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1 章 罗生门下 (第2/2页)
流浪艺人也将目光转移到了商人身上,他手中的笔一直在完善这个故事。
“那位画师,我也是有所耳闻的,此人名叫良秀,是贵人养活的家臣,他的女儿到了年纪就要去贵人家里做女侍,到了年纪后才会被放回家婚配。”商人说,“良秀对他的独生女儿疼爱的几乎要发疯一般,这样的父亲是绝不肯想着给女儿找个好女婿的,假如有男人要靠近他女儿,这父亲必定是要雇佣几个流氓将那男人揍上一顿的。因此大公把他女儿提拔为小女侍时,老头子大为不服,当场向大公诉苦。所以外边流言:大公看中他女儿的美貌,不管她老子情不情愿,硬要收房,大半是从这里来的。”
“竟是一位父亲的疼爱导致的吗?”年轻人讶异道。
“嗯,这流言是不确的,可是溺爱女儿的良秀一直在求大公放还他的女儿,倒是事实。”商人说,“别的府邸不说,侍奉此位贵人的人,不管你当老子的多么疼爱,居然请求放还,这是任何一国都没有的规矩。即使是这位宽宏大量的贵人听了这个请求,脸色就难看了。”
“这个规矩却也是······”年轻人不只想到了什么,摇了摇头。
“这类事有过四五次,后来回想起来,每经一次,贵人对良秀的眼光,就一次比一次地冷淡了。和这同时,女儿也可能因担心父亲的际遇,每从贵人府上下来,常咬着衫袖低声哭泣。于是,贵人爱上良秀女儿的流言也多起来了。”商人说,“但确实不是真的,很多人觉得,画《地狱变》屏风的事,起因就是女儿不肯顺从贵人,当然这种事是不会有的。”
“为什么不会有?”年轻人问。
“因为贵人是受人尊敬的人,”商人回答,“这位贵人家里规矩甚多,但都是井然有序的。其他府上的仆从多多少少都有凌乱的时候,但他府上恐怕到了后世,也是独一无二的,若不是备受爱戴,是绝不会有那样的规矩的。”
“这倒是真的。”年轻人说。
“这位贵人还有着与民同乐的肚量,经常走访附近的农户,他的宅子附近的农户都以成为他家臣为自豪,争先恐后的想要投入他府上,甚至还有城中富商举家投拜,那落选的是会和中选的打仗哩,”商人振振有词的说,“若是那品质败坏的人,怎么会收到这样的爱戴?”
“你说的······甚有道理。”年轻人如此说,但脸上却是困惑的。
“这样受人爱戴的贵人,为什么要烧死良秀的女儿?仅仅是为了屏风?”流浪艺人问。
“也有人说,是为了惩罚脾气古怪的画师,”商人说,“据说,地狱变屏风那个火烧槟榔毛车的主意的良秀提出的,良秀作画喜欢写生,就提出要烧死一人观看,贵人一怒之下,就把他女儿烧给他看。”
一直缩在火堆旁的乞丐发出了一声咕噜噜的颤音,众人看向乞丐,却发现他竟在熊熊的火堆旁冻得瑟瑟发抖。
“你怎么了?”年轻人好心问道,“冷吗?”
“再来一杯酒吧,”商人给乞丐倒了一杯酒,“喝了暖暖身子。”
乞丐默不作声的端着酒杯,一双眼睛盯着杯中物,像是在汲取些微的温暖。
流浪艺人还在奋笔疾书。
乞丐看着笔耕不辍的流浪艺人,又看看围坐火堆的陌生人们,或许是今晚的酒壮大了他的胆子,他忽然开口道:“你们说的都不对。”
“哎?”年轻人一愣,看向乞丐。
“啊?”商人和打更人都惊讶的说。
流浪艺人停下手中的笔,惊喜的看着乞丐:“看来我们又有了一位知情人了。”
“我是亲眼看着事情发展到后来那样的,还有那位怪物一样的贵人······”乞丐发着抖,声音喑哑。
“亲眼看着的?阁下是什么身份?”商人诧异的问。
“我就是贵人的家臣啊,”乞丐捧着酒杯流泪道,“因为一次失误侥幸留的性命,亲眼旁观了可恨的良秀,还有可怜的云居雁······”ωωw.cascoo.net
“您能详细说一下吗?”流浪艺人目光灼灼生辉。
“能有什么好说的呢?”乞丐流泪叹道,“关于什么呢?不知道的还可以欢呼做梦的呓语,却不知何时就枉送了性命;知道的终日惶惶不安,也不敢说出口,那种荒唐的事情······你们所说的怪诞,还不及这的千百分之一呢!”
“慢慢说,慢慢说,”商人立刻把酒杯给乞丐装满劝他一杯接一杯的喝酒,“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你说你是贵人的家臣?那为什么会在这里变成乞丐呢?”
“因为是逃命出来的啊,”乞丐已经醉了,嚎啕哭着,“都看见了啊,看见了啊,留在那里,会没命的啊!”
“贵人不是非常慷慨仁慈的人吗?”商人问。
“慷慨仁慈的人会把别人的女儿拘禁在府,纵火烧死吗?”年轻人微笑着问。
“那不是那画师良秀······”商人辩解。
“只是行为
。放纵怪诞,似乎也罪不至死吧?尤其不该罪及其女。”年轻人说。
“不,不,就是那良秀!那良秀就是罪该万死!”乞丐忽然大声道,“云居雁确实可怜无辜,但她那父亲良秀,就是和贵人不相上下的恶鬼!可怜的云居雁,夹在两个魔鬼之间,枉送了性命!”
“真实的地狱变,是怎么回事呢?”流浪艺人问。
“是贵人,那位贵人,他不是真人,就是活生生的恶鬼啊,”乞丐呜咽着说,“什么农人富商争相投靠,都是假的啊,是他用妖术杀死了那些人,占据了他们的财产,还有人身,贵人家里竟然有序的规矩,是他在指挥已经被妖怪占据了身子的怪物啊。”
“这真是荒诞!”商人说。
“真的,”乞丐说,“我之前也是贵人所在的地区的流浪之人,因武力尚可被征收进了贵人府邸做事,最开始的时候我们都是很高兴的,但后来就越来越怪异了。”
“怎样的怪异?”年轻人问。
“当天进入贵人府邸时,管家赏赐了一顿饱饭,其中有个果子玉雪可爱,不忍吃下,就悄悄藏了起来,哪知贵人府里的一个侍女养了一只西域犬冲我龇牙咧嘴,我一时害怕竟把那个果子掉在了地上,就被狗吃掉了。”
“听起来也没什么问题,那你为何要害怕呢?”商人问。
“因为之后便有怪事发生,”乞丐说,“果子被吃掉之后,我怕得罪侍女,也不敢声张,假装我自己已经吃完全部食物,毕竟只是一口吃的,若是为此得罪府中老人,实在得不偿失啊。”
听众们点头称是。
“之后我就被安排到了内院巡逻,”乞丐抖了一下,“我当时就应该察觉不对的,可是我当时被这种轻省的工作诱惑了,对自己竟然可以如此被信任感到非常的荣幸,于是当月我就发现怪异之处了。”
“何种怪异之处?与画师或他的女儿有关吗?”年轻人问。
“那倒不是,哎,可怜的云居雁,她是好人啊,”乞丐说,“当月该结月钱的时候,我发现,内院的护卫们,都是没有工钱的,贵人只管他们吃住,月钱是没有的。”
“那怎么可能?不给钱,哪怕是家臣也不会同意的。”商人说。
“但,所有的护卫都没有任何反应,就像不给月钱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一般。”乞丐声音低了下来,“我不知是和缘故,但因为一直听闻贵人的慷慨和伟大。我还以为贵人家的规矩和一般不同,决定再观察一段时间,反正贵人府中吃喝都很丰盛,我想先看看贵人富商的规矩,看看他们的俸禄是怎么发出去的。”
“你倒是非常机灵懂事啊。”商人赞叹。
“之前我一直非常谨慎,不该去的地方绝对不去,现在我就会趁着巡逻的机会在四周观察,”乞丐说,“我发现,贵人府上很多地方对我们护卫是不设防的,比如账房。”
“那怎么可能?”商人惊讶的说。
“是真的,”乞丐说,“我发现这一点之后就经常主动去账房巡逻和守卫,毕竟我真的很关心我的月钱,然后我就发现了,贵人富商那些贡献了土地和财富的佃农和富商,真的就是完完全全的贡献了一切,自身什么都不剩下了,贵人根本没有任何回报给他们,可他们还是狂热的赞颂贵人,不惜为奴为婢。”
“这是什么宗教吗?”年轻人问。
“比那更可怕!”乞丐喊道,“就是在这种时候我才发现,这里是经常会给护卫一些任务的,比如杀死那些发现这个秘密的人,护卫们接到任务之后会避开所有人的耳目,悄悄出去,悄悄回来,没有任何人发现他们的行踪,我进入这个府邸之中的当天就接到了这个任务。”
“你进入府邸的当天?”年轻人问,“一个完全陌生的新人,去做这样的事?”
“是的。”乞丐说。
“但你是后来才知道这件事情的,完全说不通。”年轻人说。
“因为是别的东西替我接了任务,还完成了。”乞丐说。
“谁?”年轻人问。
“那只西域犬。”乞丐说。
“啊!”年轻人惊叹道。
“一只狗替你接了杀人任务,还完成了,没有人发现?”商人叫道,“这也太荒唐了。”
“不是普通的狗,是怪物,在我进入府邸的当天,那只狗代替我变成怪物了,所有的护卫们,在进入府邸的当天就变成了怪物了。”乞丐惊恐的蜷缩着。
“那个果子?”年轻人问。
“是,”乞丐抽泣道,“所有吃了果子的人都变成那种怪物了。”
“什么样的怪物?”流浪艺人问。
“头是虫子。”乞丐说,“我看到狗的头变成了非常非常怪异恐怖的虫子,我猜,其他人也是。”
年轻人的眼睛瞬间一亮,一时间熠熠生辉,整个人都瞬间变得气质卓然,但年轻人压抑了自己的心情,手指在火堆前掩饰的轻轻拨弄了一下。
“啊哈,贵人家里养了很多那样的虫子,通过这种办法夺取了可观的财富,还得到了莫名其妙的威严名声,这可真是精彩的故事啊。”流浪艺人说。
“我发现这件事情之后,就只想着逃跑了,”乞丐说,“但我身在内院,根本出不去啊,想依靠接任务来逃走,也不知道任务是怎么接的,也怕他们有什么办法发现我没吃果子,只能假装无事发生,继续每日的巡逻。”
“真是可怜啊。”年轻人叹道。
“就是在这个时候,我认识了云居雁,云居雁就是画师良秀的女儿,在内院侍奉贵人尚未元服的小公子。”乞丐说,“我见到她的那天,她从一间屋子里像弹丸似地冲出来,把我吓了一跳。她差一点正撞到我的身上,一下子窜到门外去了,不知为了什么,她还一边喘气,一边跪倒地上,抬起头来,害怕地望着我,身体还在发抖。”
众人凝神细听。
“我以为她是发现和我一样的事情了,顿时十分的同情和焦急,但又害怕送了我自己性命,只站在原地犹豫,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贵人从那屋里出来了,”乞丐低下头,“贵人看到我,只笑了一下,对云居雁说:‘别害怕,那是我养的东西。’”
“啊哈!”流浪艺人奋笔疾书。
“我站在原地不敢妄动,只能用我的眼睛观察眼前的事情,我这才发现,这晚上,云居雁完全变了样,两眼射出光来,脸色通红通红,衣衫零乱,同平时小姑娘的样子完全不同,而且看起来显得分外艳丽。”
商人一脸不可置信:“贵人对良秀女儿有企图,竟是真的吗?”
“是的,完全是真的,”乞丐说,“所以良秀才想把女儿接回去啊,那贵人,比良秀年纪都更大啊。”
“你说,良秀和贵人一样,都是恶魔?”年轻人问。
“他们不一样,”乞丐摇着头说,“贵人是真正的恶鬼,他饲养吃人的虫子,让虫子占据他人的身体为他工作。而良秀虽然是人,但他在精神上与恶鬼无异。”
“我确实听说,良秀痴迷写生作画,会驱使枭鸟追赶徒弟,观察他们逃窜的样子。会用铁索困住仆人,观察他们挣扎的样子。”商人说。
“是的。”乞丐说,“贵人请求良秀画屏风,要求画出地狱的样子,良秀请求屏风完成之后,就放女儿回来,贵人同意了,但要求他一定要画的好。”
“但对良秀而言,画的好就意味着逼真。”年轻人所有所思。
“所以良秀创作了地狱变屏风,并向贵人要求,希望借用他的车辆,准备在屏风正当中,画一辆槟榔毛车正从空中掉下来。”乞丐抽了口气,“我见过良秀几次了,平常他一谈到作画总像发疯一般,这回他的眼光更显得怕人。”
“良秀要求的不只是车辆吧?”年轻人问。
“良秀说,他要画一辆燃烧的车辆,车里乘坐一位华贵的嫔妃,正在烈火中披散着乱发,熏着蒙蒙的黑烟,痛苦挣扎,所以,希望借用贵人的车辆,将一女子锁入车内,点火焚烧。”乞丐说。
“啊呀,这样的画师!”所有人都惊叹道。
“贵人答应了。”乞丐用手捂住脸,“他不想放还良秀的女儿,对良秀的妄自尊大也非常不满了,在良秀做出要求的时候,他就决定这么做了。”
“所以才有了荒凉庄园火烧槟榔毛车的事情?”年轻人问。
“是的,”乞丐呜咽着说,“我和其他人一起去了荒园,然后我发现,那只西域犬竟然也在,我猜,这也是一次任务,我非常恐惧,就趁着云居雁被烧死的时候,躲到了屋西侧茅坑后面的矮树林下。我藏在矮树林后面,用茅坑的臭味掩盖我的味道,透过矮树从看见,良秀就着燃烧的火光画完了地狱变,然后,除了贵人以外的所有人,他们的头颅都变成了怪异的虫子,争先恐后的分食了良秀和他女儿的尸首,我吓晕了过去,等我醒来,荒园里已经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就逃跑了,一直流浪到了这里。”
众人啧啧称奇。
年轻人若有所思的看着乞丐,然后问:“那个荒园在什么地方?”
“秋山脚下。”乞丐说。
“那个贵人叫什么名字?”年轻人又问。
“他的父亲是从比罗刹国更远的地方前来传教的,姓氏与我们不同,非常古怪,为了能与当地人顺利交流,他们就改了当地的姓氏。”乞丐说,“叫‘间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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