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名(下) (第2/2页)
津泽是在医院门口看到Eddie的。
有关慕容秀,他按铃通知了护士;在护士和医生们将她团团围住之际,他趁机离开了。
慕容秀的母亲大概很快就会来。他不想和她的家人打照面。
早上的细雨,此时已变成了大雨。在冬日,这让人感觉颇为不适。
Eddie就靠在医院围墙的一桩柱子上,白衬衣已经全然被淋湿。见津泽走来,他竟撑开了一把黑色的伞。
津泽从中伤中醒来的四天以来,第一次直视向Eddie的眼睛。
那目光灼得后者不由得一愣,慌慌张张地吐出一句,「你的伤??再感冒了可就糟了。」
津泽不语,就定定地看着他。
——就算,Eddie没了对自己的记忆;
现在,能够抓住的东西??
只剩下他而已了。
这样想着,他收回了视线,淡淡地说,「走吧。」
只是,津泽的衣角,忽然被一个乞丐老妇拉住了。
「行行好吧??」
津泽漠然地瞥向那老妇,缓缓开了口,「Dawson,还有什么事吗?」
Eddie的神色也陡然紧绷起来。
老妇「呵呵」地笑出了声。「锦,你知道吗??因为没了Eulrice神格的自愈能力,你的伤,就算是在第十六,也治不好的??」
「我就要死了,伤不伤的,有什么好在意的。」津泽的口气莫名得淡然。
「可是??你就不想,用你那仍残存的咒力,帮助你的朋友们??帮助??Eddie吗?」
「Dawson!」握着伞,Eddie冲那老妇威胁地喝道。
津泽的表情却看来很平静,虽然他双手已握成了拳。
「我不是??本来就只欠缺一个回第十七的——方法吗?」他强作镇静地说道,可那声音,却已开始发抖。「让Maksim来旅舍找我。我还有件事,必须要做。」
??
「你到底在想什么?!你知不知道,Dawson很可能又在打什么鬼主意打算回到第十七,你又顺着他的意思??」
——随津泽回到旅舍,刚关上房门,Eddie就怒气沖沖地向津泽开了口。
「我才不需要一个自己做事都没考虑过后果的人来教训我!」
意识到他不过是在担心,摧毁了Eulrice的神格也对将要发生的事于事无补,津泽不由得也有些火大。
就在这时,Maksim穿「门」落在两人之间。
「哦,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左右看看两人的表情,他挑了挑眉。只是,没等任何一者回答,他便朝着津泽又开了口。「Dawson大人说,你有事找我?」
「没错。」见Maksim出现,津泽立即收回了脸上的怒火。「在??丢下这个**之前,我还想见一见母亲。」
津泽留意到,Maksim的双眼微微睁大了一瞬。
另一边的Eddie,则并没有放过津泽的意思,「你给我等等!我还没说完!」
「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吧。」津泽并不看Eddie,口气中有些释然。「这一次,我一个人去。」
****
津泽和母亲居住的地方,是市郊一栋普通住宅楼在底层的公寓。
和整个住宅区其他的楼栋一样,这楼的门前植了许多长青树。
这座城市在地理位置上偏南,就津泽的记忆,他很少见到降雪。
这一天看起来倒是阳光灿烂。
「怎么了?」Maksim留意到津泽正笑着看向自己。
「没什么。早知道那个术在远距离也这么方便,当时好像也根本不用使用『乘船』这样的方式。」津泽调侃道。
Maksim一愣,「开??开什么玩笑??『门』只能通行除术者外两人??何况当时Edmund大人??Eddie他还没有??」
「形体」两个字还没说出口,津泽就摆摆手打断了他,「我的确不过是开玩笑而已。」
说着,他向大门走去。
Maksim看着津泽的背影,不由得在思考,他是什么时候连讲话和动作都在向Eddie靠近的。
「就在外面等我。我用不了很久。」
??
「浅江?」打开家门的母亲看到是津泽站在门外,满脸错愕。
最近的一年时间里,津泽因为和第十七一众之间纠葛复杂,极少和母亲联系。他注意到,很久不见,母亲脸上的皱纹又多了些。
「你怎么??回来了?」因为太过诧异,母亲甚至忘了先将津泽迎进门去,两人就这样站在门口。「你的??你的眼睛是??」
「哦??是??在附近的城市有会议,今天就回去了,刚好顺道回来看看。」——津泽撒了个谎。「眼睛??只是戴了有色的隐形眼镜而已。」
至于母亲,没有质疑这些奇奇怪怪的借口,并且好像也并没有留意津泽身上连行李也没带这些疑点,慌忙把他让进了家门,「快??快进来。你也真是的,回家了也不说一声。」
圣诞节并不是Z国的公假,作为教师,母亲仍在普通的日程中;只是这一天,恰好是周六。
可是看母亲的样子,显然是忙着要出门。
「妈妈??是有事要出远门吗?」津泽进了门,看着客厅摊开的行李箱,这样开了口。
注意到他的视线,母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嗯??家里乱成这样真不好意思。」
她顿了顿,似乎是在犹豫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
「我??需要去你爸爸家那里一趟。」母亲微笑着垂下眼睛,笑容中有些疲惫。「浅江??终于也独立生活着了,所以,我们打算离婚。」
津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不知该说什么好。
「真不好意思,都没有告诉你。只是觉得你一直好像很忙,而且,这也是我自己的生活??我??」母亲继续说着,语气是柔软的坚定。
「不用说了。」津泽柔声制止道,「没关系。的确,妈妈本该拥有自己的生活才是。」
「我其实一直觉得??妈妈如果不是因为有了我,也许早就该过着想要的生活了。」
——这个国度,这场婚姻,这一切??原本也许就不是她的命运。
只因为自己,她才会对如何生活着,处处畏首畏尾。
她不懂,因为这样而成为了牵制着她的「咒」的津泽,并不觉得开心。
更是在他就将从这个世界离开的此时,他只觉得自己的存在从来就只是错误,只是负担。
母亲稍稍有些诧异,「怎么??能这么说呢??」她有些焦急地开了口,「要知道,在浅江之前,我可是有过另一个孩子??可是??因为意外??」
「我一直觉得,浅江是神赐给我的礼物??一直以来,如果不是因为浅江,我都觉得似乎生命中并没有什么值得握紧的东西了。」
——津泽在内心叹了口气。
不,只是因为自己存在,她才把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而已。
虽然这样想着,他还是强迫自己做了个能让她安心的神情。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津泽移开了视线这么说着,其实只是为了缓解尴尬。
「唔??其实,我正在找多年前的结婚证,一直没有找到??」
津泽闻言,便走到了客厅的茶几边,拉开了那里的抽屉——他记得,母亲向来都是在这里收纳重要的文件的。
「哦??那些常见的地方我都已经找过了??」
就这样,两人在公寓里忙活了一番,一无所获。
津泽有些丧气地打开了衣柜,像是完全无意义地找着最不可能的角落,他拉开了本来该是用于储存领带的空间。
那里,却真的躺着一摞文件。
津泽拿出那叠东西一件件地翻找着。就在他拿出了母亲的结婚证时,一片泛黄的纸掉了出来。
他弯下身子捡起了那张纸。
那是一张老旧到有些荒谬的出生证明:不仅从字迹和纸张上看起来颇有些年头,现在的医院,也更没有如此简陋的出生证明了吧?
拾起那片纸的时候,津泽发现,那张纸上的出生日期,是自己的。
但是名字,却是「金」。
见津泽似乎很久没有动静,母亲走了过来。「怎么了?」
「唔??我,找到了妈妈的结婚证。」津泽说着,眼睛仍盯着手上的那张纸。
母亲接过津泽递来的结婚证,不由得也向津泽的右手中看去。
「哦,这不是浅江的出生证吗?」
——真的是自己的?
他盯着那上面的红手印发呆。
「妈妈,我小时候的名字??难道不是『锦』吗???」
母亲似乎有些难为情。「哎呀,是这样没错??可是,浅江出生之前,本来和你爸爸约好,如果是男孩子,就叫他『金』,女孩子呢,就叫做『锦』。你爸爸在填出生登记的时候只记得了『金』的名字??还是我后来坚持,直到浅江一岁的时候,才改过来的。」
——什么?!
津泽的手有些颤抖。
守叫自己「金」的事??难道是因为???
可是??她是为什么一直把Eddie叫做「金」?
津泽有了许多猜测,可是没有任何一种,合情合理。
****
Eddie和津泽前往第十六后,聚集在Lucas隐居地的几人按照约定,一边调查有关「谕灵神」的事,一边等待Eddie归来。
两人此去已有三日。
Vincent早已有些不耐烦。
这日,Laertes与Lucas在藏书中翻找着资料,而Evelyn与Ryan则在镇子里帮忙重建的工作;Vincent只好百无聊赖地坐在藏书厅Lucas设下的座椅上看着Claire陪守玩。
不知过了多久,Lucas捧着一本书,在Vincent对面落座。
「喂,Lucas。你说??除了神格和执念,还有什么能让一个意识一直不成长、衰老呢??」Vincent有些漫不经心地开了口,眼睛盯着的却是守的方向。
「嗯???那依老朽看,说不定,根本就不是意识。」Lucas头也不抬地回道。
「那你说??」Vincent转过头,看向了Lucas,随之抬手指了指守,「那个玩意儿,到底是什么?」
Lucas猛地从书上抬起头来,好像刚刚才意识到Vincent在说什么。随即,他戴着面具的脸转向了守和Claire。
看起来,两个人正玩得开心。Claire似乎很喜欢小孩子。守呢,也对她并不忌惮,正举起了双手欢快地笑着。
Lucas没有说话,不知是否在思考。
「关于津泽??我有件事没有告诉你们??」Vincent一边思索着,一边缓缓开了口。
「本来,断了的『扶灵』是被插进了津泽的心脏,他必死无疑的。」
他看着矮几上入鞘的刀:因为津泽将被排除在接下来的战斗之外,「扶灵」被留在了第十七,由几人设法去找刀匠修理。可虽找到了几个远近闻名的刀匠,那刀,怎么也无法修复。
「可是那个孩子——」Vincent指的,当然是守,「她就在那时叫出了这刀的名字。然后,就像听了她的指令一样,『扶灵』就从津泽身上退了出来。」
Lucas缓缓回过头,正面着Vincent。
「更古怪的是??接着,她唤津泽为『金』??不知为什么,津泽身上『圣』的『印记』就以此为契机被发动,并且治愈了他心脏的致命伤??」
「嗯??」沉默了良久,Lucas捋着胡须开了口,「那孩子??会不会是能看到事物的『真名』呢??如果是那样的话??也太可怕了??」
——「长老。」Lucas的话,就这样被Laertes打断。「我想,这本书里说到了有关与『谕灵神』建立连接的事??只是,这些古语有些晦涩,还要烦请Lucas长老翻译一下。」
「嗯,让老朽看看。」
****
傍晚时分,Maksim带着津泽回到了Eddie身边。
津泽手中,握着一只精致的琉璃瓶。瓶口是被木塞塞好的。
Eddie盯着津泽手上的东西,神情有些恼怒,但他终于什么也没说。
他自然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Maksim无声地又画出了「门」,将两人带回了津泽和Vincent在N市的住宅。
「??干嘛搞这么麻烦。」Eddie装作若无其事地抱怨。
「有人莫名其妙死在旅舍里,会给那店家添麻烦的吧。」津泽的口气也是故作轻松。
「准备好了,随时就可以回去。」Maksim似乎也换回了平时那副不耐烦的表情,却只字不提津泽手中咒药的事。
津泽默默走到了厨台边,取了只杯子,又自手边拿起了那瓶他与Eddie之前没有喝完的金酒,斟了半杯。
——想来,慕容秀喝下的,原本也是这样的东西。
他想着,拔下了手上琉璃瓶的木塞,把里面的东西倒进了杯子。
就在他把杯子送向唇边时,Eddie又一次出手阻拦。
「哎!」他拉住了津泽的手臂,「我??」
他绞尽脑汁,不知道该怎么说。像是脑海中有许多话,却偏偏拼不出一个句子。
「如果你是因为我??」
「我不是——」津泽咬牙开了口,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因为你。」
「只是因为一个和你很像的人。」
——虽然如此说着,津泽却因为觉得自己连这一点都分不清而感到羞耻。
但是他无法自拔。
只因为那感情早已覆水难收。
而Eddie,真的就是最后的,他能抓得住的东西了。
——『就让我陪你到最后吧。这样我至少可以自认为,自己为你做了什么。』
最终,因这份羞耻,他决计不开口承认。
可他不知道,早已看过了两人过去的Eddie,只因他这一句话,被矛盾的绝望感包围。
****
在混乱的时间线中,神创造的第十六个世界里,一个月后,因为津泽并没有如计划回到实验室工作,Guillaume依照他给自己的地址来到了他家。
连续敲门没有人应答后,他拨通了警方和消防的电话。
终于,在强制打开了他家的房门后,人们发现他早已在家中辞世,享年2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