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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4章 女帝师五(69) (第2/2页)

高朠的目光有不合年龄的沉敛与深邃,像两股静谧的冷泉。他长叹一声,细细地卷起启春肖像,双手捧起,躬身告退:“儿臣这就去母后的宫里,等母后回宫。”他脚步轻浅,衣袍扬起一角,似蝶翼收起,无声吻在花间。

绿萼目送他出了昭阳殿,不禁冷笑道:“娘娘何必这么好心,就让皇长子以为他的生母是皇后害死的,母子不和一辈子才好呢。”

高朠虽然养在启春膝下,终究不是亲子。启春还年轻,日后若生下自己的皇子,大可不必在意高朠。若高朠失宠于父皇,又失爱于母后,身为皇子,还有什么前程?这一层意思,他是听懂了的。银杏笑道:“母子和乐不是很好么?”

绿萼道:“只怕皇后也不领娘娘的情。”

银杏笑道:“绿萼姐姐谬矣。娘娘这么做,不是为了皇后,而是不想得罪圣上。圣上希望皇长子忘记生母,自也希望他与皇后母子和乐,彼此没有嫌隙。目下宫里就一后一妃,离间恶行,难以隐瞒。”

我笑道:“银杏此言得之。”

第二日,施哲的噩耗传来。说是渡黄河时,为河盗劫杀。我正临摹一幅山水图,闻言手一僵,蘸饱了墨的笔在纸上重重一点,渊中的游鱼化作一具僵仆水中的尸身。浓墨重笔,含冤难沉。我跌坐在椅上,颤颤巍巍地将笔搁在鎏银如意笔架上,怔怔道:“绿萼在哪里?”

小钱道:“绿萼姑姑在后面分年赏。”

我支额道:“暂且不要告诉她,免得她伤心。”

银杏道:“这种事情怎么好瞒得住?不出几日阖宫都知道了。该伤心的逃不过,有缘无分便是有缘无分。”我转头望了银杏一眼,她却淡然。她在说绿萼,又仿佛在说自己。原来失爱的哭声,早已存贮在每一个女子的心中,该放出来时,谁也别想藏住。

我叹道:“也罢,你们慢慢说与她听吧。”说罢收了画纸,揉成一团抛在炭盆之中。

正说着,外面小丫头报女典封若水求见。封若水入宫十数日,除了那一日来谢恩,从来不曾来过遇乔宫。行过礼,我笑道:“年下事多,封大人倒有空往后宫来。”

封若水笑道:“我来看望姐姐。”不待我说话,她眸光一冷,“姐姐听说施大人的事了么?现下施府正在举哀,皇后已派中官去吊唁了。”

我颔道:“听说了。可惜我困坐昭阳殿,不能亲自去看望采薇妹妹。”

封若水道:“妹妹有一疑惑,施大人真的是河盗所杀么?”

我心中一颤:“妹妹为何有此一问?”

封若水道:“我听爹爹说,施大人致命伤在咽喉处,是一刀毙命。那伤口,倒像是自——”她忽而住口,默默端起茶盏。一个“刎”字和着滚烫的茶水被吞入腹中,接着轻轻呵了一口气,“莫非是‘盗杀李辅国’?”

唐书代宗记载:肃宗上元三年十月壬戌,“盗杀李辅国”。唐肃宗时的权阉李辅国,因劝肃宗即位有功,权倾朝野。唐代宗深恨李辅国,却因他有功不好下诏处死,于是派刺客割下他的头颅,丢在溷厕中,谥号“丑”。

是“五王之祸”还是“盗杀李辅国”,是“河盗劫杀”还是“自刎”,又有什么分别?我不能亦不忍回答,沉默半晌,只淡淡问道:“董大人如何了?”

封若水眉心一耸:“姐姐说的可是大理寺卿董重?”我点点头。她又道,“董大人早已辞官,施大人的遗体入京后,董大人在家暴毙。”接着她语含嘲讽,“陛下听闻奏报,还派姜敏珍亲自去董府哭了一回。”

董重与施哲一同查办弑君之案,终究也逃不脱一死。我一呆,金色纱帐、银色雪光、暗紫熏笼、茜朱华衣在我眼前拼合成光怪陆离的一片,迅疾模糊起来。我低了头,无声叹惋:“知道了。”

【第四十八节 亡不知戚】

宫苑中雪光皑皑,中间让出一条数尺宽的道。湿气在砖缝中欲凝又散,脚下既滑又涩。一道道雪堆积在阶上,松散而齐整,像是在迎接谁,又像是送别谁。封若水拢一拢斗篷,扶着白露的手缓缓走下。裙裾扫过,琼屑飞舞。我只顾呆,却没有察觉银杏已送了封若水回来。忽听她语含凄然:“想不到连董大人也……”

我在袖中攥紧了五指,指尖贴在掌心忽冷忽热,张开一瞧,早已空无一物:“董大人是大理寺卿,施大人的遗体送回京中,自然先入大理寺勘验。尸身是何情形,董大人如何不知?想是为了不连累家眷,所以在府中自尽了。”

银杏感佩道:“论起来,董大人不过请娘娘查了几桩案子,并无多少故旧之情,却为此丢了性命。”

我叹道:“先帝被弑,是忠臣孝子自当痛心疾,苦思如何回报天恩,又何须什么故旧之情?施大人与我又有多少故旧之情?更不用提韩钟圻与廖恽两位大人。都是效忠先帝罢了。”

银杏道:“娘娘所言甚是。当初禁军封锁畋园,若不是董大人带奴婢与钜哥哥进去,先帝的死因永远无法大白于天下。”

有一种无奈,是看惯了前人的错失,却不能置喙。还有一种,是我已尽力,却终究无能。我今日的败落,是两者兼而有之。“尽全力”算什么安慰呢?败了,就是败了。我合目,眼前是积尸如山的洛阳城,皮肉黏在城墙上,挂在枪尖上。展目四望,灰白的天,灰白的火,灰白的眼神,灰白的怒吼。“那又如何?我败了。”

银杏忙道:“那也不见得,荆州尚未平定,昌王也还活着呢。”

我哼了一声:“他剿灭宇文君山与王甯,是何等迅捷?如今荆州残部所余无几,他却不立即讨伐,偏要等来年,这是为何?”

“为何?”

“荆益败将,困守江陵。不肯离巢速斗,势必不能久。官军坚壁襄阳,可待其自毙,故此他迟迟不肯兵。江陵不过是在苟延残喘罢了。”

银杏道:“那昌王呢?”

我冷笑道:“昌王既已为回鹘归义王,再起兵,便是贼寇。他已失了民心,再不可能成事了。”

银杏赞叹道:“胭脂山的天子气,果然不虚。”

话音刚落,忽听门外一阵踉踉跄跄的脚步声,锦帘一掀,一阵冷风扑面而来。绿萼失魂落魄地奔了进来,呆在当地咬着唇忍住哭泣。她必是已得知施哲的死讯。银杏不忍看,忙退了出去,帘幕合拢得慢了些,没有拦住绿萼钻心的哭声。绿萼伏在我的膝下,大哭不止。我抚着她的鬓道:“哭吧。”

这一场哭泣,像是无边无际的大雨,整个天地都痛快了,也凉透了。绿萼哭了小半个时辰,方才停下。她抬起头,整张脸都是肿的。我扶她起身:“出了这个门便不准再哭了。”绿萼点了点头。我拉着她并肩坐着,为她擦干泪水,“我知道你的心意,可你终究不曾与施大人常年相处,何至于如此伤心?”

绿萼道:“施大人是奴婢害死的。”

我叹道:“你是说先帝崩逝后,是你领银杏与刘钜去了施府么?那不怨你。”

绿萼迫不及待道:“是奴婢!是奴婢!娘娘当时受了重伤,病倒在信王府。是我引带银杏与刘钜去寻施大人的,如果施大人不知情,侯爷也不会被腰斩,娘娘就能好好地嫁给圣上,或者根本不必进宫。都怨奴婢多事。”说着握住脸又哭起来,“自娘娘行事以来,奴婢无日不责备自己。是奴婢害死了施大人和董大人。”

我一哂,却也分不清此刻是哭是笑,只觉得唇角一颤,双颊细细两行湿冷:“你有大功,施大人为先帝而死,死而无憾。你何必为此事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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