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回 林黛玉焚稿断痴情 薛宝钗出闺成大礼 (第2/2页)
那些人都说不知道。
紫鹃听了这话很诧异,便到宝玉屋里去看,竟然也没人。
问屋里的丫头,也说不知道。
紫鹃心里已经猜到八九分,“可这些人怎么竟这样狠毒冷淡!”
又想到黛玉这几天竟连一个问的人都没有,越想越伤心,索性激起一腔闷气,一扭身便出来了。
自己想了一想:
“今天倒要看看宝玉是什么样子!
看他见了我怎么面对!
那一年我说了一句谎话,他就急出病来。
今天竟公然做出这件事来!
可知天下男子的心真是冷酷无情,令人痛恨!”
一面走,一面想,不知不觉已来到怡红院。
只见院门虚掩,里面却又十分寂静。
紫鹃忽然想到:
“他要娶亲,自然是有新屋子的,但不知这新屋子在哪里?”
正在那里徘徊张望,看见墨雨飞快跑来,紫鹃便叫住他。墨雨过来笑嘻嘻地说:
“姐姐在这里做什么?”
紫鹃说道:
“我听说宝二爷娶亲,想来看看热闹,谁知他不在这里,也不知道是哪天?”
墨雨悄悄地说:
“我这话只告诉姐姐,你可别告诉雪雁她们。
上头吩咐了,连你们都不让知道。
就是今天夜里娶亲,哪里是在这里!
老爷派琏二爷另外收拾了房子。”
说着,又问道:“姐姐有什么事吗?”
紫鹃道:“没什么事,你去吧。”
墨雨仍旧飞快跑走了。
紫鹃自己也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想起黛玉来,这时候还不知她是死是活。
紫鹃两泪汪汪,咬着牙发狠道:
“宝玉!我看她明儿死了,你躲得过不见吗?
你过了你那称心如意的日子,拿什么脸来见我!”
一面哭,一面走,呜呜咽咽地回潇湘馆去了。
还没到潇湘馆,只见两个小丫头在门里往外探头探脑,一眼看见紫鹃,其中一个便嚷道:
“那不是紫鹃姐姐来了吗?”
紫鹃知道情况不好,连忙摆手示意别叫嚷,赶忙进去查看,只见黛玉肝火上炎,两颊泛红。
紫鹃感觉不妙,叫来了黛玉的奶妈王奶奶。
王奶奶一看,便大哭起来。
紫鹃本想着王奶奶年纪大,能壮壮胆,谁知她也是个没主意的人,反倒让紫鹃心里七上八下。
紫鹃忽然想起一个人,便让小丫头急忙去请。
你道是谁?原来紫鹃想起李宫裁守寡,今日宝玉成亲,她自然会回避。
况且园里的大小事务,一向由李纨料理,所以派人去请她。
李纨正在给贾兰改诗,一个小丫头冒冒失失地进来回禀:
“大奶奶,只怕林姑娘不行了,那边都在哭呢!”
李纨听了,吓了一大跳,来不及多问,连忙起身就走,素云、碧月跟在后面。
她一边走一边落泪,心想:
“姐妹们在一起一场,更何况她那容貌才情,真是独一无二,只有仙女青女、素娥能与她相比一二,竟这样小小年纪就将香消玉殒!
偏偏凤姐想出这条偷梁换柱的计策,自己也不方便去潇湘馆,竟没能尽到一点姊妹之情。
真是可怜可叹!”
正想着,已走到潇湘馆门口。
里面却又寂静无声,李纨心里着急起来:
“想来必定是已经去世,大家都哭过了。
那寿衣不知道装裹妥当没有?”
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屋子。
里间门口的一个小丫头已经看见,便说:“大奶奶来了。”
紫鹃急忙往外走,和李纨迎面碰上。
李纨忙问:“怎么样了?”
紫鹃想说话,却只有喉咙哽咽的份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一般,只用一只手回过去指着黛玉。
李纨见紫鹃这般模样,更觉心酸,也不再多问,连忙走过去看,只见黛玉已经说不出话。
李纨轻轻叫了两声,黛玉还微微睁开眼睛,似乎还有些意识,但眼皮和嘴唇只是微微动了动,嘴里还有呼吸,却流不出一滴泪,也说不出一句话了。
李纨回身,见紫鹃不在跟前,便问雪雁。
雪雁道:“她在外头屋里呢。”
李纨连忙出来,只见紫鹃在外间空床上躺着,脸色青黄,闭着眼睛,一个劲儿地流泪,鼻涕和眼泪把一个绣着花的锦边褥子打湿了碗口大的一片。
李纨连忙唤她,紫鹃才慢慢睁开眼睛,欠起身来。
李纨说道:
“傻丫头!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只顾哭!
林姑娘的寿衣,还不拿出来给她换上,还等什么时候呢?
难道她一个女孩儿家,你还让她赤身露体地来,光着身子去吗?”
紫鹃听了这句话,越发止不住痛哭起来。
李纨一面哭,一面着急,一面擦眼泪,一面拍着紫鹃的肩膀说:
“好孩子,你把我的心都哭乱了,赶紧收拾她的东西吧,再晚一会儿就来不及了。”
正闹着,外边一个人慌慌张张跑进来,把李纨吓了一跳。一看,原来是平儿。
平儿跑进来,看到这样的场景,只是呆呆地发愣。
李纨说道:
“你这时候不在那边,来这儿做什么?”
这时,林之孝家的也进来了。
平儿说道:
“奶奶不放心,叫我来瞧瞧。
既然大奶奶在这儿,我们奶奶就只管那边的事了。”
李纨点点头。
平儿说道:“我也去见见林姑娘。”
说着,一面往里走,一面早已流下泪来。
这边李纨对林之孝家的道:
“你来的正好,快出去看看,告诉管事的准备林姑娘的后事。
办好了,叫他来回我,不用到那边去了。”
林之孝家的答应了,却还站着。
李纨说道:“还有什么话吗?”
林之孝家的道:“刚才二奶奶和老太太商量了,那边要用紫鹃姑娘去使唤呢。”
李纨还没来得及答话,只见紫鹃说道:
“林奶奶,你先请吧!
等人死了,我们自然会出去,哪里用得着这么……”
说到这里,却又不好说下去,便改口道:
“况且我们在这里守着病人,身上也不干净。
林姑娘还有口气呢,还不时地叫我。”
李纨在旁边解释道:
“这林姑娘和这丫头还真是前世的缘分。
倒是雪雁是她从南边带来的,她反倒不太在意。
只有紫鹃,我看她俩一时半会儿也离不开。”
林之孝家的一开始听了紫鹃的话,心里有些不高兴,被李纨这么一说,却也无话可说,又见紫鹃哭得像个泪人,只好微微朝她笑了笑,又说道:
“紫鹃姑娘这些闲话倒不要紧,可她能这么说,我可怎么回老太太呢?
况且这话能告诉二奶奶吗?”
正说着,平儿擦着眼泪出来道:
“告诉二奶奶什么事?”
林之孝家的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平儿低头想了一下,说道:
“这样吧,就让雪姑娘去。”
李纨说道:“她能行吗?”
平儿走到李纨耳边说了几句,李纨点点头道:“既然是这样,叫雪雁过去也一样。”
林之孝家的便问平儿道:“雪姑娘能行吗?”
平儿道:“行,都一样。”
林家的道:
“那姑娘就快叫雪姑娘跟我去。
我先去回老太太和二奶奶。
这可是大奶奶和姑娘的主意,回头姑娘再自己去回二奶奶。”
李纨说道:“知道了。你这么大年纪了,连这点事儿都办不好!”
林家的笑道:“不是办不好,一来这件事是老太太和二奶奶办的,我们不太清楚;二来还有大奶奶和平姑娘呢。”
说着,平儿已叫了雪雁出来。
原来雪雁这几天因为大家嫌她是小孩子家,什么都不懂,便也对她冷淡了些;
况且听说又是老太太和二奶奶叫她,也不敢不去,连忙收拾了一下头发。
平儿叫她换了身新衣服,跟着林家的走了。
随后平儿又和李纨说了几句话。
李纨又嘱咐平儿催着林之孝家的,让她丈夫快点把事情办好。
平儿答应着出来,转了个弯,看见林家的带着雪雁在前头走,赶忙叫住道:
“我带她去吧,你先去告诉林大爷准备林姑娘的东西。
奶奶那边我替你回禀。”
林家的答应着走了。
这边平儿带着雪雁到了新房子里,回禀之后,便去办事了。
却说雪雁看到这般情景,想起她家姑娘,也不免伤心,只是在贾母、凤姐跟前不敢表露出来。
她又想道:
“也不知道叫我来做什么?我且看看。
宝玉平日里和我们姑娘好得如胶似漆,这时候却总不见面,也不知是真病假病。
怕是我们姑娘不答应,他就假说丢了玉,装出傻子的样子,好让我们姑娘寒心,他好娶宝姑娘。
我去看看他,看他见了我还傻不傻。
难道今天还装傻吗!”
一面想着,已溜到里间屋子门口,偷偷地瞧。
这时宝玉虽然因为丢了玉而神志不清,但只听说娶了黛玉为妻,真觉得这是从古至今、天上人间第一件让人畅心满意的事,那身子顿时觉得健旺起来,只不过不像从前那般机灵通透 ,所以凤姐的妙计,百发百中。
他巴不得马上见到黛玉。
盼到今日成亲,真乐得手舞足蹈,虽然还有几句傻话,却和生病时的样子大不一样了。
雪雁看了,又是生气,又是伤心。
她哪里知道宝玉的心事,便各自走开了。
这里宝玉便叫袭人快快给他换上新衣,坐在王夫人屋里,看见凤姐、尤氏忙忙碌碌,再盼不到吉时,只管问袭人道:
“林妹妹从园里过来,怎么这么费事,还不来?”
袭人忍着笑道:
“等吉时一到就来了。”
又听见凤姐对王夫人道:
“虽然在服丧期间,外头不用鼓乐,但咱们南边的规矩是要拜堂的,冷冷清清可不行。
我传了家里学过音乐、管过戏子的那些女人来吹打,热闹些。”
王夫人点头说:“行。”
不一会儿,大轿从大门进来,家里的细乐奏起迎了出去,十二对宫灯排列着进来,倒也新鲜雅致。
傧相请新人下轿。
宝玉见新人蒙着盖头,喜娘披着红绸,扶着新人。
在下首扶新人的,你道是谁?
原来就是雪雁。
宝玉看见雪雁,心里还想:“怎么紫鹃不来,倒是她呢?”
又想道:“对了,雪雁原是她从南边家里带来的,紫鹃是我们家的,自然不用带来。”
因此,见到雪雁竟如同见到黛玉一般欢喜。
傧相赞礼,新人拜了天地。
请出贾母,新人行了四拜之礼,接着请贾政夫妇登堂,行礼完毕,送入洞房。
还有坐床撒帐等仪式,都是按照金陵的旧例进行。
贾政原本是因为贾母做主,不敢违抗,也不信什么冲喜之说。
哪知今日宝玉居然像个正常人一般,贾政见了,倒也欢喜。
新人坐了床,宝玉便要揭起盖头,凤姐早已有所防备,所以请贾母、王夫人等进去照应。
宝玉此时到底还是有些傻气,便走到新人跟前说道:
“妹妹身体好了吗?好些天没见了,盖这东西做什么?”
刚要去揭,反倒把贾母急出一身冷汗。
宝玉又转念一想道:“林妹妹爱生气,可不能莽撞。”
又歇了一会儿,仍是按捺不住,只得上前揭开了盖头。
喜娘接过盖头。
雪雁走开,莺儿等上来伺候。
宝玉睁眼一看,好像是宝钗,心里不信,自己一手拿着灯,一手揉眼睛,仔细一看,可不就是宝钗么!
只见她盛装艳服,体态丰满,发髻低垂,眼波流转。
真是如荷花带露,杏花含烟般娇艳。
宝玉发了一会儿愣,又见莺儿站在旁边,不见了雪雁。
宝玉此时没了主意,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呆呆地只管站着。
众人接过灯去,扶着宝玉,仍旧让他坐下,宝玉两眼直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贾母怕他旧病复发,亲自扶他上床。凤姐、尤氏请宝钗到里间床上坐下,宝钗此时自然是低头不语。
宝玉定了定神,见贾母、王夫人坐在那边,便轻轻叫袭人道:
“我这是在哪儿呢?这不是在做梦吧?”
袭人说道:
“你今天大喜的日子,别胡说什么梦不梦的!
老爷可就在外头呢。”
宝玉悄悄用手指着问:
“坐在那儿的这位美人儿是谁?”
袭人捂着嘴,笑得说不出话,过了半天才说道:“是新娶的二奶奶。”
众人也都回过头,忍不住笑。
宝玉又道:“真糊涂!你说,二奶奶到底是谁?”
袭人说道:“是宝姑娘。”
宝玉说道:“林姑娘呢?”
袭人说道:“老爷做主娶的是宝姑娘,怎么胡乱说起林姑娘来?”
宝玉说道:
“我刚才还看见林姑娘了,还有雪雁呢,怎么说没有。
你们这都是在玩什么把戏呢?”
凤姐便走过来,轻声说道:
“宝姑娘在屋里坐着呢,别乱说,回头得罪了她,老太太可不会依。”
宝玉听了,这会儿更加糊涂了。
他本来就有昏聩的病,再加上今夜的事神出鬼没,更让他没了主意,便也顾不上别的,口口声声只要找林妹妹。
贾母等上前安慰,无奈他根本听不懂。
又因为宝钗在场,也不好明说。
众人知道宝玉旧病复发,也不再解释,只得在满屋里点起安息香,安定他的神魂,扶他睡下。
众人都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
宝玉便昏昏沉沉地睡去,贾母等才稍微放了心,只好坐着等天亮,叫凤姐去请宝钗安歇。
宝钗好像没听见一样,也和衣在里间暂时歇息。
贾政在外面,不知道里面的缘由,只从刚才看到的情形想来,心里倒宽慰了些。
恰好明天就是起程的吉日,稍微歇了歇,众人便贺喜送行。
贾母见宝玉睡着,也回房去暂时歇息。
第二天早上,贾政辞别宗祠,过来拜别贾母,禀报道:
“不孝儿远离膝下,只愿老太太顺应时节,保养身体。
儿子一到任所,马上写信请安,您不必挂念。
宝玉的事,已经按照老太太的意思办完了,只求老太太多多教诲。”
贾母怕贾政在路上不放心,没把宝玉旧病复发的事说出来,只说:
“我有句话,宝玉昨夜成亲,并没有同房。
今天你起身,本应该叫他远送才是。
他因为冲喜生了病,如今才好些,昨天又劳累了一天,出来恐怕会着凉。
所以问你:你是叫他送呢,我马上就去叫他;
你要是心疼他,我就叫人带他来,你见见他,叫他给你磕个头就算了。”
贾政道:“叫他送什么?只要他从此以后认真念书,比送我还让我高兴呢。”
贾母听了,又放下心来,便叫贾政坐下,叫鸳鸯去,如此这般,带宝玉过来,还让袭人跟着。
鸳鸯去了没多久,宝玉果然来了,还是叫他行礼。
宝玉见了父亲,神志稍微收敛了些,清醒了片刻,倒也没什么大差错。
贾政吩咐了几句,宝玉答应了。
贾政让人扶他回去,自己回到王夫人房中,又郑重地叫王夫人管教儿子:
“绝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娇惯放纵。
明年乡试,一定要让他去参加。”
王夫人一一答应,也没提起别的事,马上让人扶着宝钗过来,行了新妇送行之礼,宝钗也没出房间。
其余内眷都送到二门便回去了。
贾珍等也受到了一番训诫。
大家举杯送行,一众子弟及晚辈亲友一直送到十里长亭才分别。
暂且不说贾政起程赴任。且说宝玉回来后,旧病突然发作,更加昏聩,连饮食也不能进了。
不知他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