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9章 永远在一起 (第2/2页)
“孩子并不一定会按父母的期望成长。”术师说。
“但仍有这样的概率,孩子成长得比父母更强壮,更聪明,更独立。”亚斯塔罗斯说,“他们会继承我们的遗产,发展成为更优越的文明。”
他对术师说:“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您应当都都在为一个问题感到困惑,即这个世界的人心为何如此容易操纵,一旦获得他们的信任,人们就能够表现出截然不同于前的赤诚与团结,如同获得指令的机器。不过在听闻了这些过去的事情之后,您应当已经没有这样的困惑了。”
术师说:“是的,这确实曾让我感到困惑。”
亚斯塔罗斯又看向桌面,桌面上浮出了数种人类的人体模型,细如发丝的亮线在它们的肢体上发展,指示出这些人种的相似之处。
为了适应漫长而孤独的星际航行,为了更长久的寿命和更高的智力,更强的探索未知的能力,舰队文明在漫长的旅途中对自身进行数次适应环境的改造,虽然外表仍保留着原初文明的人类形象,但内在的生理结构和社会形态都已发生了改变。
他们既是血肉之躯,又像智械一样能够介入、存储和处理海量的数据。这才是公平予以所有人的真正的天赋。
只要人们能够建立新的思维网络,构建新的集群意识,他们就能够毫无障碍地获得舰队文明消亡前留在两个世界的种种信息。他们通过这些信息获得的庞大知识不会让他们再度变成龙的眷属,他们可以沿着父母们的道路继续前进,也可以发展出属于自己的文明。无论中洲世界还是龙骨世界的人类,他们拥有同样的能与在这两个世界里诞生的其他智慧生命一起建立巨大而完善的思维网络的天赋,他们生来就有这样的能力,只要他们愿意真诚地爱自己的同胞,爱自己所生存的世界,对星空永葆执着的向往,他们一定能够在两个世界有限的存续时间内重拾文明的记忆,继续世界成形之前就已被定下的计划,将两个世界融为一体,依次脱离这已经没有希望的摇篮世界。
“然而美好的愿望并不等于现实。”术师说。
当他们在这里谈论过去,战争正在世界的几乎每一个地方发生。
亚斯塔罗斯笑了一下,他的下一句却换了话题:“现在,龙骨世界的龙族正在与空间发动机相融。
位于界膜另一边的龙骨世界,与空间发动机融合的龙已经改变了它们的形态,看起来越发不像生物,但也不像任何人造之物。不朽之宫下方的法阵已经扩张到了整个世界——或者说不是扩张,而是在龙死去之后就镌刻在它身上的能量通路终于被唤醒了,远古异种的力量被有次序地诱发出来,冰冻的海洋沸腾起来,山川、峡谷、平原逐一化为炽热的岩浆,像明亮的液体在光滑的金属上流动,复生龙坚不可摧的躯壳从大地之下浮现。
笼罩着这个世界的天网也在发出光芒。
作为留在这个世界的,最后的高等人族,公爵在天上与地上交映的辉光中,形象愈发透明,他也在抬头看向天空,看向天网背后那一轮黑色的太阳,看它炽亮的的旋涡状日珥。
他在看日珥的外域。能量射流穿越宇宙的痕迹映入他的眼眸。
“即使两个世界最终都无法合并,我们依旧能够离开。”亚斯塔罗斯说,“只是要换一种方式。”
“什么方式?”术师问。
“原初世界的坐标与舰队文明的航行记录在空间发动机内部,龙是从空间发动机中诞生的生物。”亚斯塔罗斯说,“当它们与本源结合,切割复生龙的星骸作为舰队的外壳和燃料,复原发动机的空间跳跃功能,就能够在黑洞蒸发之前逃离桎梏。无论它们是选择向原初世界回游,或者向星空的更深处前进,它们都已经得到了自由。”
“至于另一个——如今我们所处的世界,”亚斯塔罗斯说,“当黑洞蒸发,龙族舰队逃离,使得这一维持了万余年的半封闭空间失去了维持其平衡的三分之二的质量,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将在极短的时间内被极度压缩,并被吸入黑洞视界。但是在变成毫无特征的基本粒子之前,人们还有一个机会。”
黑洞会在蒸发过程中释放曾被其捕获的物质与能量的信息。
黑洞会在蒸发过程中产生射流。
当太空龙星毁灭,封闭其内的毁灭之星向外部的宇宙展露其狰狞时,舰队文明便已作出决定,倘若逃离计划失败,便以龙星残骸与部分舰队为媒介提高其内部温度,决定因此而生的射流的朝向,使之指向原初世界。
也许一切最终都要被毁灭。但他们仍能回家。
术师说:“显而易见,这并非您追求的结果。”
亚斯塔罗斯笑了起来。
“我只要令文明不致断绝。”他说,“如果我们有极好的运气,能够不逸失去很多信息地的回到原初世界,如果原初世界仍然存在,并且他们接收了这支信息流,也许他们能从信息之中还原过去的记录,并回应我的程序请求,以此再造出研究员和新人类两种生命的形态,加上已经远去的龙族舰队,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但如果还有一些可能,我们也许可以不必如此消极,将希望寄托在种种微小的概率之上。我们可以更努力一些,尝试寻找能令历史不至再度中止,文明不必夭折的方法……毕竟生命是宇宙的奇迹,实在不应轻易放弃。”
他看着对面的黑发青年。
“曾经我以为这很难办到,直到您的来到。”他说,“我们总是缺少时间。缺少逃离的时间,缺少自救的时间,缺少让复生的太古龙进化的时间……如今我们缺少等待文明真正变得成熟的时间。但是因为您,和已经被您驯化的第三代太古龙裔,曾经要付出极大代价而成功的可能性极小的计划拥有了最低限度的基础。”
他问:“而您能够做到的并不仅仅是这些。”
“是的。”术师说,“我很清楚。我正是为此而来。”
亚斯塔罗斯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当我们送出那个跃迁坐标的时候,并没有想过真的能够得到回应。当然,更出乎我们意料的,您竟然就是原初世界给予我们的回应。”
遥远的城市中,沉睡的青年蹙紧了眉头。
人类自卫同盟与异界人族进行的这场战争加速了他向另一个阶段的转化,他本应在前线清醒地经历这个过程,但那个含着血的吻将他拖进了另一个非现实的世界。
他的躯壳正为充满那个人气息的物品所环绕,他的精神以另一种形态踏入了新的领域。在这个以人类的头脑构成的庞大网络里,世界实际没有边界,没有上下,没有左右,记忆是肉眼难以分辨的万千色彩的碎片,它们汇聚成无定形的洪流,又是迷幻的海洋。他走在水上。
虚空中遍布无形的丝线,每一根都向他传递现实世界的即时变化,他知道现实的世界正在发生战争,斗争和死亡每一刻都在扩大这个世界的领域,他也知道自己为何要进入这个世界,这里有他进化的道路。
他的精神图景正在在这个世界展开,他正在挣脱人类形态施加在他身上的种种束缚,他的视线变得无限高远,流火般的金色双翼连记忆之海也显得褪色,人类形态的躯壳限制了其他的方向,但在这个以人的意志为基的世界里,他占有几乎无穷的资源,拥有近于无限的力量,世界的秘密俯拾可得,亿万人类的头脑如同书本向他打开……他正在将自己变得更高,更远,直至充满这个世界,他将在这样的弥散中变成每一个在生存和在死去的人,然后……
从这无数的人生之中再生成一个新的他。
天与海之间,云深对亚斯塔罗斯说:“我们可以开始了。”
然后两个人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圆桌、茶具和座椅如青烟消散,铁灰色的流质金属在甲板的远处升起来,形成建筑一样的结构,他们头顶的灰色云层被风推开了,云浪向四面翻滚而去,露出了清澄湛蓝的天空,遥远的群星在天幕上闪烁,巨大的星空战舰下,海面粼粼如深蓝色的丝缎。融化的主控塔在广大如平原的甲板上构筑成了极其宏伟,肃穆而华丽的建筑,颜色从铁灰变作了深得近于灰色的墨蓝,如同深邃的星空,然后星空从星空中浮现,游动,交织,形成一条条璀璨的银线,然后这成千上万的银线从建筑中蔓延到了甲板上,织出极度复杂而美丽的图案,来自空间发动机的澎湃能量在这些回路里流动,交互,然后在两个对立的位置,银线汇聚成了银星,银星光辉大盛,生成两道光柱,光芒之中现出两道人形。
光丝退却,露出底下苍白而又坚实的完整躯壳,曾经残损的白骨半身都被覆上了温热的血肉,中洲人王的法塔雷斯慢慢睁开眼睛,当他意识到自己已经重返人间,那张向来冷峻的面孔也露出了惊异的神情。
但复生的下一刻,他就知晓了自己醒来的意义,接受那些蜂拥而来的信息只对他刚刚形成的神经造成了一瞬的冲击,就像终于等到了他一直等待的结果,当他决定接受,它们就在这一刻变成了他头脑中仿佛早已熟知的自然记忆。
这就是所谓的思维网络,这就是文明的集群意识所以能够建立的根基。
他看向远处与亚斯塔罗斯并立的短发青年。
这张早已应当建立的网络却是直到这个人来了,才终于有了形状。
法塔雷斯看着他,这个跨越无限时空,为挽救这个世界而来的生命没有伟岸的英雄外表,只有一双明知即将迎接的是何种命运,依旧毫不动摇的眼睛。
法塔雷斯又看向另一边,在与他相对的位置上站着的是曾与他有过短暂交集的魔族贵族阿加雷斯,这名神情冷静得近于冷酷魔族的天赋之强大,和他从未有过一刻更改的执着激烈的感情,使得他即使以自身代替德尔德兰公爵为亚斯塔罗斯提供动力近两百年,仍能残余完整的形态,在此刻同他一同发挥作用。
他也在看着那个人。
亚斯塔罗斯说:“虽然按照舰队文明的论理,我也应当被定义为人类,但诚实地说,我似乎没有什么人类的感情。我想这既是我所在的族群性质所决定,又是因为这样更适合我完成我的任务。而您显然与我相反,您在维持着坚强理性的同时,还拥有极其丰富而柔软的感性,即使这个世界本来与您毫无关联,即使您自来到此地之后便被困囿一地,不曾见过更广阔的应您而改变的世界,除了极少数人之外,您的追随者虽然尊崇您如尊崇神明,却并不真的想要了解真实的您,而只满足于用自己的想象和赞美去一个无所不至,无所不能的神像……”
“这一切对您来说有些不大公平,然而我仍然能够感到,您深爱着这个世界。”亚斯塔罗斯说,“这种深沉和宽容的感情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有一头虽不知其使命,却像您爱他一般,也将所有的爱回报于您的龙吗?”
云深看着光的瀑流从神殿的顶端垂落,在他面前汇聚成光的湖泊。
“或许是吧。”他说。
“我只能说非常抱歉,令你们告别得如此仓促。”亚斯塔罗斯说,“您感到遗憾吗,为如此光辉却短暂的人生,为一个纯真热情,即将为被您舍弃而陷入莫大悲痛的生命,为即将展开,您却已无法参与的长远未来,为了您将付出一切,却得不到应得的回报,您可曾为此感到遗憾?”
“我只是一个人,对此当然是遗憾的。”云深说。
“但我感觉得到,您的心中并无悲苦之情。”亚斯塔罗斯说。
“因为这不能算是死亡。”云深说,“而且……”
流溢的光线将他的面孔照得雪白,他看着自己的前路,轻声说:“即使有些遗憾,我却并不感到孤独。”
他向前走去,银星伴绕而飞。
他走入了那片光。
虽然几乎每一个人都说这具身体具有莫大的力量,云深也一直在使用它的力量,但也许是受到自身意识的桎梏,云深其实从来都没有自己掌握过什么的实际感触。
现在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轻盈了起来。
他的肢体在舒展,感知在延伸,向着四面,向着无尽的海面,向着整个世界,他变成了风。
变成风之后,他想去拥抱一个人。
世界如此广阔,要找到那个人并不容易。
他找到他了……
一个明亮如恒星的灵魂从无限之海中升起,与他紧紧相拥,几乎融为一体。
“我就在这里。”他轻声说,“永远和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