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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落(三) (第2/2页)

“你怎么还在这儿?你爸呢?”周先生绕着村庄进行最后的巡视,问郑洪山。

他的眼泪再次不争气地流下来,呜咽着说:“炸没了。”

“啥?你爸他……被炸死了?”周先生拉着郑洪山的胳膊问。

死?对于死亡,此时的郑洪山能感到的也就那么回事。他尚且不懂什么是永远,也不懂什么是离别。而这两样事放在一起,他更为不懂了。他不断地流着无能的泪水,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也说不上来。周先生粗糙的手掌在郑洪山的脸上抹了一把,替他擦干眼泪。温柔地对他说:“你跟我走吧,这里要打仗了。”

郑洪山不断地抽噎,牵动着他全身的神经。郑洪山问他:“他打他的仗,我放我的羊,为啥要给俺爸炸死?”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周先生叹了口气,悲哀的难以自禁。

郑洪山跟在他身后,他感到先生的背影很是吃力的朝前走,心里朦朦胧胧地感到一种难以言传的复杂滋味。周先生回头巡视四周,他也跟着巡视,两个人看到的景象是完全相同的,心头的思虑却有着千差万别。田里的麦束已然成棵结粒,再有一月半即可收割打粮。那一道道齐整整的田垄,如同掌心的纹路一般明晰可见。他的目光当中透着留恋,也透着一丝坚决。周先生绕过了几条胡同,站在近山书院的门楼前抬头仰望,房檐的木椽上有些霉蚀风化的痕迹,有几处瓦片脱落。门梁上的整条青石雕刻有龙凤、花瓶、牡丹,寓意平安吉祥。门槛两侧各有一个镇宅的石雕,那是两头凶神恶煞石狮子,抬头望远,神韵十足。

那是周先生祖上留下的一座二进院,年年破败,又年年修缮。中间的隔墙和南侧的倒座房以及两厢的屏门围合成院。周先生一家六口搬到内庭起居,将外院的两间耳房腾挪出来成为近山学堂的教室。就在昨天,这两间教室还坐满学生,房梁上萦绕着学生们诵读经书和撩拨算珠的声音。如今却大门紧闭,稍显凄凉了。

周先生敲开门,三儿子周顺的脑袋从门缝里探出来:“爸回来了。”

“天还没黑,闩门做啥?”周先生问道。

周顺说:“俺妈让闩上的,她说谁不知道眼巴前不太平,比闹匪患还要惊心……咦?这不是洪山么?你怎么在这儿?你爸呢?”

郑洪山十分委屈地说道:“没了。”他说话的声音太小,以至于周顺没有听清。

周先生带着郑洪山跨过门槛,走进合院。周大娘和她们另外三个儿子陆续从房间出来。一家人站在院子里,周先生不甘心地跺了跺脚,说道:“日本人一来就放炮,不是什么善茬,洪山他爹被炸死了。乡亲们都撤到山上牢靠一些。就剩咱一家了,赶紧收拾收拾,也快走吧,争取天黑之前赶到漫河洞。”

周大娘搂住郑洪山的脑袋,两个人哭成一团,她哀呼道:“哎哟菩萨哎,什么时候的事儿?这苦命的娃呀,来让大娘抱抱。你娘死的早,现在又没了爹,我心疼的娃呀……”

周家大儿子周达凑了过来,将郑洪山揽在怀里,对他说:“别哭了,弟,从现在开始,你哪儿也别去,跟着我们就好。”紧接着,周达又是咬牙切齿,义愤填膺地说:“如果我手里有枪,决心跟狗日的死磕,决不能让日本人上山。就这么看着鬼子堂而皇之地走来,我感觉我的血在烧。爸,您给我一把枪,我出去跟狗日的干一仗。”

“就是呀爸爸,不能就这么走了。”“爸,不毙掉俩鬼子,难解我心头之恨。”周仁和周顺站在大哥旁边,恶狠狠地说道。

周先生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达,爸知道你的枪打得最准。可外面是一批部队,不是一伙土匪。气势汹汹地来了上千人,兴许不止,就算数,也够你们兄弟几个数半天。眼下不是你们逞英雄的时候,你们的性命在那些兵的眼里,不如蝼蚁。”

周达问道:“那我们现在咋办?总不能坐这儿干瞪眼。眼睁睁看着鬼子进咱们的院,踩坏咱们的庄稼?”

“上山躲一躲吧。带上干粮细软,衣裳铺盖。牲口也带上,除了羊屎蛋子,啥也别给鬼子留下。周正,你的脚最小,给洪山找双鞋子穿上,光着脚走山路纯是受罪。你娘的腿脚不中用,你搀着你娘先走,去漫河洞。”

周大娘很不乐意地杵着拐杖,往脚边捣了三下,对众人说道:“我不去,你们该去哪儿就去哪儿,我哪儿也不去。他日本人能把我咋着哇?我就算是死,也就这一滩子肉。我的命没那么珍贵,不必去藏,我不走。”

周先生瞪着眼珠,正感到心烦气躁无处发泄,倔脾气顿时上了头,大吼道:“咦哟呵,你说啥呐?你不走?乡亲们都走了你为啥不走?你留家里干啥?你以为日本人是给你拜年来呢?你脸白?你面子大?那是打仗啊祖宗,那是杀人的兵,那是要你的命来了。你不走?那好,咱今天都别走,要死就死一窝。叫日本人一颗炮弹飞过来给咱一锅端了,连坟都不用自己挖。周达,周仁,周顺,周正,谁给我拿把枪来,老子带着你们出去再干他一仗。”

兄弟们都明白他爹说的是气话,周正在一旁劝他娘:“妈,听俺爸的,走吧!仗打完咱还回来。那漫河洞除了咱本地人,外人找不着,何况日本人咧。”

郑洪山依旧是泪汪汪的,那双令人垂怜的眼睛里此时不再表现出悲痛和忧虑。爬得越高,他那跃动的眼神越是散发着惊喜的光芒。那些山的轮廓早就长进他们的心窝里去了,很有可能他们看到的不是山,而是山的魂魄。翻过一座座山脊,望着山间错综复杂的小路,一面又一面山坡外,除了山尽是山。放眼遥望,连这位八岁的孩童,面对着山尖交错的一个美的整体,也时时呆立在那。将这等开阔壮丽的俊秀山色尽收眼底,不由得感叹。

“这里美得撼摄人心。”

周大娘不停地抱怨:“活了几十年,看了几十年的远山头,就是没爬上来过……还真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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