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芳 第12节 (第2/2页)
因衙门人丁极少,官吏衙役们各自都有差事,那谢图就另外聘了不少短时雇工去打理铺子,卖茶造酒,烧菜送饭,只众人都懂得这是官家买卖,无论是赔是赚,一样照领工钱,是以做事不过敷衍而已,茶淡酒劣的,待客也不怎的殷勤,生意做得极差。
裴继安不好去查他为何一边亏,一边还要多开新铺子,更不好去管他究竟从中捞了多少好处,只想着如何将这些铺子盘活。
只那烂茶烂酒的名头已经打得出去,想要重整旗鼓,谈何容易,是以正在绞尽脑汁。
他说完之后,复又道:“只是要快些回本罢了——十几间铺子,一年亏了数百贯钱,并不是个小数目,至于那三个月五千贯,我已是同彭知县说得明白,实在没有什么可能。”
沈念禾心中盘来算去,问道:“那现在三哥接管了公使库,如果按部就班,到开春时能回本么?”
裴继安想了想,道:“有个六七分把握吧。”
沈念禾同他相处了多日,已经晓得这一位说的话得要学会自己私下再做换算,他说一句“六七分”,换算过来便是有十足把握的意思了。
她再问道:“那旁边清池、芦城几县,能按照郭监司的要求凑够两万贯吗?”
裴继安道:“不好说,不少地方已经开始下令加税,另有溪口县,那一处是通衢要道,富商很多,听闻知县‘召集’了辖下商户,众人踊跃出力,短短十日功夫,已是捐出了数千贯,再召集几次,恐怕就差不多了。”
沈念禾略有些发愁起来。
这一位裴三哥不是个会自吹自擂的,若是其余县乡都做不到,只有宣县凑够了两万贯,届时只要稍稍运作一番,自然就能显出他来。
可若是旁的县乡都能做到,就没有那般简单了。
她思来想去,旁的法子都不能用,仅剩给自己留的退路合适,便不再犹豫,抬头道:“三哥,我这一处有个法子,如果做得好了,或许可以凑出万来贯钱,只是时间有些赶——敢问衙门的公使库里头,还有没有余钱在?”
裴继安目光微暗,看了她一眼,过了许久,方才道:“果真?却不知道是个什么法子?”
又问道:“需要多少钱?”
沈念禾一心都在事情上,并未察觉出不对,听得他问,便回道:“我也不太清楚,只是算出来得要白纸两万刀,熟手雕版匠人数名,印刷小工若干,另要好墨、书盒、麻绳、裁刀……”
其实她怀里本来有一张纸,上头已经把各色材料的分量都写得十分清楚,只是怕被怀疑,不敢拿得出来。
她报完那许多东西,复又道:“再要请一位工书法,又广为人知的,来做誊抄。”
口中说着,沈念禾已经将手中一叠写满字的纸页放在了裴继安面前。
“我和婶婶去逛书铺回来,才知道原来这书在士林间备受推崇,所以又请三哥借回来许多版本,这一段时间仔细对比,果然发觉各个版本校勘不同,又多有重复、缺漏之处。”
“我家中有一本祖上手抄,其中内容比起市面上流传的更全更精,如果能用它做酬劳,并不愁没有大儒来帮忙做序做引,说不定还能请动他们代为宣扬,届时由公使库印得出来五千册……”
“京城戴记书铺一部共计六册书,要卖二十贯,我们一部十册书,只作价五贯,印本更精,更有而今早已失传的三十一首诗、五篇文章在内,想来不会愁卖。”
“届时去掉本钱,便是一时之间不能售卖一空,出个三四千册应当不成问题,怎么也能得个万来贯罢?”
第25章 善心
裴继安并不说话,只接过沈念禾递过来的纸页翻看。
他原是要草草过一遍,然而才看到第一张纸,翻页的手势便停了下来。
那纸上当头先写了《杜工部集补遗》六字,里边果真就是一卷诗文合集。
作者本名杜子陵,因他曾任检校工部员外郎,又被称作杜工部。此人系出名门,祖父名曰杜审言曾是修文馆直学士,为前朝文章四友。
他青出于蓝,文风高古厚重,是个千年难出的奇才,在世时已是“新诗海内流传遍”,过得两朝之后,更被推为诗中师祖,无数文人学诗先读杜,一读读一生。
只是到底过了数百年,其人不少诗篇、文章早已失传,坊市间虽然流传版本不一,俱是或缺或漏,各有错讹,士林苦之久矣,却也没有办法。
裴继安自己也是世家出身,自小学杜诗,当日给沈念禾带回来的那许多版本,他版版都能熟背,此时见了面前这很厚的一叠,很快就辨认出其中新添增的内容并非胡乱攀名凑数,而是当真饱有“杜气”。
他只看了几页就停了下来,轻声问道:“如此珍贵之物,你当真要给到公使库里刊印?”
沈念禾点了点头,却是不忘澄清道:“不是给公使库刊印,是给三哥去刊印。”
裴继安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道:“你年纪小,也不常在外行走,怕是有所不知,拿这样一部书出去发卖,不知会有多少人来抢——哪怕只是走多两步,给到葵街那随便一间书坊、书铺,都能为其开出几百上千贯的银钱,若是去得京城,必有人舍得付数千贯来买。”
沈念禾应道:“我日前打听过,是知道的。”
裴继安见她这般回话,十分无奈,忍不住道:“那你何苦还来舍贵逐贱?公使库买你这书,能付多少钱?一二百贯已是顶天了!”
又道:“我知道你心善,看到三哥这一处有了难事,就忍不住想要来帮忙,只是忙却不能这样帮,今次不过遇得些许小事,你便把家藏的珍宝拿了出来,将来如果遇得大事,你家底掏空了,又待要如何?”
再道:“足有三个多月,我手里拿着公使库,莫说只赚个千百贯,便是再多也不难,你莫要担心,实在不是什么麻烦事。”
他句句话都说得诚心诚意,又劝又夸的,那语气温柔极了。
可他越是温柔,沈念禾就越是不肯相信。
这语气,就如同哄小孩一般。
果真不为难,怎么会日日都忙得早晚不见的?又怎么会日日肃着脸,连郑氏都不敢多去吵他?
要知道,裴继安是有过“劣迹”的。
当日得知了邸报中翔庆府噩耗之后,他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特地跑来与自己问话,也不管她这个孤女不名一文,也不顾她相貌平平,一心就想要促成两家结亲。
这一位委屈自己委屈成了习惯,听他说话,有时候要正着听,多给他添油加醋,有时候要反着听,多为他思量几分。
沈念禾只觉得自己实在有些难,想了想,道:“我也不是白给,除却寻常酬劳,我还要三哥在书中说得明白,这一版刻本乃是冯家所藏,我是沈家后人,承外公冯蕉夙愿,按母亲冯芸遗命,为了文人福祉,今次特地拿出来刊付天下。”
裴继安听得这话,沉默了几息,复又郑重问道:“这是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