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始入门 (第2/2页)
“师,师,师姐,我,我,中,中,中毒,啦?”我扭过头看着她一脸地冷凝疏离,大着舌头,努力坚持地问道。
师姐缓缓地拉过眼珠子,从眼角处对着我翻了个白眼,又专心致志地去烤针了。
我模糊地想起了之前的那段对话,默默然谨慎地躺着,不敢发出一点点的声音。意识迷糊之前,我心里感叹:这剂药效是真的好,因为里面应该是添了些许人参,整个人热腾腾地舒服。那个叫纹楼的,是个好人。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这么多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做梦。所以,我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
梦在禹都。
十里红妆的禹都。
在喜红的闺房里,娘亲跪坐着,一边流泪,一边给长姐梳头,嘴里念念有词。姑姑在一旁笑眯眯地劝她:万俟一族终于出了一位皇后了,这是大喜地日子,别哭了。话音刚落,娘亲却不顾仪态地搂着长姐,那模样痛得像有人想要挖走她的心肝似的。
姑姑搂着我东摇西晃,笑道:“你看你娘亲偏心,总是最疼你长姐了。”
我挣扎着露出一只眼睛,偷偷地盯着那对母女,红彤彤的窗影下,一个哭得稀里哗啦,一个轻声细语地安慰着。
为母则刚这一句话,一丁点儿都没在娘亲的身上体现过。
门外的小六子催得急:“接亲的队伍马上就到了~”
一旁的丫鬟如画和如霜已经扶起娘亲,一起帮着长姐梳理好最后的仪容仪态。
长姐扶着如画,长身站起,八团彩云龙凤同合的吉福袍完完整整地映入眼里,厚重而尊贵,映得这一室都仿佛沾了这一身得红光。
长姐左手盖右手地覆在腹间,慢慢地,慢慢地转身过来,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直到我以
为她要开口对我说一些什么时,她却转眸望向门外。
我张了张嘴巴想喊她一声,可突然间又有些不敢。
丫鬟们围在院子里一脸仰慕地望着长姐,赞叹声、羡慕声、拍掌声,此起彼伏。
娘亲也抹了抹眼下的泪珠,站起来,轻轻地摸着长姐的肩膀,笑道:“好看,真好看。”
长姐环视了一圈,却直直问姑姑,她轻轻地问道:”尔风姑姑,觉得如何?“
我的脖子突地紧了一刻,抬头时,姑姑已经松开环着我的手,也优雅地站了起来,拍了拍手,眯着桃花眼笑得灿烂:”不愧是天选之人。“
长姐看着姑姑良久,又低头再瞧了我一眼,抿着嘴微微笑了起来。那笑里几许自傲几许伤感。
我赶忙爬起来,站得乖乖的,不敢乱动。
万俟一族在父亲一辈已经是三代独苗,可父亲膝下只有我和姐姐两个姑娘。祖父和父亲倒一直没有说什么,但娘亲一直郁郁寡欢,如今长姐入主凤鸾殿,算是给娘亲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那以后,娘亲应该不用再逼我天天起床扎马步了吧?
可我才刚刚叹了一口气,眼前的情景又是一变。
四周是一片的漆黑,只有前方的门缝里透着光。这场景似曾相识,我怀着一捻熟悉感,爬了过去,趴在门上,往门缝里瞧。迎着刺眼的光,里头赫然站着天顺的最后一位皇帝——祁霖渊,而他的皇后我的长姐——万俟怀薇,姿态端庄地站在一旁,而他们的前面正跪着我那一头白发苍苍的祖父——万俟颜和白发参半的父亲——万俟澈。
天顺的最后一位皇帝,一会儿沉默不语,一会儿嘶哑怒吼,一会儿竭斯底里地质问,一会儿满脸颓废地叹息,种种之间,没了平日的那份高高在上的深沉和唯我独尊的从容。人间帝皇最后的悲鸣只能锁在一间拥挤狭小的书房里,容不得有再多的人偷窥。我猛然想起来,这是我离开禹都前的最后一晚。
祖父抱着这位皇帝的腿,苦苦哀求:“陛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请您速速随大将军避走南方,臣会为陛下继续守着这国门。”
祁霖渊长叹了一声,道:“老师,朕如今众叛亲离,四面楚歌,腹背受敌,走不远了,也走不了了。”
祖父的头砰砰砰地磕在地上,继续恳求道:“大将军一定会护送陛下安全,请陛下立即启程。”
祁霖渊只是站起身,走到了长姐的身边,轻轻地握着对方的手,摇了摇头:“朕走到哪里,这战火就会烧到哪里。这绵绵地狱之火已经烧了朕大半个江山,烧死了朕千万子民,烧得如今财匮力尽,民不聊生。即便再保我一条命,又有何用?这是天要亡我啊!”
祖父匍伏着身子,潸然泪下:“即便半壁江山已陷,陛下也不该轻言放弃。陛下身后还有千万子民等着陛下来救啊!”
祁霖渊笑了笑,摇了摇头,道:“朕心意已决,老师不必再劝。你我君臣缘尽,可自行带万俟一族去逃命吧。”
“陛下!”祖父和父亲泣不成声,匍伏哀求。
长姐微微依着祁霖渊,温柔地看着这一切,既不阻拦也不劝说。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祖父和父亲流泪,也是第一次见到强大的天顺帝如此沧桑悲悯。
我看着长姐,还在想着她为什么那么温柔地笑呢?
有人从后面猛地拉了我一把,天旋地转间,一瞬息,我就到家中的书房里。
祖父和父亲,还有阿珏的父亲-白辰,三位大人一同在书桌后低声地商量着交流着什么,姑姑拉着娘亲,娘亲拉着我,我们三个彼此拉着对方,像等着被宰的羔羊,默默地守着对方,像以往的每一次。只是这一次娘亲拉着的是我的手,而不是长姐的,她的手心里渗着汗,她也舍不得擦,拽得我的手疼。我习惯性地往旁边看去,阿珏笔挺地站在角落里,神色严肃。他见我望过来,也定定地回望着我,唇绷得紧紧的,眼睛里黑黝黝的,没有一丝其他的表情。
三个大人似乎主意商量好了,白辰走到阿珏身旁站着,父亲扶着祖父坐好,才自行坐定。祖父扫了我们三个人,开口便道:“尔风,你跟着白辰往东走,阿珏带着小雅往北。我带其他人往西走。我们一分为三,各找出路。”
娘亲的手像被蜜蜂蛰了一下,拽得我的手更疼。
姑姑站了起来,摇着头,道:“我不走,我要守在这里。你让白辰带小雅走。”
父亲皱着眉头道:“尔风,不要任性。”
“大哥,你让两个小孩子北上逃窜,你这是在要了他们的命啊。”姑姑激动地站了起来,“这禹都里人人都知道我,我是走不远的。不如就让我留在这里,守着禹都,守着我们的家。”
父亲垂下眼脸,沉默了片刻,一字一句地道:“正因为你名声在外,所以更需要你去引开那些眼线,才能给我们万俟家留下一点可能。”
姑姑听闻怔了怔,瞬间眼里含着泪水。
父亲避开她,只是接着吩咐道:“你若能逃出生天,那便是你的命。若逃不了,可你既然是她的姑姑,这点苦就该受着。”
姑姑沉默片刻,商量道:”那就另派人护我,让白辰带两个孩子走。“
父亲摇了摇头,看了白辰一眼:“不行。白辰和你一起走,另外会带上其他两个孩子一起上路。兵荒马乱之中,让阿珏和小雅一起,两个孩子反倒不会显眼。只是,”父亲向我招了招手,难得亲近地摸了摸我的脑袋道,“小雅,以后你就不叫万俟澹雅了,知道吗?”
我望着他几乎一夜全白的头发和难得温柔的亲昵,乖顺地点了点头,问道:“那叫什么?”
“姓宋,叫宋丹雅。”父亲笑了笑道,“子时后,你跟着阿珏先出发,以后他就是你的哥哥了,记住了吗?”
我摇了摇头,商量道:“你们呢?我不能跟你们一起走吗?”
“家里人这么多,我和你娘亲收拾好东西,安顿好大家,然后随后就出发。你一个人会害怕吗?”父亲亲昵地刮了刮我的鼻子道。
我摇了摇头:“那我在前头等你们。”
话音刚落,娘亲便从身后扑了上来紧紧抱住我,把脸贴在我的背上,嘴里的热气往我身上轰了过来,哭得异常压抑:“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
父亲一向不喜欢软弱的人,更不喜欢有人在他面前哭泣。但这一次,他难得没有板起脸来训斥人,只是放了手,任由娘亲。
我被娘亲搂进在怀里,脑袋搁在她的肩上,看着一屋子的人阴沉压抑,心里有些委屈。我上面只有一个姐姐,但姐姐素来比我优秀太多也得到更多的宠爱,所以我被母亲拥在怀里这般疼爱的时间并不多。而如今难得有了一次,却是为了分别。
父亲招了招阿珏过去,和蔼地摸着阿珏的脑袋,半响无语。
我侧脸过去望着阿珏那张严肃的小脸,心里暗暗庆幸:还好,他还在。
只是后来我才知道,那时我只为自己庆幸得他在身旁,却始终没有想过他是否也同我一样的想法。我明白得太晚,所以虽一直得他所伴,却进不去他心里一丝一寸。而后来,大概就是我的报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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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亲的怀抱我还未感受充足,还在神游太虚的我,鼻口突然冲进了一股股难闻的馊味。我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被一车的烂叶烂菜包裹着,阿珏从身后死死地扣着我,捂住我的嘴。我挣脱不过,叫也叫不了,动也不能动。板车晃了晃,摇摇摆摆地停下来。我听到车旁有官爷在叫:“哪里来的臭味!你,赶紧把车拉走,这里不能随意停放。”
有一个老头嘶哑着嗓子谄媚道:“官爷,我就是凑个热闹,凑个热闹就走。”
“去去去,凑什么热闹,这里是砍头的地方。你这个刁民,赶紧拉着这堆臭物离开,赶紧离开!不然老子拉你一起上头试试?!”官爷在一旁戾气地怒吼。
老头抖抖索索,唯唯诺诺,慢腾腾地开始推车。
我瞪着细缝直直地看着那处,那便是万俟一族的屠宰场。那里里整整齐齐地排着祖父,父亲和母亲的尸体,一个连着一个,一个又连着一个,整齐划一。而其他从后头陆陆续续走上来的万俟一族的旁系,一个个从鲜衣怒马的骄奢变成了一个个被剥了壳还沾了粪的光溜溜的鸡蛋,灰头土脸,缩着白嫩嫩地脖子搁在案上,抖得厉害,哭得更厉害,竭斯底里,悲痛欲绝。
阿珏箍紧了被五花八绑的我,捂住我的嘴,拼命地压着我,一起静静地躺在一堆腐烂的菜叶羹汤里,在这辆一辆颠簸的板车下,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渐行渐远。我看见鲜血扬起撒在空中,我看见那行刑官覆手在后,咂着嘴巴,翻着白眼,一脸的嫌弃。我看见那一抹黄袍站在高高的城楼上,沉默地看着这一地流不尽的鲜血,消不散的冤魂。我静静地看着,如同长姐一般,如同师父一般,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只是我的五脏六腑像突然被灌进了火苗,烧得我整个人不停地痉挛。
我咬着牙齿,奋力地睁开了眼睛,右侧的胳膊上还残留着阿珏抓出的五根手指的红痕。只是这红痕随着我的清醒,疼得像着火了一般。
“小公子,做噩梦了?”玉安生难听的声音在我旁边响起,“别担心,都是梦而已。往后你还会做更多更深的梦,你要习惯。等到不做梦了,那个时候就算入门了。”
“入门?”我捂住发疼的手臂看着他。
“嗯。”玉安生给我倒了一杯茶水,递了过来,“你跟在南宫门下,修红尘道,向生而死,是第一步。”
“什?什么?”我听得稀里糊涂,虚心请教道,“那我该如何?需要怎么做?”
玉安生摇了摇头,道:“每个人的机缘不一样,别人窥探不得。向生而死,死而复生,若能在机缘里活下来,便能得其中大大的天赋。有些世人也称之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皱着眉头,警惕地上下打量着对方。这不是让我来一场大祸,演一次死里逃生吗?这人难道是来夺命的吗?
“这其中的曲折境界得自己品。每一个能留在寒谷的人都得有这样的一番境遇,否则留不住。”玉安生看着我的眼神里带了些慈祥的目光,“人人都羡慕寒谷子弟的一身本事,却是不敢想有寒谷弟子的一生境遇。”
他说得萧索,带了几分悲凉。
我猛然想起之前的对话,好奇问道:“这里头和千秋阁的【鬼道】有什么不同吗?”
“当然不同。鬼道修向死而生,生生不息,落在一个生字。”玉安生耐心地解释道,“红尘道落在一个复字,这是最大的不同。”
“向生而死,死而复生。不是也落在生死之上吗?”我反驳道,“怎么会是一个复字?难道要不断在生和死之间反反复复,来来回回?”
“红尘道若修炼不够,确实会陷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循环里,一世狼狈不堪。”玉安生望着我严肃地警告道,“但这个复,不是反复来回,而是重复利用。你可明白?”
我摇了摇头。
玉安生看着我微微叹了口气道:“这里头确有深意。只可惜我并非修红尘道,虽能窥其一二,却始终不得要领。若想修得本事,最后还得找你师父才行。”
我喝了一口茶水,皱着眉头看着他一脸的稚气,怀疑道:“你不是说只有我师父是引路人吗?你怎么会?”
玉安生笑了笑:“以前确实不会,现在会了。别看我这般模样,只问你想不想学?”
胳膊上的红痕如潮水般瞬间退得无影无踪,连疼痛都似妄想一般。我抹了抹自己得胳膊,好奇地道:“你真能教我?”
“一报还一报。虽不如你师父天纵奇才,但帮你还是错错有余。”玉安生点了点头,接过茶杯,问道,“还要吗?”
我摇了摇头:“饱了。”
“也好。再等一会儿,还有一碗药汁得喝。”玉安生放好茶杯,又坐了过来,给我递上了一块毛巾,“擦擦汗。”
我对他这般无孔不入的体贴有点无法抗拒。
“什么时辰了?师姐呢?”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外面黑漆漆,只有蝉鸣声响。
“寅时,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右副使出去办事了,一会儿就会回来的。”玉安生左右打量着我,笑道,“之前我还是担心着,现在终于有了点人气味了。这药见效真快。”
我握了握自己的双手,这种感觉有些奇怪,它像是我的手又不像是我的,像被无形的线缠绕着吊着的感觉。
“你赐名于我,助我机缘。以后若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我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玉安生在一旁瞧着我,静静道。
我瞧着他这般认真的模样,跟白天里像是两个人,心里疑惑着:“你,怎么,嗯?”
玉安生摇了摇头,解释道:“我也不清楚,感觉自己像似从迷迷糊糊里刚刚睡醒了一般。虽然想不起前尘往事,但脑子里却慢慢地多了很多东西。我想我以前应该不是一个掌柜。”
“但也绝对不是一个好人。”师姐靠着门,双手抱臂,冷冷道,“能被打入白玉玲的,都是十恶不赦之徒。玉安生,你莫要仗着前尘往事忘尽,就觉得自己会是一个了不得的人。”
“右副使。”玉安生退了几步,作揖道。
师姐并不领情,大步走了过来,站在我旁边,冷声警告道:“你若再不长点心眼,下次再让人给下套,就不是简简单单睡几天便能活过来。去,把药喝了。”
玉安生也不辩驳,只是麻利地把汤药端了过来。
我捧着这碗越发苦涩难闻的汤水,感觉胃里的酸水都要呕出来。
“喝下去,再耽误时间,信不信把你扔在这里自生自灭。”师姐瞧了我一眼,冷酷道。
我还没反应过来,玉安生已经眼疾手快地掐着我的后脑勺,把一碗药水直接灌进我的嘴里。
这样的喝法呛得我的肺都要咳出来。我泪流满面地瞪着玉安生那张无辜单纯的脸。
“天一亮,我们就出发。”师姐吩咐道。
“是。”玉安生拍了拍我的背,低声道,“小公子赶紧再多睡一些,一会儿赶路就睡不安稳了。”
我的身体根本就不用他劝说,药效已经涌了上来。我撑着迷迷糊糊地眼皮,虚弱地问道:“我们要去哪?”
“离开禹都。”有声音应了声道。
我闻着空气里淡淡的血腥味来不及细想,便再次陷入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