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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椅子坟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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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望里镇的路啊,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这更难走的道了。

四五公里外的山道上出了一起严重的车祸。本镇的一辆三蹦子和外来的一辆本田撞上了。本田车上的男司机为了躲避黄色的三蹦子,急转弯急刹车,冲出护栏滚下了山坡。

“站在路边往下看,蓝色的,跟辆玩具车似的。”围观的人告诉陆警官。

三蹦子倒在了路中央,老蔡从里面爬了出来。他断了一条腿。

本田车里是出来自驾游的一家四口。爸爸活了,妈妈死了,姐姐在重症监护室,妹妹失踪了。

那是一个晴朗的夜晚,也不知道他们目的地是在哪里。第二天,疼晕的老蔡被露水点醒,在轮胎边找到自己的诺基亚。当交警赶到现场的时候,已经有干活的农人发现了老蔡,及时把他送到了中医院。警察顺着车辙往山下探,看到田埂边茂密的苇草倒了一大半,凑近一看,一个浑身沾满黄泥的男人脸蹭着草地,正在艰难地爬行。

“救……救命……”

不远处,车子四脚朝天地躺着。

两个小时后,救护车姗姗来迟,死者和伤者都被紧急送往医院。搜救人员继续寻找那个失踪的四岁孩子。从现场勘察的痕迹来看,后车门和车窗有被敲击的痕迹,妈妈死亡的位置处在左侧车门,她的身体弓地像一尾皮皮虾,孩子却不在她怀里。

被野兽叼走了?确实有不少人在乌龟山上见到过野猪,不过这几年差不多都被猎杀光了。有狼吗?还是熊?望里的生态环境确实不错,但也不至于有这些国家保护级动物……

搜寻救援的事没解决,老蔡那边又出了麻烦。事故报告出来了,老蔡要负全责。

老蔡躺在床上不愿意了,“黑灯瞎火,没凭没据,怎么就是我全责了?城里人就了不起?城里人的命就值钱?我农村人的命就不是命?我就活该受罪?冤枉啊!他妈的还有没有王法了?”他伏在床上哭天抢地起来。

陆警官沉着脸对破口大骂的老蔡说:“人家老婆和女儿都死了。”

老蔡不说话了。

“其他的不说,没监控也说不清楚。但有两点,我说给你听。第一个,年初的时候镇政府就说了,三蹦子只有残疾人才能开,那是给残疾人的特殊交通补助,你不是残疾人,你怎么开上了?第二个,你那三蹦子多大,人家轿车多大,你的车倒在路中央,人家的车冲下了山坡,你说,就看这个说,谁干得过谁?没把你撞死!”

老蔡把眼一闭,他心想:狗日的要是早知道开残疾车就会变成残疾人,就是把这个车送给老子,老子也打死都不开!都怪那个狗日的娘娘腔,要不是他放消息说赤海那一片有好货,他会半夜不睡往那屎路上跑?见鬼了!丢了条腿保了条命,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他娘的!

陆警官看着他那条被高高吊起来的瘦腿,脑袋都大了。

如你所见,老蔡姓蔡,不姓陆,不姓林,更不姓华,接下来的官司和赔偿,谁来帮他呢?

他自己?他全身上下最值钱的恐怕只有这缺了半条腿的命了。哦,还有一间在大马路边的水泥平房。那房子?陆警官在鼻孔了哼了一声,他每年清明或过年回来时见过,真就在大马路边,就像个不合群的刺儿头,硬邦邦赤条条扎在山脚下。

镇政府给他申请了法律援助。

“援助?援助个屁?还不是要赔钱?要命一条,要钱?么的有!“老蔡艰难地把脖子一横,唾沫星子满天飞。于此同时,他的眼边,杂着黄色的眼屎,却流出了浑浊的泪。因为陆警官给他拿来了一叠厚厚的单子。有交通局的罚单,有医院的账单,还有几张来自于太平间和火葬场。他哭了,脸红成了猪肝色,不知道是为自己哭,还是为别人哭。身体的抽搐带着废腿一抖一抖的,疼,不知道是腿更疼,还是心更疼。

法律会裁决这场裁决和纠纷的。而望里镇的人,却因为这件事出现了分歧。

有拾柴的人说,在赤海那一带的盘山公路上,总能听见孩子的哭声,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幽幽切切,带着哭腔,惨兮兮。

“是野猫叫吧?”

“不对。猫叫听起来像满月的婴儿哭。而那声音是在啜泣,在呢喃,在抽噎,在喊爸爸妈妈嘞!”扯闲的人越说越离谱,说得自己脊背上一阵阵发凉。这阵凉意一传十,十传百,传进了每个望里人的耳朵里。稍微有点年纪的人都想起来,在二十多年前,也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有个女人在乌龟山下的赤海,也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有人说,她是活着不见的,也有人说,不见了的,是她的尸体。

那是一个谁也不敢提起的名字,她代表着耻辱、隐匿和一段不堪入耳的过往。

大家心里都毛毛的,但谁也不敢明说。毕竟听说那孩子是那样的小,谁不指望着她能活蹦乱跳地回来呢?怕归怕,但总不能咒人的。望里镇的咒语总是很灵验。

这就要说到,望里镇东南角有一片小小的滩涂地,叫作赤海。这里曾有一座道观。二十多年前破四旧,到现在被毁坏得差不多了。道观的东边是海,西边就是山,山上都是望里人先祖的坟墓。坐车经过时,隔着山谷朝对山望去,那一座座白色的坟茔就像一个个紧闭的扇贝,和深绿的群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周礼·地官》种载:“安万民,一曰媺宫室,二曰族坟墓。”俗语又说,“富不富,看坟墓“。古人事死如事生,一座坟墓勾连阴阳生死,哪儿有人,那儿就有坟。除了望里镇,在其他地方应该很难再看到这样的椅子坟了。

椅子坟形似太师椅,结构复杂,占地面积较大。一般用红砖砌成,外面浇筑水泥,墓室直接在地面上砌筑,一字排开呈长方形,相当于“椅子面”,也就是“坟堂”。墓穴的正后方和两侧砌出半圆形护挡,叫做“坟圈”。“坟圈”中间高,两边低,相当于“椅子背”和“扶手”,称作“坟手”。

望里镇的风俗是人死后依旧要团聚在一起。因此椅子坟多是家族墓穴。这样的坟墓就不止有一个“椅子面”,而是呈阶梯状分为三级。最上层是祖辈,中层是父辈,最外层是子辈。倘若根脉得以延续,那么就另外寻山筑坟。家族坟里同一代的坟堂中,正中间的位置一定是嫡亲年长的男性,其妻、弟、弟媳们分列两旁,各就其位,井然有序。

“椅子面”前面多砌半圆的坟圈,内部设计成祭堂,左右两边各造一对石香炉,外部植松柏掩映,有敬畏之意。

这些坟茔里不一定都葬有先人,有很多是预筑的,也就是“生墓”,俗称“活人坟”。生墓的墓门上也刻着将来入葬者的名字,只不过刻的字要涂红,等寿终正寝之时才会把红字涂黑。生墓的坟冢是中空的,寂寥地等待着幽魂入住。

椅子坟是因地制宜发展起来的。梁州一带多山地,椅子坟多筑在山坡上,俗称“高椅坟”,开挖时直接就形成了“椅子”。它们端立在群山之中,很少有死亡和瘆人的气息,但令人感觉特别沉重,特别庄严。

望里镇最典型的一座椅子坟,自然是华家的祖坟了。确切地说,是华氏兄弟两脉的坟。一西一东,中间隔着一座矮土包,土包上种着一片茂盛的豌豆苗。每年三月,老得不能再老的豌豆藤匍匐在山包上,从一座坟爬到另一座坟,这时候,华家的子孙便要从天南海北赶回来祭祖上坟了。

今年的清明如期而至。

香烛、纸钱都是早早就准备好了的。华家老少三个女人昨晚在后园里剪了一些素雅的唐菖蒲、勿忘我、康乃馨和细叶,夜晚在灯下插在花泥里,放进编好的竹篮子中,又找爱华婆婆买了两把野生的□□浸在水桶里,准备明天去坟前上供。

这天晚上九点钟,潜园里的人都准备熄灯歇息了,还有人来敲门。那人问道:“明公真的这样说吗?不让搜老道观的话,恐怕会引起误会啊,警察只是进去看一看,没大问题吧?”

“小林干事,你说的这事我也不清楚。总之明公已经睡了,这么晚了,有事你明天来说吧。”

“月仙姨,明天就来不及了,要是市里的警察来了,恐怕要给明公难堪,您还是让我进去见见明公吧,你就说是爸爸让我来的,求求你了!“年轻的林干事恳求道。

借着竹林里昏黄的灯光,胡月仙看见年轻的林干事焦急的神情。林干事二十出头,去年大学刚毕业,是望里镇极少数结束学业后还愿意回到家乡的年轻人。他和他爸爸一样,都是明公的学生,是个热心的小伙子,也是个正直的乡村小干部。听说已经有女朋友了,正在为婚房的事闹别扭。小林干事是个不错的年轻人。

“那……我去看看。”胡月仙把院的门半关着,小跑进二座院。

林干事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望里镇出了重大交通事故,他被派去协助市县交警调查。一死二伤,责任方基本判定是当地人老蔡。目前正在全力搜寻失踪的女孩。但在赤海这片不大不小的沙滩上,他们遇到了阻拦。

沙滩一眼望不到头,能容人的只有临海而建的一座破道观。

看守道观的是瘦骨嶙峋,白发苍苍的爱华婆婆。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多大年纪了,就连镇里德高望重的明公也对她保持毕恭毕敬,然而,她确实只是一个卖香烛的老婆子。明公是望里镇最受尊敬的长者,为什么他不让其他人进入道观呢?

竹林外传来脚步声,又走来一个男人,林干事定睛一看,是华家良福叔。

“叔。”

“林通啊,坐这儿干嘛呢?”

“我找明公。叔,这么晚了,你也来找明公吗?”

“嗯。明天你们家去扫墓么?”

“去的,都准备好了。明早六点半出发。”

正说着,胡月仙出来了。

“明公已经睡了,小林干事,你回去吧,明天再来。”胡月仙顺势要把门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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