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树与烂柯人 第37节 (第2/2页)
因为屋里安静,连风扇的声音都没有,她能听见方才簌簌在纸上磨出声响的笔停了。
陈烟桥第一次见何沚,是十一年前的哈尔滨初雪。
余婉湄去了快两个月,他们吵了几次,余婉湄给他台阶下,说快下雪了她衣服没带够,让陈烟桥有空的话看看她,给她带几件厚衣服。
他那次坐飞机去的,刚到了就请余婉湄几个室友吃饭。
学美术的男生,又会穿气质又好,怎么会拿不出手,陈烟桥桌面儿上人模人样,桌布下因为快两个月没见,对余婉湄小动作不断。
等几人从半地下的炭火锅店子里出来,发现天是透着红的,往下飘落羽毛,第一场雪就这么安安静静地下下来了。
余婉湄几个室友,挥挥手都识趣儿地散了。
只有一个又黑又木讷的姑娘,仍跟在他们旁边。陈烟桥把余婉湄的手揣在自己兜里,脸黑得一言不发,余婉湄知道他心思,勾了勾他手指示意他心情好些。
陈烟桥终于忍不住开口,“小湄,要不要送你室友先回去?我们得去酒店。”
他着重咬了咬“酒店”二字。
那个姑娘,刚才余婉湄介绍过他也没记住名字的,那么黑的脸上刷地一下就红了。
忙摆手,“婉湄,我我我,自己走吧。”
余婉湄瞪他一眼,“小沚跟我们同路,她在二校区当辅导员,现在要去坐公交。”
她怕他不高兴,多说几句逗他开心,“我之前电话里就跟你说过,小沚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特别有缘,她的名字也是《蒹葭》里来的,在水中沚。”
这倒是确实巧了,余婉湄还有个亲妹妹,叫婉央,在水中央。虽然几人对仗不算工整,这样渊源已是难得。
他隐约想起来,余婉湄确实和他说过,有这么个姑娘。不过特别穷,呼兰来的,萧红写的那个《呼兰河传》,年年拿学校的奖学金,却没什么人愿意跟她做朋友。
陈烟桥挑眉,“什么沚?”
这回何沚自己开口了,声音小小地,“何沚。”
陈烟桥总算说了句人话,“多谢你照顾我们家小湄。”
何沚扶了扶厚重笨拙的黑框眼镜,“都是婉湄照顾我。”
余婉湄拉她手,“我们不是互相照顾嘛。”
只不过没想到,后来当真是何沚,替余婉湄收了宿舍剩的一些东西,除了余父余母来拿走的,主要的日记本、相册,满是他俩回忆的东西都替他留下。何沚还喂了一段时间蓬莱,连带遗物一起交给陈烟桥,好让他在哈尔滨立了个余婉湄的衣冠冢。
陈烟桥还问过她,为什么不给余父余母。
何沚答得认真,我想你更需要。
余婉湄刚走头两年,何沚还常去店里看他。到后来三年四年,她来的次数少了,却还来。陈烟桥才知道她留了校,以他对大学辅导员的认知,应当是走得顺利去了行政岗位。
倘若余婉湄还在,应当会替她研究生时候最好的朋友高兴。
陈烟桥把千言万语留在心里,终于答了倪芝,“老客户。”
倪芝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反问一句,“老客户?”
陈烟桥看她眼神,闷笑一声,“不是绿姐。”
“什么?”
他这回语气平静,提醒她,“红姐、兰姐,绿姐。”
倪芝愣了几秒,笑得不可遏制。
几乎蹲到地上。
陈烟桥无奈,看了看已经不知画到哪里的图样,用铅笔背敲了敲本子。
“再笑,我画歪了。”
何沚是远近闻名的灭绝师太,不知陈烟桥从何而来的自信,能说出口她不是绿姐这样的话。倪芝这回想明白,以导师的洞察力,或许早就窥破了陈烟桥的经历。她又醉心地震方向的灾难社会学,同情受灾之人,那个500块也正是因此。
倪芝没再问,拿着陈烟桥画好的图样仔细端详。
“你有认识的纹身师吗?”
“有,”陈烟桥想起来,“和你父母说了?”
他低声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可惜他这辈子对不起的人,余婉湄排第一位,他的腿伤,废了的手腕,和不在父母身边的十年,只能下辈子再尽孝。
等倪芝出了他家门,陈烟桥进屋里,把刚才收起来的银杏木和刻刀拿出来。
银杏木,质软,色泽弱,易雕刻。
是刻意让谢别巷替他寻的。
以前陈烟桥绝对看不上这样的材质,他喜欢隽永传世的。除了大理石刻,就喜欢用硬木,硬木质坚韧、纹理细密、色泽光亮、合腊性强、切面光滑。重要的是,可以刻意雕结构复杂线条感强的作品,在雕刻和保存时都不易断裂劈损。
为此他和谢别巷苦练腕力,要想雕得好,腕力是基本功。
如今腕力废了,只能刻些软的。
反正是刻给余婉湄,她除了小时候嫌他画得难看,长大后在她眼里,他什么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