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夕时(二)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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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豫故是在承邦三十四年进宫的,短短一年便晋升为锦妃,此后十年更是盛宠不衰。当她在承邦四十四年怀孕时,皇帝喜上眉梢,承诺无论诞下的是皇主还是皇殊,都将赐她夫人之位。
上一位获封夫人而后又被褫夺名号的还是十八年前的韩氏,四皇殊甄序玖的母妃,现如今已经仙逝的韩贵人。虽然过去十几年早就无所谓吉利不吉利,但在前一口恭喜娘娘、后一句贺喜娘娘的人群中,免不了搓着手掌看热闹的人。
鼓得腮帮子都酸了的侍女伊鹭把人通通送出朱月宫后,右肩画圈转动,觉得应付这些人比对着皇帝假笑还要累。
“娘娘哎,你怎么出来了?也不披多一件衣服!”伊鹭三步作两步过去,替施豫故看紧脚下台阶。
“我是来让你早些睡的,你们几个今天忙前忙后很累了,早点歇下。”施豫故巡视了下宫苑,嘱咐还在打点的宫仆明早再干。
伊鹭是施豫故进宫后的第一个侍女,看她从贵人走到如今的妃位,是一路以来陪伴锦妃最久的伙伴。主子对下人一向不薄,伊鹭笑笑,帮锦妃带上门,回屋休息去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隔三差五便有人登门造访,送补品、水果、衣裳、熏香、首饰等。伊鹭最不喜欢逢场作戏的场面,以往只是点头摇头就可以,现在几乎每天都有人来朱月宫问长问短,她的脸色一天比一天疲倦难看。隔壁的优鸶就会趁走动时提醒她脸上挂笑,以免落人口实。
七月,施豫故去北庭上冰宫的长潭庙祈福,伊鹭和优鸶陪伴在侧。回程路上,有个呆头呆脑的小孩撞到了抬轿的师傅,施豫故哀怜小孩多聊了几句,之后还答应帮小孩救妹妹。
伊鹭劝过施豫故身子要紧,而且按那小孩的描述,她妹妹多半死了,为何要去掺和这种事。怎知施豫故永远一副乐观向上的样子:“伊鹭,事在人为。”
后来还真给施豫故的亲信在白州的破庙找到那妹妹,听说妹妹的母父也从稔州动身赶去。
那天早晨,端着一盆水进屋伺候的伊鹭隐约听到施豫故在和人说话:“唉,她妹妹一动不动了,我要怎么和那小家伙交代?”
“娘娘不要过度忧心,如实说便是。”优鸶整理着床被。
伊鹭眼波无漾,说不清是为忠气宫新来的小孩难过,还是只是累了,或许都有吧。
她何尝不想看看人胜日月、逼风雪、吞山河的不屈故事。
但这件事竟又一次证明,天意难违。
她们只是再渺小不过的存在。
接近黄昏时,施豫故捎上伊鹭和优鸶,去见那位新进宫的仆女。
西庭惟园风势渐长,施豫故受不了凉意,转了个身坐着。“伊鹭,你等下把这个交给小家伙,说是她妹妹的。”
伊鹭接过那条面巾,不多言。“好。”
那个宫女来了之后,伊鹭把面巾给她,后者感动得无以复加。正当伊鹭以为主子会对小孩实话实说时,平日最知分寸的施豫故竟然“当面”撒了个谎,告诉小孩她妹妹还活着。
伊鹭复杂地看了一眼施豫故。施豫故低头搓着汤婆子,手心捂得热热的,身体却微微发抖。
原来胸怀广阔的主子说起谎来也会心中有愧。
伊鹭竟感到一丝失望,认为施豫故给这个小孩设计一个美好的假象只会在日后击溃她。
但她到底是锦妃的贴身侍女,清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只得在差不多的时候开口给小主下台阶:“娘娘,不如回了吧?”
朱月宫低调地离开之际,伊鹭回头看那小孩。
小孩驻足在原地相送,面巾被她紧紧抱于心口前,全然不知那只是上天装模作样,用骨血编织伪造的三尺白绫。
两天后,裒城气温依旧很低,地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施豫故从长潭庙回程途中,轿夫不慎滑倒,从肩舆摔下的施豫故倒在朱月宫门前,当场血流如注,不久后陷入昏迷。
三个小时后,御医们一个个哭丧着脸出来,连喊饶命。
朱月宫上上下下惊得一同跪下求饶。
皇帝暴怒,当夜处死抬轿的四位轿夫、两位陪行侍女仿鸳和俏鸯、一位因地滑而不敢跑得太快慢了十几分钟抵步的御医,并追封锦妃的女儿为甯静皇主。
当这一晚结束之后,死寂的朱月宫宛若坟地,伊鹭关上大门后体力耗尽轰然跪坐,抬头看月亮,身影安静得像座墓碑。
从小到大,施豫故都不是一个会亏待自己的人,也不会让别人发现她的失望难过。她考试考到第一名便会在族宴上大声宣布,要父亲当着宗亲的面兑现承诺买大屋给她们二房住。宫廷选秀时她表现得满不在乎,为的就是落选也能继续抬头做人。看到哪宫举行宴会或活动,即使主办人对她不友好……尤其当主办人对她不友好,她不但照去不误,还会笑得一脸真心地说要把佳肴带回去给仆人尝尝味道,然后就真的这么做了。
这一次也一样。
身为母亲,从知道怀孕的那刻起,施豫故便天然地爱着这个孩子。然而胎像不稳这件事,她不介意皇宫的人知道。每每别人问候,她都会说是陛下皇恩浩荡,或者太医妙手神针,还有上苍眷怜照拂,她和胎儿才暂且安生。当然她不是信口开河坐以待毙的人,她谢皇帝宠爱、依大夫叮咛、去庙宇祈福。该做的,她做,不多不少。
当御医第一次欲言又止说今后务必小心调养时,当她已经完全遵循吩咐可御医每次诊脉还是同样的说辞同样的保留时,施豫故就知道,她的孩子很可能不会出世。
很多人都知道她喜欢把“事在人为”挂在嘴边,鲜有人知,她其实也认可命理之中自有安排。她真正笃信的是:尽人力,听天命。力不尽则憾,命不听则枉。
于是施豫故开始和子宫里的她说话,感受她的动作。每一天醒来如果她还在,她会很喜欢那一天。
但总是留有后路的施豫故不会因为多争取了一天而心存侥幸,更不会在旁人面前露出对孩子的渴盼、谈及对孩子的期许,即便曾经几次独处时,她憧憬过孩子顺利诞生的情景。
她做足了心理准备和表面功夫,不会过度冀望以免来日心伤,也不会让别人日后有机会取笑她们母女竹篮打水一场空。如果未能生下孩子,是皇恩不够、太医需精、上苍薄情。
不是她。
也不是她女儿造成的。
流产后的施豫故醒来时,已经是隔天下午,阳光和煦如夏。
伊鹭喂她喝了一点水,陪在身边近一小时,施豫故才问了第一句话:“皇上听进去了吗?”
摔下滑竿后,侍女和轿夫的惊呼声朦胧而遥远。施豫故按着腹部,脸苍唇白,眼珠只见鲜红流动。
伊鹭闻声扑到跟前,下身流血的施豫故握她手腕,一字一句道:“告诉皇帝,与人无尤。”
“没有。”伊鹭站起来,打算放下帷帐让锦妃休息。“仿鸳、俏鸯、四位抬轿师傅还有一位怠慢的御医都被抓走杀头了。”
施豫故合上眼皮,被子下隐藏她拢紧的拳头。“但你告诉他了,对吗?”
伊鹭一愣,回忆起昨日一片吵闹惊惧的混乱中,优鸶后脚出宫,听到施豫故昏迷前的交代。
当晚皇帝说要处死那些人时,伊鹭头都不敢抬,却听到优鸶顶着压力求皇帝网开一面。“陛下,娘娘昏迷前要仆转达这一切与人无尤,请陛下三思!”
皇帝怒发冲冠,一个箭步上前掐死了优鸶,优鸶死前最后凝视着伊鹭,嘴里还在挣扎:“请……陛下……三思!”
伊鹭回神,手继续解开床的帷帐。“嗯。”
“尽力了就好……”侧身而躺的施豫故对着墙壁喃喃自语了几遍。
此时屋外秋风宜人,宫内冷清无声。
伊鹭骤而想起昨晚的那个月亮。
她跪坐在那里,想要对天嘲笑优鸶的仁义,贬低优鸶的愚忠。
皇上都龙颜大怒了,优鸶为什么还要为了锦妃的一句话固执地去求情?
太笨了!
没错,一定是这样。
一定是优鸶太笨了。
不是伊鹭太懦弱,而是优鸶太蠢笨。
再来一次,她也不会去求情的。
断断不会去求的。
才不会这么没眼力见,明知会死还去做。
她想发自内心鄙夷优鸶的行为。
可是为什么?
月亮,为什么她只觉得悲伤呢?
伊鹭放下帷帐,端起茶水,步出锦妃的房间。
庭院里的黄叶缓缓飘下。
落地时,地上洁净如常,没有一丝痕迹,却有一个朝夕相处的人切切实实地死在了那里。
叶子被风吹起,飞过树梢,降落在茶杯里,随着伊鹭的倒影轻轻游荡。
犹似说——
因为唯独没有尽力。
因为,她也想做个从心的人。
不知是排除了死法不同的优鸶,还是严格来说并不住在皇城的御医,后来宫里传了好一阵的“裒城七鬼”流言。皇后在流言最盛的时候揪出了刑审部的造谣者,狠狠掌嘴之,才结束掉一个个夸张不实的故事蔓开。
万幸传的是“七鬼”,因为施豫故的身体受不住更多刺激了。每当问起优鸶的去处时,想好理由的伊鹭只能拿出前车之鉴:“娘娘,还记得前些年三皇殊璀殿剃发为僧吗?优鸶也自请去国庙为甯静皇主守丧了,顺道祈佑娘娘身体康健。”
如是说了两个月后,施豫故不买账了。“你说谎。”
“仆没……”
“优鸶死了,对吗?”
“娘娘。”
“她死了,对吗?”施豫故的表情淡然,看不出喜怒哀乐。
伊鹭闭口不言。
“我知道了,你出去吧。”施豫故像往常一样坐在书桌前,翻开一页,开始提笔写字。
未几,伊鹭走近,将阳光挡于身后,居高临下看着施豫故。
“你恨吗?”
接下来的两个月里,施豫故频繁留宿中庭道远宫。
某些妃嫔对此恨得咬牙切齿,认为施豫故仗着丧女之痛博取皇帝怜惜,坏了侍寝规矩。
事情吵到皇后头上,人在道远宫吃着点心的施豫故托伊鹭给皇后回信,说今天会是最后一次任性留宿,明天会亲自拜见,给各位媎媎妹妹赔不是。
皇后历来不喜欢锦妃,但念在锦妃和自己同样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份上,对锦妃此次的任意妄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了她。
伊鹭回来时,谷时刚至,皇帝还在中庭任重宫与人商议要事,锦妃却已经不在道远宫。
有小厮进来说道:“伊鹭嫂嫂,锦妃娘娘方才说肚子饱胀,已经步行回东庭朱月宫了。”
“谢谢告知,那我也回去了。”伊鹭笑着答谢。走出道远宫正门后,趁无人留意时换了一套衣裳,再从侧门进入道远宫的偏殿。
低头穿过回廊后,伊鹭在拱门前遇到了已经换好装的施豫故。
施豫故对她点头,随后一个人走进不远处的房间。
那个房间是皇帝的寝室。
施豫故要把正天玉玺偷出来,而伊鹭负责把风。
两月前,伊鹭告诉了锦妃她的真正身份。
伊鹭是民间反抗组织的一员,进入皇宫潜伏是要夺得玉玺推翻暴权。见计划迟迟没有进展,人民生活困苦,皇帝不分青红皂白掐死侍女,伊鹭才坦白身份,希望锦妃助她一臂之力。
锦妃与侍女关系要好,小产后皇帝也不多探望,心灰意冷之下只有一个要求:她可以帮忙偷玉玺,但事成后组织要帮她脱离皇宫。
伊鹭说:“好。”
施豫故在一次装睡时尾随过皇上,看到他在偌大房间的一角,从暗格里取出玉玺,连夜批阅奏折。
此刻,她摸到了暗格,也拿到了龙纹锦盒。
玉玺泛青,色泽至纯,施豫故的眼神却不免晦暗。
一刻后,施豫故走出房间,将锦盒交给伊鹭。
伊鹭把盒子收下,留下一句话便匆忙离开。“娘娘且先回宫呆着按兵不动,三日后组织会派人来接。”
天渐渐暗了,回廊石柱落下的阴影黑白相交,转身后的伊鹭瞬间没了笑意。
“伊鹭。”施豫故在后面叫道。
伊鹭迟疑行走,又远了两步,终停下。
她的预感告诉她,施豫故可能已经洞察到什么。
但一个简单爱、简单恨的妃子又能做什么呢?
伊鹭深呼吸,一点一点回头,想着要以怎样的态度面对施豫故。
要像人前那样低声下气?
还是人后那样不屑一顾?
抑或做她最根本的自己?
再也不需要伪装,再也不需要欺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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