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图蜀(五)庄周梦 (第2/2页)
在她眼里,他是真的举世无双的好看,就为了他这张脸,再为了他和她之间两厢情愿的好,便可不虚此生了。可是这万般柔情,此情此景,怎么说的出口。
于是她轻笑:“以一个女子之身,将我毕生所学,成就一代帝王之业,这还不够我此生笑傲的?”
云津的话轻柔温和,韩高靖听了却说不出的失望:“你的不虚此生就是如此吗?”
他视为最珍重的,他准备留给她的,他不惜与最忠诚的追随者撕破脸也要赠与她的,原来是她“自来不在意的婚配之事”。而她的不虚此生里,也没有与他的情爱。韩高靖想起她祖上的两代皇后和那一任女官,无不是手段非常,能忍人所不能忍的奇女子。而她,虽说对他留了情,可也并不与她们有什么不同吧。
他如坠凉冷三秋,冷冷一笑:“如果你以正妻身份辅佐我,不是更不虚此生了?”
云津侧过脸来瞧着他,笑的颇有几分凄凉:“如果不让你娶豫侯的女儿,连累你功亏一篑,对我有何好处?再好的女子,再深谋远虑的士子,都是‘择木而栖’的‘良禽’,没了你的庇护,杨灏恨不得杀了我,命都没了,何谈其他?”
良禽择木而栖,他们在晋阳纵论天下大势时,她就说过的,他又怎么会忘?
她有吞吐天下的野心,他从来都知道。她对他情深义厚,他也知道。于是他曾经怀着侥幸,想要两处相顾、两全其美。然而其实竟是他一厢情愿了,在对情爱与形势的权衡中,她从来不曾有过迷惑。韩高靖心里空空荡荡,也不觉得如何伤心,毕竟他们是一路人,他始终知道她的所作所为说到底也还是为了成全他,虽然不是因为钟爱他。
他穷尽二十八年岁月之力,难得的一次任情随性,就这样被消弭在她的冷静无情中。
明白她的不得已,然而伤人心的话却还是从他口中吐出,也许唯有如此,他才能在淤堵的心头,得一时的喘息。
他霍然而起,指着云津的鼻子质问:“顾云津,是不是对于你来说,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拿来权衡、算计,然后制定出天衣无缝的方略。你如今牺牲自己成全我,就是怕竭泽而渔吧。”
“韩高靖,你的母亲为成就你而死,你的长姊为你投身城下,五公子因为所属意的女子不符合雍都的利益被你拆散,你的幼妹宛珠远嫁西戎,以冀侯亲女、威烈将军胞妹之尊,屈身去做左王的侧妃。如今轮到你自己了,我怎么忍心叫你为了遂这点儿女之愿就前功尽弃?”
韩高靖心中凄清而冰冷,可也算是彻底地清醒过来,竟有如梦初醒般的怅然。他没来由地想起小时候母亲带他读书,读到“庄周梦蝶”的那一处,母亲的声音温柔而缥缈,仿若进入某种美妙情境中。他父亲听了却皱皱眉说道:“竟让孩子读这些无济于世的书,亏你父兄也都是将才。我的儿子,将来要经世致用,纵横天下。”
他忘记后来如何了,倒是那故事还记得。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蝴蝶之梦虽美,庄周神游其间自然心满意足,不知庄周是否可以永远沉浸梦中,或者可以有幸把现实当做梦境。但他韩高靖是没有做梦的权利的,这是他从来就明白的。就连给他讲这个故事的母亲,也并无这样的权利。她将最锋利的匕首刺入咽喉,鲜红的血喷溅在她华美的衣襟上,也飞溅在他的脸上、铠甲上。
她不是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她也还想着她用青春年华追随过的男子,可是她也知道,如果她选择屈辱地活下来,不但她的儿女在冀州牧府中再无立足之地,就连她倾心相慕的那个男人,也将对她唾弃不顾。
韩高靖的母亲出身将门,本可有大好归宿,却偏偏芳心轻动,爱上了风流俊赏、天下为家的英雄——韩高靖的父亲,年少时英俊风流的韩令德。母亲没得选,长姊没得选,宛珠和韩江也没得选,他韩高靖又哪里会有的选?
到底是他迷失了,他倾慕她,也欣赏她,视她为高山流水,可为什么一定要与现世婚姻纠缠在一起呢?
他看着她那张美丽的脸,心中只有绝望:“云津,我曾经因与你相识相知而深觉三生有幸。如今却希望,假如你只有这张美丽的脸就好了。”
如果只有这张绝色容颜的话,他对她的情爱便只停留在对皮色的爱慕上,那便不会心痛。如果她没有倾世的心计的话,她大概就心甘情愿做他身边的女人,眼里心里只有他,没有所谓的天下。
可是如果那样的话,她和其他的女子又有什么不同。他这一生虽然就用不着品味情爱的痛与苦。可是,也就不明白何谓金风玉露、两心如一。
此时云津也缓缓站起身来,与他面对面相望,终于再也压不住心中翻涌而起的苦涩,语声渐渐凄然哀弱:“我们身处乱世没得选。我对你……我对你……一见钟情。那时候我差点死在戎人手上,可是一见了你,我就觉得没了恐惧,只有安心。你也许不知道,当初你险些没命,我才彻底明白,如果没有你,我大概将一生活在恐惧不安中。所以,成全你就是成全我自己。你说得对,我是怕你竭泽而渔,不懂留得青山。就算为了我,去娶了豫侯的女儿吧。”
韩高靖惊闻此语,一时如入迷津,一时又心头昭明,一时叹息痛恨,一时又欢喜无限。她竟然对他一见钟情,那么这两年来,她竟将对他的心思藏在了何处?为什么藏得那么好,他竟然从来都没有察觉过?她不是向来智计无双、睥睨天下的吗?她不是应该比须眉男儿更加无所畏惧的吗?怎么也会恐惧不安?
而在她深藏不安的生命中,居然是他能让她安心。
韩高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想要和她说说当初为什么救她,又是如何对她一见如故”的时候,一抬头却发现,云津不知何时早已离开。空空的堂上,冷风呼啦啦穿过大开的门,而风中只剩他一人。
韩高靖忽然胸前伤口一阵锐痛,明天大概是个风雪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