香皂味,又像樟脑丸的味道,是干净的,但让人想逃离。这味道不是从某个人身上传出来的,而是源于整间屋子里的每一块砖每一根梁——这叫老人气。

美智子抱着孩子到里屋去睡,“学生,你不要走,我们需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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