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溺青 第159节 (第2/2页)

身后有沉沉脚步。

阿青不知何时回了家,默默走到我身边。

安抚了手足无措叫着我“阿嫣”,问我“为什么要哭”的外公,又蹲下身,默默抱住了我。

她的怀抱一如既往的温暖,沁着橘子味的清香。

我埋在阿青怀里,只是一个劲哭着问她:“阿青,你会不会怪她?你是不是也像我一样怪她?”

阿青默然片刻,揉揉我的头发。

“怪过的,我怪过她。”

她说:“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两个,她们都要为了所谓的‘爱情’放弃和糟践自己的命。我的朋友也好,我的女儿也好,她们为什么都从来都不去想一想,我们这些留在世上的人,因为她们的离开,会有多伤心?……可是阿星,后来我想通了。”

“每个人活着,看到的,经历的,都不一样。我们不是她,就永远没法切身地体会,活在一个没有指望的世界上,该是多痛苦、多痛苦的事,和爱她的家人朋友们告别,需要多少的勇气。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其实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怪她们了,后来想想,阿青,其实我那些怪,也不过就是痛恨自己没有早一点发现,她们原来一边笑,一边又偷偷在角落里流眼泪而已。我怪自己,明明已经是做母亲的人了,为什么不能多劝劝她,告诉她,没了爱情不会死,人这辈子还有很多很多可以指望的东西?为什么不告诉她,如果柏河还在,也不会希望她用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阿青的声音里有一丝哽咽。

“但是阿星,谁也没办法回到过去阻止悲剧,你知道吗?再后悔也没办法回头了,从她闭上眼睛那一刻开始,我们能做的,就只有不让悲剧重演而已。”

所以,我最最喜欢的阿青啊,她才会把所有的难过和悲痛都一口咽下。

她要她的孩子们,孙儿们,都沐浴在爱里长大,她要她的丈夫走出过去,要一个圆满的家。

她紧紧地抱住我,紧紧地抱住我,像孩提时把我抱在膝盖上,一次次地教我说话,教我喊“阿妈”、喊“外公”、喊“阿青”那样。

她说:“所以阿星,谢谢你出生,来到这个世界上。”

我的眼泪淹在她的颈边,泣不成声。

那之后,我其实常想,或许人真的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

惦念着记恨着,把某件事放在心上十几年,其实说到底,小的时候想要一个“真相”,等到成为大人了,要的却不过只是一句理解。

在阿青的默许下,那一盒剪报成为了我的“所有物”。

我花了一整晚的时间,把那里头零星的信件一个一个字看完,翻来覆去,好似也就此看完了我父母短暂却也盛大的一生,那种复杂的感觉无从形容。

却好像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找到了生命的来处与归途,再也不用只是羡慕着旁人家父母双全的孩子,而默默失落于,我从未参与过我父母亲一星半点的生活。

再后来,阿青也告诉我,虽然我父亲的陵墓并不对外开放,但我母亲就葬在上海。

在外公和阿青的陪伴下,我去她墓前拜祭过几次,在她“与本人不符”,相当素净的白玉碑旁,说了很久很久的话。

我也去过一趟香港,远远看过一眼我素未谋面的爷爷奶奶,奶奶很慈祥,看我的第一眼,似乎就认出了我,但是或许是出于保护,因为他们身份的敏感,她只是往我手里塞了满满当当一个首饰盒,便搀着爷爷离去。

外公很好奇,闹着要把首饰盒里头的金手镯给我戴上,阿青拍开他的手,他便独自生着闷气,不一会儿又凑过来,孩子气地咕哝着:“我也给你准备了很多,阿嫣,爸爸给你准备了山一样的嫁妆。”

顿了顿,又扭过头去看车窗外,笑着:“阿星还是小朋友呢,不急着嫁人,等她长大了,我也要给她准备很多很多嫁妆,不管她嫁到哪,都有底气说话,谁也不能欺负她。”

阿青掰过来他的脸,“那你仔细看看,这是怀瑜还是阿星?”

外公看了我好半天。

末了,却眨眨眼,笑了,皱纹挤在一处,眼神倒亮堂堂的。

他说:“……当然是阿星啊,阿青,你真笨。”

原来阿尔茨海默症的患者,并非永远的痴儿。

他们总能在片刻的清明里,抓住一瞬而逝的流星。

我大三那年,阿青生了一场大病。

这几年来,虽说请了两个护工,但他们也不过做做搭把手的工作,阿青一直亲力亲为照顾着外公,尽量不假手于人,倒是让她自己也落下一身腿酸腰痛的老毛病。

眼见着她那时候整天腰疼得几乎爬不起身,外公又已经不太方便出远门,我正好放假,便答应在家里守着外公,劝服她放心让大舅带着她回北京,去协和把病因查一查。

折腾了许久,好不容易查出来,却原来是多年的腰椎间盘突出进一步恶化。医生安排阿青做完体检,考虑到她的健康状况基本良好,身体素质也还尚佳,便建议她做手术。

做手术可不是件小事。

阿青给我打电话,咕咕哝哝说着手术方案,据说足足得给她腰上打进去七根钢钉,估计要有小三个月下不了床走路,不仅如此,做完这趟手术,她怕是也再不能干什么重活,家里的大小事务,她以后也就顶多能动动嘴皮子,给花园浇浇水,其他的都得交给护工来做。

“可我还没到那地步不是?也就偶尔腰疼一下,疼完了贴个膏布也就好了。”

坚强如阿青,也有害怕进病房的时候,小声向我诉苦:“只是你大舅非说放心不下,医生又说得格外唬人,说是如果不做手术,以后可能要瘫痪……我担心啊,等我在这做完手术,就是按最少最少的算,养也得养一个月吧,你外公在家怎么办?”

我默然。

想了想,复又扭头看窗外,外公还在门栏边坐着——自从阿青一个人去了上海,每到黄昏时候,他都非得要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说是要等阿青回来,拦也拦不住。

大家都以为他安分,也就只是坐那等等,却不想前几天竟然也有次没看住,还差点让他杵着龙头拐走到村头去——

我那时还以为他走丢了,头一次气得失态,怒冲冲把两个护工骂了一顿。

又赶忙沿着屋外大道一路问一路找,等到终于找到他,人已是坐在村口边那路旁大树墩上歇气,怕是晚来一步,他就得坐上小巴,真找到镇子上去了。

“外公!”

隔着老远,我急忙叫住他。

老人家一扭头,一看见我来,倒也忘了他自己才是把局面搅得一团糟的罪魁祸首,像是一下见了救星似的,直冲我招手。

我也实在不好冲他生气,无奈笑笑,便低头想先搀着他先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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