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机(一) (第2/2页)
“我叫周顺,今年十七。”
“我叫周正,我今年十五,下个月就满十六。”
“好,真好。那天晚上,日军的机枪点是你们打掉的?”
“是的长官。”
“好枪法,愿不愿意去当兵呢?”
“就等您这句话呢,当然愿意。”
“眼下,武汉是去不成的。但是距此地不远的南阳,驻扎着一批红军部队。我有个同学在那里当政委。我可以写一封信,你们可以去他那里。怎么样?”
“只要能当兵,去哪儿都行。”
“好。”
清晨的苍蝇嗡嗡乱飞,比公鸡的啼鸣更管用。万江忍受不了这样的搔弄,醒了过来,伤口传来一股恶臭。万江看了一眼伤口,目光越过窗台,总是能看见郑洪山的小脑袋。他总是一个人坐在门槛上,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围着村子走上一遭,再回到门楼里独自发呆,像是在等什么人回来。万江心想:“那应该是在等他爹……”
“小孩儿!”万江喊了一声。
郑洪山扭头,意识到屋里的人在叫他。天色还早,到处都是灰蒙蒙的,室内的光线很昏暗。郑洪山总光着脚,不爱穿鞋,站在门口将身躯挺得很直,像个等候命令的小兵。
万江指着桌子上的陶碗,说:“去,再给我打碗酒来!”
他昨晚喝了不少,否则伤口会折磨他直到深夜。喝酒是为了麻醉,而并非消遣。
很快,郑洪山双手捧着一碗酒,忍着浓烈刺激的酒味,轻手轻脚地送到万江手里。看着他喝掉一半,又将另一半洒在血淋淋的伤口上。他眯着眼睛,看到那道化脓的伤口,觉得自己身上爬满了毛虫,心头阵阵发毛。可是万江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仿佛伤口长在别人身上。
郑洪山望着那张铁色苍白的脸,感受到难以抗拒的威严,疑心观察着他异于常人的举动,讲出憋了半天的话。“疼吗?”他问。
“不疼,跟蚂蚁咬了一样,不疼不痒的……”万江说着,挤出了伤口里的脓血,穿好衣服,打算出门走走。
郑洪山当起了导游,带着万江来到一处山岸,漫河湾的景致一览无余。万江舒畅地望着面前展开的辽阔地貌,大山的曲线奇妙变化,天际翱翔着成群的飞鸟。树上偶尔有片叶子顺着山坡荡去,因为一阵风而飘得很远。落在山的边缘又遇到一阵向上的风,便在半空中起伏,摇摆不定,直到看不见它的踪影。脱掉这身戎装,他真想在这儿呆下去。陪伴着静默无语的大山,和花草树木交头接耳。可他还有许多事情放不下,无法到达这种境界。
万江尽情地环视四周,终于发现了远处被炮火摧残殆尽的麦田,整个战场伸展成大片的荒芜,那里曾飘着汹涌的麦浪,不分昼夜地呼啸。孩子们也曾赤脚跳进麦子的海洋,枕着香甜的秸秆,躺在星夜下酣睡。在无数看不见的岁月里,大地散发着它的气息,滋养着漫河湾的子民。突然,他整个人被倾泻而来的失落笼罩,但不到一会儿,悲痛的情绪又将他拉了回来。他面向黄风岭,看到那座千人冢,表面的土壤犹如金子般的黄野,延伸到大地的尽头。他俯瞰着漫河湾的人间草木,满怀罪恶感地自行忏悔。
万江觉得自己的心里有无数彷徨的欲念,激烈地在胸膛颤动。他想对着空旷的山野呼唤,大声高呼:“我多么热爱这片土地。”可他没有这样的勇气,只能木呆呆地任凭这句话缓缓凝滞,而无从表达了。
他们在山上转了一会儿,下山路过一片麦田,瞥见一群人手持铁锹往地下深挖。看到周先生,万江远远地行了礼。快到跟前时,周先生问他:“怎么样?伤好些了吗?”
“好着呢,大伙儿这是做什么?”
周先生很是忧虑,俯身捡起一把土块,在手里捻碎,像面粉一样从他的指缝中掉落。四周挖出来许多大坑,无一例外都是干巴巴的,周先生说:“旱得厉害。”
“何以见得?”
“有钱难买五月旱,六月连阴吃饱饭。”
周先生从村民手里接过一把锄头,吃力地搂了一铲土,开始向大伙儿展示如何辨别土地的旱涝,讲了许多事理。
土壤,根系着农民的饭碗。他们了解脚下的大地,大概是出于相互养育的命运关联。土壤需要保持一定的水分才适宜播种。而今人们深挖七寸,挖出来的土却又干又黄,酥得像面粉。如果强行播种,那么种子便会在干燥的土壤中发霉死去。
“今年怎么旱成这样?”
“龙王不在家,你能有啥办法?”
农民的肌肤和脚下的土壤呈现同一种颜色,面对天灾降临,也只能用这种诙谐而实则无奈的说法来解释。人们在等一场雨,一场连绵的雨。倘若不能将今年最后的一茬粮食播种下去,那么等寒冬来临,恐怕不知多少人要忍饥挨饿。
“北村的程瞎子饿死了”直到漫河湾出现第一例因饥饿而死的命案,这场干旱终于演变成为了一场灾难。老天爷始终没有要下雨的意思,许多人再也等不了。饿死了人!天大的事儿!这使得那些没有太多存粮的农户打定了主意,出门乞讨,上街卖艺。在饥饿面前,任何尊严都是次要的,越来越多的人选择离开漫河湾,出门寻求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