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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宫粉黛无颜色 第17节 (第2/2页)

她不知道,她却最终,都没有再回来,妙真观成了一生的期翼和寄托。

到了驿馆天已大黑,慕容康安置了马匹和行礼,温氏叫了一桌饭菜,娘儿三个坐下来一起吃着,少女心里怅然只草草吃了几口粥,味同饮蜡,推说身乏困倦,起身去了自己的客房,嬷嬷端来热水沐了浴,穿着雪缎睡衣,披着发,打坐在卧床上,窗扇大开着,一轮半弦月挂在夜空,如钩似弓。

这个月亮也是妙真观的月亮,这个镇子叫蒲柳镇,从来陪着师姑来赶过一次集会,离妙真观三十里,她已离家三十里了。

她想起妙霜师姑教过的一厥诗: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多情只为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从此刻起,便要日日夜夜思念着家。

师傅和师姑自小将她当作亲生孩儿一般看待,呕心沥血教养,妙云照着俗世的女儿教授四书文集,也讲解一些道经,妙清教授女红针黹,妙霜长的小鸟依人,雅好音律和诗词赋,是以人多愁善感,伤春悲秋,便也跟着念了一些。

妙清师姑却总说酸诗蔫词,让她少学,免得把心学的柔肠百转了,为人立地于世,首要身刚志坚,心如磐石不可撼,无畏而无惧,那些诗文词句除了给人平添惆怅伤感,无甚用处,到要紧时刻屁用处没有。

妙霜每到这时便恼了,说师姐俗人,妙清反驳,是人皆俗,一样的臭皮囊,一样的吃饭喝水,一样的死了黄土埋,纵是修道者亦食烟火,不能像书上说着那般餐卉饮露。妙霜嘴上屡战屡败,只好挥袖进屋。少女每每笑看她们斗嘴,颇觉有趣,两个师姑都爱,只好一边学得一样,将自己中立。

正思绪着门上突然响起指扣声,母亲推门进来,端着托盘,碗里冒着热气,温氏也披着发,穿着素绸睡衣,脸上笑容慈爱:“茜儿,娘给你炖了银耳莲子羹,还有云片糕,你晚饭只进了那么些,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娘怕你夜里饿。”

少女心里升起一股暖流。

连忙起身接过,道了两句谢,温氏笑白了她一眼,说:“还跟娘客气,你可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娘不疼谁疼。”

少女眼眶微热,坐到方桌边慢慢吃起来,一位嬷嬷端着一大摞粉绿花红的衣服走进来,放到床上,躬身道:“夫人,都熨好了。”

温氏点头:“歇息去吧,没你们的事了,明早我们卯初便要启程,莫睡过了。”嬷嬷应是,出去合上了门。少女嘴里含着东西,心里些微诧异,从前下人们不是都唤母亲“姨娘”么,如今怎么成“夫人”了?母亲被扶正了?

家中每年都会寄书信到妙真观询问近况,也说些家中诸事,只知道母亲后来又生了一位十五妹,祖母四年前过世了,四哥六年前娶了亲,父亲也入了道修行,三房姨娘的五姐姐进了宫廷为妃,再无其他。

温氏道:“这些是比着你十姐的尺寸做的,我想着你俩可能身形差不多,小时候生下来都是猫崽子似的,如今看来,她到比你高了那么一点点,许是你比她小,回去娘好好给你补补,再让她们多裁些衣服。”

少女没听出母亲话中的含义,吹着汤羹入口,只说:“我想先穿着道服。”温氏想了想,还是不要惹她反感,小心道:“也罢,那回去需得换了,你到底不曾正式出家,还是应该恢复俗身。”少女知道不可避免,无奈点了点头。

温氏从袖中拿出一沓纸放到桌上,少女抬眼看了一下,见是票银,小额为一张的,却不知母亲何意,温氏微笑温柔:“这是娘给你的梯己,六百两银子,你收起来攒着,也不必花用,家里每月给你们五两月例,你想要什么首饰什么衣食只管跟娘说,娘来置办,只是莫跟你的姐妹们说,你十姐刁钻,爱计较,还贪财,又是个爆炭脾气,娘私下给了你什么东西都别说。”

少女道:“我不用什么零花的,衣服吃食我都不挑,你还是收起来吧。”

温氏忽意识到了什么,问:“她们不给你买零嘴吗?你也没首饰对吧?在那里很清苦对吧?家里每年都送份例银子来啊,足够你锦衣玉食,她们竟如此屈待你?”

少女心中不悦,停下调羹,语气带了一丝冷:“是我不爱,观里什么都有,我素常爱吃的只有后山的菌子和冷水鱼,杂七杂八的糕饼蜜饯我皆不喜,那些银两师傅都交于了我,我送给山下的穷人了。”

温氏听出了女儿的不愉,只好打住,把话转移:“还有件事,你的表字你祖母在时便取好了,明年你及笄了把那玉锁刻上,唤作‘定柔’。”

少女顿时来了兴趣,惊异地看着母亲:“定柔?定字,不用避讳父亲吗?”

温氏挪挪圆墩靠近女儿,笑道:“你祖母做主,自然无有不可。”

少女想了想,问:“采薇采薇,薇亦柔止?”

温氏点头:“茜若幼薇,古诗小雅《采薇》中说,我戌未定,薇亦柔止,定为安固也,属性为刚,柔为水也,意思为亦刚亦柔,韧如蒲苇,磐如坚石。荏苒茜草,百折不挠,百辱不屈。”

少女莞然一笑:“甚好,我喜欢。”

这一笑让温氏看怔了,女孩侧脸对着她,吃的发了薄汗,伸手将碎发拢到耳根后,纤巧无比的小手,手背嫩生生像脱壳了的蛋白,指头若削出来的雪葱小段,指甲粉透似珠贝,一头乌丝斜搭在肩上,如云瀑倾泻,幽香可闻,皮肤底子极薄,光影穿过脸蛋,映透出一颊红彤彤的娇嫩欲滴,双瞳翦水脉脉,眼睫攸忽一闪,又隐约含着迷茫愁绪,似朦胧了一层淡薄若无的雾气,小嘴宛如个樱桃果子,嫣笑间腼腆地露出可爱的门牙,真真甜美到了极处,让人心也跟着甜了起来。银烛荧光,一室暖色,那娇巧的身影投影在地上,轮廓柔嬛曼妙。

她听人说过,这世间极美的美人是眼若桃花带雾,美在骨头里的。大概就是女儿这个样子了,竟不敢相信是自己诞育出来的。

心里思量着,日后定要给她寻个才貌俱佳的贵重夫婿,方不负这般美貌。

第20章 君子有不战 战则必胜 ……

同一时刻,中京皇宫,雨终于停了,树干湿哒哒滴着水。

康宁殿宫人在摆晚膳,太后亲下厨做了几道,一边净手一边望着几个菜式。

锦叶堆笑道:“陛下真是至诚至孝,不管朝务多忙每隔几日总要陪太后进晚膳,不枉太后辛苦亲自下厨。”太后接过帕巾拭手:“都是他幼年爱吃的,好多年没做了,也不晓得火候下料还合不合他的口味,禝儿偏好野生菌菜和淡水活鱼,自小到大竟也没变,这素烧和清蒸看似简单实则极难拿捏。”

刚说罢銮驾便到了,太监高唱:“陛下驾到!”众宫人跪拜接迎,齐呼:“陛下圣躬金安。”皇帝闲步走进,身着玄色缀绣双龙补燕居服,腰系革带和大带,太后见他穿的正式就知去了太庙,方才回来,皇帝拱手:“母后万福懿安。”

太后一见儿子就合不拢嘴,这孩子是她的骄傲。招招手:“我儿免礼,快坐。”

长条八仙桌上铺着提花龙纹黄绸桌围,垂着金线流苏,除尚膳局例行的十几样脍炙,另太后亲做的三四样小炒和汤羹,又几样荤素搭配的冷盘,金炊玉馔,热气腾腾,冷盘沁香阵阵,太后束着袖,亲盛了一碗菌汤,蔼声道:“尝尝还是不是那个味道,牛骨汤煨的,熬了一个多时辰呢,仔细烫着。”皇帝抬手接过,知是母亲又受累下厨了,心中感动,握勺尝了一口,点头:“甚好!”

康宁殿众人皆退到一旁侍立,屏神静气,太后和皇帝家宴是不许他们在旁布菜的,太后一边给皇帝夹一边劝进,皇帝连连道:“母后受累,儿子自己来。”

太后挥手示意众人屏退,众内侍宫人鞠身一福,整齐地列成一字队步出东配殿。

太后又为皇帝夹了几块鲈鱼,剔去骨刺,放入骨碟,皇帝提箸吃着,太后坐下来静静瞧着他,眼眶开始浮上热,欣慰道:“真不敢相信,你已长大成人,成了一国之君,至尊天下,成了国家的地维天柱,擎天立地,为我们赵家屹立着这社稷广厦。”

皇帝眉峰一动,放下了牙箸,拿起手帕拭口,太后泪水已大颗大颗掉下来:“竟像做梦一般,娘阵痛了两天两夜,筋疲力竭,生下来哭声响亮,九斤重的一个大胖小子,天庭饱满,白胖红润,那小腿,襁褓都装不下,全然不似刚落草的孩儿,只好换了大些的包被来,娘那时就愁啊愁,怎样才能将他培育成一个未来的明君,让他了解天下疾苦,让他顶天立地,那是多遥远而艰难的路,如今方知白驹之过隙,这么快你就穿上了龙袍,坐在了那金殿上。”

皇帝表情凝重:“是以,儿子一刻也不敢忘记母后的教诲,为天下谋安定,为苍生谋福祉。也不敢忘对父皇的誓言,凡为国家痈疽者伐肉除之,必除之!”后面一句语气带了狠戾。

太后擦了泪,不由加重了语气:“君子不立于围墙之下,知而慎行!你是国之重器,怎能因为区区痈疽疔疖而深入险地,你岂非自负了?也不与母后商量便下了诏书,堂堂真龙天子与那虎狼狗彘之辈搏命!”

皇帝目光闪着坚毅:“儿子身为国君理当身先士卒,早有此谋划,已尽做了布置,只是昨日方下了决心,诏谕已下,君无戏言,绝无朝令夕改。”

太后反驳:“既要削藩,流血不可避免,委派将帅率守备军围剿即可,古来平乱哪个不是数年之功,岂可急功近利,火中取栗,天子坐镇中央,运筹帷幄才是正理。”

皇帝道:“太宗时国家羸弱,若不胜衣,多少浴血奋战才换来河清海晏,儿子不能让山河再陷入战乱,附骨之疽深入髓,断臂斩肢迫在眉睫,而不致溃疡毒入根基。这几年儿子未雨绸缪,河西韩氏自节度使韩原桓故后群龙无首,三个嫡子和两个庶子终日攻伐夺利,已成一盘散沙,且儿子派去的人渗透军中,私下囊收了大半将卒人心,巡按使也站稳了根基,他们难以成旗。至于西南,陇地势力复杂,外族夷人纷扰,他们自保尚且艰难,无暇觊觎中庭,陇右节度使薄殊为人持重,步步为营,从不涉险,只要四弟稳住中京,断不敢轻举妄动。唯有南地的邢氏和慕容氏,二虎难以攻破。川蜀两淮历来天府之国鱼米之乡,乃赋税重中之重,每年却只收得两三成,被他们拿来募兵养兵,再拖延下去必生大乱,由南而北,狼烟四起。皇祖父御极二十二载,半数光阴都在平定内乱,父皇执圭十四年,却不得不和这些权佞终日缠斗,耗尽了心血,儿子登基五载有余,膺期宝历,不想终身困顿这个死局,唯有孤掷一搏,以身为饵,速发雷霆,斩坏肢,刈腐肉。”

太后急道:“千钧之弩,不为鼷鼠发机,万石之钟,不以莛撞起音!你万金之躯,岂可身入虎口狼窝,一子之误,全盘皆输,届时社稷崩溃,玉宇倾颓!”

皇帝坦然道:“母后放心,儿子已写好了禅位的诏书,倘有万一,下头的人自会拥戴四弟上位,儿子即便身死陨灭也会拉着那些人,玉石俱焚。”

太后双手急颤,直骇的久久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母后决不同意!父母在,不远游,孝之道,在于顺。”皇帝语气坚定:“儿子主意已定,绝无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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