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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小心地为伤口消了毒,再将那些与伤黏连起来的布料剥离开,再用灵药覆盖其上——瞧着就痛的流程走了一遭,沈怅雪却始终没有出过一声。
都处理好了,钟隐月怕他受凉,又往手边的暖炎术上输送了些法力,让周身更暖和些。
“不痛吗?”他问沈怅雪。
沈怅雪披上外衣,摇了摇头。
他捋了捋身上披散的发,抓着外衣回过身道:“痛也痛惯了。”
钟隐月脸色不太好看:“他经常这样对你?”
“那倒不是。”沈怅雪失笑道,“师尊对我还不错。只是我无能,总是办不好事,挨骂是经常的,这等挨打的事,这次还是头一遭。”
“骂也不该骂你。”钟隐月嘟囔着,“你可是乾曜宫首席大弟子,做事最是周到了。”
“长老谬赞了……”
沈怅雪咳嗽了两声。
他背上有伤,钟隐月不好去拍他后背为他顺气,只好拍了拍他的胳膊。
钟隐月叹气:“你不想说,我也就不会逼你……只是,我实在心疼你现在这样。无论是什么事,都不该这么对弟子,这与虐待何异?”
沈怅雪没有说话。
他今晚一直沉默着。
痛倒是确实不怎么痛的。人——或者非人之灵。总之,这世上一切有命的东西,凡是死过一次,受过最痛的痛的话,这点儿皮开肉绽受寒挨冻的事,便显得轻如鸿毛了。
沈怅雪已经死过了一次。
周身暖和极了,沈怅雪反倒有些不适应。他拉了拉身上单薄的外衣,又缩了缩身子。
这屋子里,早已不是自己了的并非只有他玉鸾长老一个人。
那些被剥皮扒骨的事情还历历在目。
沈怅雪捂着嘴又咳嗽起来,回头望向满面愁容,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的胳膊,真心实意地为他忧心着的钟隐月。
他要如何说呢。
沈怅雪有口难言。面对钟隐月,他怎么都说不出自己是从那被剥皮扒骨做成血阵后的节点上化身怨灵,重生回到这两年前的冤魂。
归来时,他站在湖山亭边观雪,冷意将他包裹。
他站在那里,本来一切都在须臾间被算计得很好了。
他想要所有人都付出代价,所有人都来给他陪葬。
可偏偏在这种时候,突然冒出来一个急急忙忙的钟隐月。
一个急急忙忙朝他跑过来,说着他早已知道的事情的钟隐月。
沈怅雪眸色晦暗复杂,烛火的光照着他的脸庞,照不进他的眼底。
钟隐月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胳膊,微低着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长老。”沈怅雪忽然开口。
钟隐月抬头:“嗯?”
“倒不是弟子不愿说。”沈怅雪说,“只是,担忧长老自责。”
钟隐月愣了愣,立刻明白了。
“难道……”钟隐月咽了口口水,“是因着教我准备大典草案,乾曜才罚你如此?”
沈怅雪神色复杂地看了看他,点了点头。
钟隐月如遭雷劈。
他早该想到的!
他钟隐月可是在长老大会上下了乾曜的面子,才被强塞了这件置办之事。那之后乾曜宫派来的弟子,除了沈怅雪,全是在白嫖玉鸾宫吃住的,半点儿忙都没帮上。
只有沈怅雪一个一反常态,一直在帮他——乾曜那么小心眼的老登,怎么可能会真让这个首席大弟子去助他!?
他本意是让沈怅雪来给钟隐月添乱的!
可不但没添乱,钟隐月还很快交上了草案。不仅如此,草案还是沈怅雪来代笔写就的——这事儿掌门那边肯定问一问就会说了,瞒也瞒不下来。
本应该让钟隐月为难万分的大事,却被钟隐月安排得井井有条,甚至办的能比肩他这天决门排行首位的长老。
乾曜自然心里不平衡,又能知道沈怅雪定然是没听他的。
所以将人叫去逼问。
逼问出了结果,自然便是责罚。
沈怅雪这一身伤,全是因为他。
钟隐月当即自责极了,又气道:“他既然叫你给我添乱,你添就是了!为何非要帮我,又为何非要帮的这么显眼!?我本就排行末尾,又不差丢脸这一次!”
“弟子也不差罚这一次呀。”沈怅雪哑声笑起来。
钟隐月闻言更气,还欲再说,沈怅雪却又开口:“长老也不必自责。”
“长老有所不知。弟子虽是被师尊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但师尊对弟子并不似……对其他人那般好。”
“人人都说师尊对弟子严苛,又刀子嘴豆腐心,总是骂完就心软。”沈怅雪说,“但即使再严苛,嘴再如淬了毒的刀子一般,在外人面前,师尊也从不让其他弟子难堪。”
“只有我。”
“只有对我,师尊始终要对着他人说上我一句废物,烂泥扶不上墙。”
“我曾觉得,这是因为师尊是最器重我的,我是师尊的首席弟子,师尊对我期待最高,所以才对我更加严苛。”
“可听长老一言后,我才醒悟,并非如此。”沈怅雪说,“越是器重,就越该放在心尖上疼。正如长老今晚不顾风雪,也不顾已到三更,都要来看看我一般。”
“最器重的弟子,怎么会不停地在外人面前说是烂泥呢。”
“可若是看不起,又怎么会放在身边做首席弟子?”沈怅雪道,“长老想得明白,这是为着什么吗?”
他这一说,钟隐月也才发现这里头确实挺莫名其妙的。
既然看不起,那干嘛还一直带在身边?
于是钟隐月摇了摇头。
“因为师尊,觉得我是他的东西。”
“就如同秘境里的法宝,炼出来的丹药,种出来的灵草。”沈怅雪轻声说着,声音仿佛能湮灭在外头的风雪里,“所以我必须得听话的。我若不听话,便是大逆不道,便是忤逆师尊,打个残废都是使得的。”
“师尊对我的责罚,并非是想教育弟子此事不可,而是……区区一个物件,竟敢忤逆尊主。”
“所以他舍得把我丢在这数九寒天里,冻死也无妨。”沈怅雪说,“长老莫要自责。直至今日,我从未不听话过。今日遭此一罚,也算是看清了师尊的真面目。”
钟隐月说不出话。
他看着沈怅雪。沈怅雪的面容被灵火照映,十分清晰,又好似融化在了这片火光之中。
那神色十分淡然,半张脸上还留着未完全被灵药愈合的伤痕。
沈怅雪微微抬起头,叹了口气。
“长老。”沈怅雪说,“乾曜宫里的,看不起我。宫外的,觉得我光鲜亮丽,不知此内艰辛。若说出去,旁人也只会觉得我不知好歹。”
“在这山里十几年,长老还是第一个如此关怀我的。”
“虽冒昧了些,可此时此刻,我是真的想……长老若是我的师尊,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