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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梦中梦 (第2/2页)

他想起刚才进入潜园时门口的那一片竹林,“这老太和华老先生什么关系?”

陆警官摇摇头,手里的动作不停,非常熟练,“那倒没有。爱华婆是我们望里镇出了名的神婆。这竹子,专门做婚礼、葬礼和祭祖用的竹筐的,我们这儿的风俗,都是神婆来做的,这样才能起到和神仙、先人沟通的作用。这东西,现在少见咯。”

陆警官在心里算了算,自从父母去世后,他已经有八年没有回过老家过年了,儿子去年结婚,也是在梁州酒店里办的婚礼,一直说抽空得回来看看老房子,到现在也没那个时间,说实话,对故乡的感情,对这些民俗的感情,到底还是淡了。

华明鹤迈着沉重的脚步跟在爱华老太身后,他是来当说客的,然而在他跨入知止道观的门槛的那一刻,就已经失去了话语权。在这里,他面对的是他的大姐,他进入的是他亲手封锁的一座神宫。他在这里将永远都抬不起头来。

六十年多年前,农历七月初七,潜园里有两个小婴儿呱呱坠地。先出来的是个小女孩儿,结实、健康,皱着脸,哭得很大声。就在大家失望之际,接生婆一声惊呼:“还有一个!还有一个!”

一个瘦小的娃娃滑了出来。接生婆提着他的脚踝把他倒提起来,使巧劲一拍屁股,男娃娃发出了微弱的啼哭。这一声啼哭,好似春雷响彻潜园——华家全家上下老小欣喜涕零,华家二房的长孙出世了!虚弱的母亲躺在床上,几乎所有人都围着男婴看个不够,她艰难地转头看向接生婆,女婴还在哇哇大哭,那声音洪亮、带着一个新生命对这个世界的疑问。

七月初七,按望里人的说法,出生在这一天的孩子命薄、根浅,容易招致灾祸和鬼怪。当天晚上,孩子的父亲悄悄在书房给姐弟俩各求了一签:

第一签

孔子成佛:病体缠延未得痊,天医从有也徒然。今朝必步黄泉路,骨肉分离不得全。

吕纯阳铁山覆江:门前车马闹千年,才子纷纷欲渡船。回然不堪撑柁截,狂风大雨最凄然。

第二签

李凤摆酒:终身自有好时逢,何必忧疑欲入空。守得龙飞沧海上,此时准许遇仙翁。

白衣仙渡蔡夫人:目前顺水渡横舟,风送篷帆一路游。不用一人来御撑,滔滔万里到南州。

一吉一凶。在族人的劝说下,女婴取名华明珏,暂时寄养在知止道观。多年以后,没有人再记得华明珏这个女人,爱华老太成为了她的新名字。

此时,七十八岁的华明珏把门关紧,和华明鹤一起进入了灵宫殿。正殿供奉着一座两米多高,青铜铸造的光华大帝。砖地破碎,木门破败,殿内没有通电,只有七七四十九对燃烧了半截的蜡烛。华明珏带着华明鹤来到偏院,进入起居室,佝偻着拔下头上的一根铜簪,打开了衣柜上的沉重的铜锁。开了柜门,一个四五岁的女孩抱着腿坐在里面。

“别闷着了。”

“不会,就待一小会。你们走了,我就把她放出来。”华明珏把孩子抱了出来。她抱地有些吃力,孩子懂事地松了手,紧紧贴着她竹竿似的腿。

“奶奶!”

“嘘。”华明珏示意她轻声,“别怕。”

华明鹤从口袋里拿出一块巧克力给她,孩子摇摇头,躲到了华明珏身后。她喜欢这个奶奶身上的味道,奶甜的肥皂香。

“大姐,你能把她藏多久呢?”

“不藏,难道把她交给她那个禽兽父亲吗?”华明珏反问。

华明鹤沉重地喘了一口气,拿起木床上的一张纸,那是一张血迹斑斑的离婚协议书,只签着一个女人的名字,纸张的背面用彩色蜡笔画满了各种小动物。

“你说这一切都是这孩子父亲策划的骗保案?”

“是,他已经杀了自己的老婆,这孩子被吓得不轻,命大才逃过一劫。你带着那些人来,是要再送她去死吗?”

华明鹤为难地说,“你总要相信警察。”

“哼,你要我相信,那你信吗?”

“为人夫,怎么会对妻子起杀心呢?为人父,又怎么会心狠到伤害自己的孩子呢?凡是要讲证据。”

“夫不杀妻?我不知道。可天底下害苦自己儿女的父亲,我可见的多了!”华明珏鄙夷地说道。

“大姐,你!”

“我亲耳听到他们在路边的争吵,那男的欠了一大笔债,假装车祸,要靠保险拿钱,这就是证据!你们不去抓凶手,却要把无辜的孩子送到凶手身边。逸梅啊,几十年了,你们还是一点都没变,不分黑白,不讲善恶。”

“大姐,时代已经变了,你应该相信警察……”

“华明鹤!”华明珏气地大声呵斥,把那孩子都吓着了,“你要畏缩到什么时候!你自己亲手把外孙女送入虎口,现在连别人家小孩也不放过吗?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你几十年的书读到狗独自里去了!信任?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可以信任的?你今天要是敢把这孩子送出去,以后就不要再来这儿了,我也不再是你的姐姐,你将来怎样,华家如何,都和我无关。”

“大姐,你言重了。这孩子和我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你何必把话说得这么绝情?”

“没有血缘关系?没有血缘关系你就不管了?没有血缘关系这就不是一条命了?你看看,你来看看!“华明珏撸起孩子的袖子,日光下孩子手上的道道伤痕清晰可见。

“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女子的姓名就这么轻贱?她们怎么就这样不自由!你说血缘关系,那你的女儿呢?你的外孙女呢?她们总是你的至亲血肉吧?可是到头来呢?一个在你的追捕下,死在了荒山野岭,一个在你的欺骗下,远嫁到千里之外,和一个陌生人过一辈子!你把他们当宠物养,关在笼子里,爱的时候哄两句,给点好吃好喝的,恨的时候踢两脚,浸猪笼,随便找个人家嫁了,你们什么事做不出来?让女人来替你做那些宣大道,灭人欲的蠢事,做你们男人丰功伟绩路上的垫脚石!你有什么脸来劝我,华明鹤,你们的罪孽比我深百倍千倍!”

“大姐,你说远了。”华明鹤被骂得无地自容,但毕竟也被骂惯了。他坐在床上,低头把孩子得袖子重新拉好,安抚她别害怕。“我有罪,我愿意承担。只是大姐,即使你今天不把她交出去,迟早有一天他们也会闯进来的啊。”

“他们要闯,那是他们的事;你来劝,你拦我,那就是你的错。”

华明鹤沉默了。他朝着密室里更黑更深的方向望去,无言地叹息。

“怎么,怕了?你早知今天,何必当初呢?走吧,把你的一对儿女也带走。他们犯了什么错?死后连一个像样的安息地都没有,要陪我这个行将就木的人像贼一样躲在这里呢?”

一席话说得华明鹤哑口无言。那孩子光着脚丫,身上穿的还是华敏之小时候的衣裳,华明鹤怜爱地看了她一眼,对华明珏说:“你们什么时候走,提前和我说一声。”

清明节那一天,他来知止道观给怡棠和怡青烧纸钱,在后院见到了这孩子,就已经猜到了四五分。今日前来,是在做应尽的义务,接下来的事,他也就管不着了。只是可惜了,四百多年的老道观,恐怕要提前结束它的历史。

“你愿意回到你爸爸身边吗?”他蹲下问那孩子,做最后一次确认。

孩子惊恐地连连摇头。

“那你想你的姐姐和妈妈吗?”孩子犹豫了,眼睛里泛起泪光,她不说想,也不说不想,陷入到无限的回忆中。

“你不爱自己的家人了吗?”

孩子轻轻啜泣起来,恐惧中夹杂着迷迷茫茫的伤悲。

这是一个连他也回答不了地问题。华明鹤抬脚迈出门槛。回头看,一个干瘪的老太婆正牵着一个扎着麻花辫的白嫩的小女孩站在门口目送他。一颗半枯的朽木,一株新生的兰草,同运不同命,确实一样的干净、整洁、凄楚。

“逸梅!”华明珏叫住了他,“我们需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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