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1章 归乡记:没有父母的村庄 (第2/2页)
只可惜,由于年代久远,唯一的那张黑白纪念照片也早已遗失,至今我也从来没有看到过。
父亲这辈子最自豪的,当然是我们兄弟仨都跳出了农门,吃上了皇粮,那个年代,在我们周围诸村就是凤毛麟角屈指可数的事,这当然跟父亲对我们的教育息息相关,人们对他的尊敬可想而知。
当年我以两分之差高考落榜,失落颓丧着脸卷铺盖回到家。父亲也没说什么,也许他务了一辈子农,干得一手绝好的农把式,估想着我回来好继承他的衣钵,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可我哪里甘心,不愿就此一辈子跟同辈人一样修理地球。
所以尽管他悉心教我农活,我却只是敷衍,不当回事。有事没事就喜欢到城里闲逛,去录像厅消磨时间。
有一次,他真急了,怕我这样继续下去,成了既没有因为念书有了出息又不愿干农事的“二流子”,败了门风。定然要我跟他学犁地,我从未耕过,哪里会呢。
他给我示范了几遍以后,把犁杖挪给我,我只好硬着头皮有样学样。哪想,万事都是看着容易做起来难。那老牛估计也欺负我手生,走得时快时慢。没两把功夫,就因为我没掌握好犁仗入土后的深浅,犁仗生生就断掉了。
父亲骂我笨,我也很生气,把断裂的犁头一丢,悻悻走了。也许是老天不灭我,也许老天看到了父亲的苦心,也许天生我材必有用,我遇上了改变我这辈子命运的机会。
有一天,七堂姐夫回来帮老丈人搞“双抢”,他告诉我说,县里准备公开招聘五个乡镇团委书记。我听了顿觉这是一个改变自己目前处境的好机会。
第二天,我就赶往江永二中,把团组织关系转回了潇蒲镇。备考期间我才知道,这是江永在全国首创的公开选聘乡镇团委书记的先河,要经过笔试、面试、答辩等一系列程序,择优录取,堪比如今的考公考编。当年符合条件的报考者有五百多人,笔试入围二十人,结果我排名第八,是唯一的高中理科生。
面试后,入围十人,我还是第八 ;最后采取抽签方式,两个人一组,到兰溪、源口、清溪、城下、允山五个需要招聘团委书记的乡镇进行演讲答辩,当场打分,高分者胜出。我跟夏层铺的一个考生抽到一个组,分在兰溪瑶族乡。
兰溪瑶族乡,一个刚成立没几年的相当偏僻的地方,由当时夏层铺、冷水铺、桃川三个乡镇最偏远的村落划拨而来,连班车都不通,仅有一条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泥泞不堪的公路与省道相连,许多村尚没有通上电。
那一天,我风尘仆仆的骑着单车,一路问着道,才终于赶到兰溪瑶族乡政府。不大的会场上,有百十人参加,都是政府干部、学校老师、支部书记以及青年代表。
这种场合,说不打怵也是假的,毕竟我刚走出校门并不久,也没啥实际社会经验,可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我心一横,大不了又回去种田呗,有啥好怕的,豁出去了!
答辩环节,有人提出当时觉得很刁钻,现在看来很普通的问题。到了才艺表演阶段,我发挥了自己的优势特长。因为高中我就一直当班干部,爱好音乐,能识简谱,吹得一手好口琴,还在学校的文艺汇演登台演唱,帮女同学编过舞。
现在还记得,那天我演唱了着名歌唱家何纪光老师的作品《八百里洞庭》,口琴吹奏了经典歌剧《洪湖赤卫队》主题曲《洪湖水浪打浪》,顿时赢得现场一片掌声。
与会人员是现场打分的,当时就汇总出成绩,结果我以总分高于对手八十分的优势胜出,也从此后走上了仕途。当然,可能因为我性格使然,比较清高,不善逢迎,至今也只混了个科级干部。
农村的丧事,向来特别繁缛,注重仪式、程序、礼数。连日来整宿的守灵,回着亲友村邻来给父亲烧香祭拜的跪礼,加上我身体尚未痊愈,几近憔悴,心情也很低落。
九十三岁的母亲依旧躺在床上,迷迷顿顿,神志不清,不吃不喝,大小便失禁,连坐都坐不起来了,可以说也是到了生命最后的弥留之际。妻子买来纸尿裤,仔细的给她换上。连着两个晚上,母亲可能也阳了,口渴得厉害,直说着“喝水,喝水,喝水”。我只好把她抱起来,用厚棉被团在藤椅里。
傍晚了,其他人都去祠堂吃饭了。不一会,外面唢呐声响,鞭炮骤起,该是开席了。堂屋里,走了的父亲静静的躺在雪白的裹尸布上,好像只是熟睡了一样。里屋只剩下我们母子俩。
母亲突然垂下了头,把自己的脸侧放在烤火桌上,喃喃的对我说:“老的呢,老的到哪里去了?”她这是在寻老伴呢。可她哪里知道父亲早已阴阳两隔,离我们去了。我心里一酸,望着可怜的老母亲,不禁悲从中来,泪如泉涌,又怕被她知道,只好埋下头无声的抽泣着。
第三天晚上,几乎整天整宿迷迷糊糊躺在床上的母亲突然醒了,来了精神,说想吃点东西。我心想,母亲是不是好些了?我赶紧给她煮了一点挂面,卧了一个鸡蛋,抱在自己的怀里,喂给她吃。还剥了一个橘子和提子,她竟出乎意料的对我们说:“怎么没有一点想头(零食)吃啊?!”
平素节俭惯了的母亲不太喜欢吃零食,就算我们买回来,叫她吃,她也总是摆摆手,说肚子饱了,哪怕吃,也是象征性的沾一口,说已经够了。其实她就是怕花钱,节省惯了。想来也是生活所迫,毕竟小时候,儿女众多,家境困难。
我记得,那时候,衣服总是大的穿了再给小的穿,又破又旧,母亲只能缝缝补补修修改改,以至于我念高中了都没有一件独属于自己的衣裳,甚至拍毕业照都是穿着大哥以前穿过的短褂,短得露出了肚脐。
记得刚高中毕业回乡的那一年,我用卖小菜换来的二十块钱,那钱原本是要上交家里的,偷偷为自己购置了一双当时挺时髦的旅游鞋。母亲知道后却哭了,觉得我不懂事,不知道节俭,因为当时农村人都是穿两块钱一双的解放鞋。
这下,母亲主动提出要吃想头,还叨叨着说怎么没有一点想头吃啊。我突然惊觉,这是不是农村人旧谚里所说的,人濒死时是要寻自己平时很想吃却不一定能吃到嘴的想头,其实就是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回光返照。
这样一想,我的心不禁又抽紧了。父亲还没有出殡,要是母亲也撒手人寰,那可真是悲事连连啊,怎不让我们做儿女的恸断肝肠!
腊月初六,父亲出殡;初七,给他上坟土;初八,按农村习俗焚烧他的遗物。晚上,就剩我们一家三口守在母亲的床前。
一晚上,隔不了半个小时,她吃力地叫唤着要喝水,我小心的喂给她,想必她老人家正在赶往黄泉路的路上煎熬,她要追随自己的老伴去了。
初九早上,我心里正为仨兄弟怎么来轮流二十四小时守候照顾母亲而盘算着,发愁着,毕竟两位兄长已经退休,而我还得上班呢。
大哥回来了,他说,我们最近很辛苦,今晚就由他来值守,回去休息一下,的确,连日来的一夜不眠地守灵,加上感冒后未康复,身体有点支撑不住。
父亲葬礼后的第四天,也就是初十那天的凌晨三点,手机骤然响起,我一看,是老大打来的,顿觉大事不妙。果然他说老妈不行了。没有意料之外,我赶紧穿衣下床,带着哭腔叫醒妻子女儿,冒雨骑着两辆车赶往老家。
行至村前的大桥头,在车灯照射的雨幕下,突然看到一个人影,吓我一跳,定眼一看,原来是腿在哆嗦的大哥。进屋,我急匆匆地奔向母亲的床前,已听不到任何声息。
我赶紧摸了摸颈脉,早息了,母亲大人已经走了。大哥其实估计是自己一个人有点害怕,母亲还没走他就跑了出去吧,只是对我们说不行了之类的话。
我连唤了几声“娘啊,娘啊,娘啊”,悲嚎声起,眼泪又一次止不住的流了下来。在这个数九寒天的冬季,在这个寒冷的冬季,一个星期不到,我相继痛失了最至爱的双亲!
从此,余生再也没有爹娘叫唤了,从此,年近花甲的我也成了“孤儿”,愿远在天堂的他们保佑自己的老儿子吧。
村人总说,我们仨兄弟真有福气,父母虽年至耄耋,却不像常人那样久卧病榻拖累儿女。离世尽管突然,但省却了我们仨兄弟照顾的麻烦。
想想母亲在父亲走后一直煎熬着,游丝般的走在生死的边缘,直到我们把父亲送上山,办妥了丧事,她老人家才跟着去了。这就是伟大的母爱!她一辈子为儿女操劳,从不拖累别人,从不给儿女添麻烦,知道的人无不为之动容!
如今,父母走了一年。我经常会回忆起来种种过往,他们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多少次梦回见到他们。有时候甚至会觉得他们并没有离开我,只是在远方的某个地方看着我。
想念父母的情绪一直在心中积攒着,想提笔为他们写点东西的欲望一直在升腾着,只是酝酿了好久,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间窗口迸发。
一周年了,女儿也已大学毕业,并有幸顺利考上了桂林的编制,走上了工作岗位,一家人和和美美。正是这个时间节点,因为思念父亲母亲,我突然连着两天彻夜难眠。所以干脆披衣下床,掌灯桌上,写下以上文字。
愿远在天堂的父母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