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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善围 第49节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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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善围定了定神,翻开《琵琶记》。

和民间常见背叛父母和妻子的蔡伯喈的版本不同,这里的蔡伯喈是个全忠全孝之人。

蔡伯喈和妻子赵五娘婚后恩爱,照顾双亲,是个好丈夫好儿子。但是蔡父一定要儿子上京赶考,博得功名。在孝道的驱使下,蔡伯喈告别家乡,上京赶考。

考中状元,皇上赐婚,将牛丞相之女牛小姐嫁给他。因要忠于君权,蔡伯喈被迫娶了牛小姐,给家里捎信,却被小人诓骗,在家乡苦等的夫妻妻子并没有收到家书,反而遭遇饥荒,赵五娘以糟糠充饥,将白米让给公婆,公婆死后,以罗裙包土,安葬公婆,抱着琵琶上京寻夫。

各种机缘巧合下,牛小姐知道了卖唱的赵五娘是丈夫的原配妻子,被赵五娘孝顺坚定所感动,自愿促成了赵五娘和蔡伯喈夫妻澄清误会,将正妻之位让出,屈居二夫人之位,一家团圆,蔡伯喈带着两个贤妻回到老家,衣锦还乡,重新下葬父母。

正如伶官所言,这个南戏本子写的格外用心,朝堂部分用词文雅华丽,文采斐然。写到民间赵五娘苦苦挣扎和命运抗争时,笔风却突然一转,朴实无华,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十分打动人。

赵五娘为生活所迫,吃糠时唱道:“糠与米本相依,被簸扬作两处飞。一贱与一贵,好似奴家与夫婿,终无见期……这糠呵,尚兀有人吃,奴家的骨头,知她埋在何处去?”

字字泣血,写到她的心里去,胡善围看得掩面而泣,平复了心境后,洗了脸,重施脂粉,还画了眉,拿着戏本子去找范宫正。

谁知一出书房,天都黑了,宫正司的女官大多散了,只有几个值夜的女官还在。黄惟德指着饭桌上一个咕嘟嘟冒热气的炭火锅说道:“天气冷,今晚吃锅子,知道胡典正在书房里忙,不便打扰,就温在这里等典正忙完再用饭。”

看得太投入,都忘记吃饭这回事了。胡善围说道:“我有急事找范宫正,等办完事回来再吃。”

黄惟德说道:“你还是先吃饭——刚才曹尚宫召集六局一司各大女官,商议腊月初三六公主的册封典礼之事,你去了也是在外头等。”

大明宫廷的公主们一般到了十五岁成年即将择驸马婚配时,才会取正式的封号,并授以金册和宝印。

六公主是孙贵妃的小女儿,而孙贵妃和马皇后的背景和人生极其相似,两人是知己,虽共侍一夫,但情同姐妹,自从马皇后把孙氏推到贵妃的宝座,两人一唱一和,共同弹压东西六宫,后宫清净了,无人敢生事。

马皇后待六公主,就像亲生的一样。

故六公主的册封仪式,马皇后十分重视,特意嘱咐了曹尚宫,要“好好的办”。六局一司岂敢简慢?都把六公主册封典礼当做腊月里仅次于除夕的大事操办。

胡善围用了晚饭,在范宫正的屋子里等到几乎半夜,范宫正才回来。

范宫正看到胡善围就头疼,叹道:“真佩服你们年轻精力充沛,我年纪大了不能熬,累死我了——有什么事情非要今晚说?明天再来吧。”

范宫正下了逐客令。

胡善围把高明写的《琵琶记》本子递给范宫正,简略说了一下剧情,“下官觉得本子写很好,难得一点低俗违和的内容都没有,唯一的缺点,就是过于说教,结局太完美。书生蔡伯喈简直是个全忠全孝的道德完人,明明什么便宜都占了,考了状元,娶了名门淑女,当了高官,却还兀自委屈,都是逼不得已,为了孝道和忠君而为之。但是作为宫廷大戏,过于说教,反而不是缺点,是优点。”

胡善围说道:“皇上曾说,宫廷戏曲,一应谄媚艳曲皆不取,而神仙道扮,义夫节妇,孝子顺孙,劝人为善及欢乐太平者皆不禁。蔡伯喈,赵五娘,牛小姐都是孝子贤妇,和儒家‘美人伦,厚风俗’不谋而合,有诗教之功,皇上应该会喜欢。请范宫正先过目,如果您同意,明日就要教坊司演一遍。”

宫廷大戏,又是平时上不得台面的南戏,胡善围不敢自专,她需要范宫正先点头。

能让胡善围等到半夜、逐客令都不顾、依然坚持举荐的本子,范宫正不好扫她的面子,拿在手里随手一翻,刚开始漫不经心,但很快被里头的词句和渲染的悲情所吸引。

胡善围有备而来,说道:“下官查过了,作者高明是元朝末年正儿八经考出来的进士,还是个清廉的好官,科举出来的官,写出的剧本初衷是为了教化世人,和民间为取悦观众糊口的作者是不同的,改变了蔡伯喈这个人物,把他变成了一个忠孝两全有情有义的读书人,又用赵五娘吃糠咽菜,罗裙包土葬公婆的悲情吸引观众。这种即有令人唏嘘不已的故事情节,又有教化世人的戏剧,正适合宫廷。”

范宫正出身诗礼之家,元朝四大诗人范梈的孙女,岂不明白戏曲诗教之功的厉害?

她看起书来一目十行,很快就做出了判断:“确实不错,我明日抽空和你一起听《琵琶记》,若没有问题,冬至那日,就选这折南戏,给宫里换换口味。”

冬至那日,宫廷宴会上演《琵琶记》。

起初一听是南戏,众人兴致缺缺,但正是开始第一出戏《水调歌头》里,唱到“今来古往,其间故事几多般……不关风化体,纵好也徒然”时,洪武帝就停了酒杯,这句话正和他的心意。洪武帝认为元朝礼乐崩坏,民心离散,所以大明立国之后,着重礼仪和教化,重塑中原文明。

明明只是一出戏,却就敢在开头说如果戏曲没有“关风化”教育世人的,再好的戏也徒然,这个观点正是洪武帝心中所想。

宫廷是大明的中心,而皇帝,是宫廷的中心。洪武帝明显对这出南戏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还有那个不长眼的敢打扰皇上的兴致?

何况这出戏演到赵五娘吃糠那段,唱词生动悲恸,极有感染力,马皇后,孙贵妃等在战乱时期吃过苦头的娘娘们皆面露动容之色,纷纷红了眼眶。

到了罗裙包土葬公婆时,席间多有落泪者。

宫廷大戏没有胡善围区区一个七品典正的位置,她远远站在一个亭子下,抱着暖烘烘的手炉,独自一人看着远方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戏台。

北戏的配乐多是琵琶古筝,南戏的配乐多箫管,声音绵长,故隔着老远,胡善围都能听见乐声。

恍惚中,她变成了戏台上的赵五娘,先是“软怯怯的孤身己”,再到罗裙包土葬公婆后,毅然抱着琵琶上京寻夫的蜕变。赵五娘的痛苦,胆怯,希望又绝望,在绝望里寻找新的希望,她感同身受,因为她有相似的经历。

她亲手推荐了《琵琶记》,等同将自己无法愈合的隐痛亲手一点点撕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然后用力挤出脓血,疼都不能呼吸,挤脓血的手一刻都不能停,必须全部挤出来,隐痛才会消失,旧伤才会真正愈合。

她亲手将过去软怯怯的胡善围一刀刀捅死了,战胜了自己,从此以后,若再有人提到未婚夫,她不再一击即溃,笼罩在往事的阴影中无法自拔。

或许那时候,她只是淡然的付之一笑吧。

不知不觉中,亭子里的胡善围脸上有了一抹笑意,她不会再为过去流泪了。

戏台上,《琵琶记》唱到了最后一曲《永团圆》:

“……共设华筳会,四景常欢聚。显文明开盛治,说孝男并义女,玉烛调和归圣主。”

一个历经曲折最后大团圆的故事以“归圣主”为结尾,洪武帝龙心大悦,对《琵琶记》大为赞赏,笑道:“《五经》、《四书》,就像布帛粮食一样,家家都有。高明的《琵琶记》,如山珍海味,富贵荣华家不可无,以后每日都演几出。”

教坊司伶官忙道:“遵旨。”

洪武帝又道:“《琵琶记》是南戏,不便传唱,教坊司用琵琶古筝箜篌等便于弹唱的乐器重新配乐,谱以弦索,重新出一个院本,推行到民间,以教化世人之用。”

果然,胡善围的判断是对的,这部戏稍显说教的缺点,正好是洪武帝喜欢的优点。

上有所好,下必效之,何况洪武帝还说出“富贵荣华家不可无”的话,官员谁敢不听?纷纷请戏班唱高明的《琵琶记》,这部在元末因冲突不够“爽”,过于说教而几乎默默无闻的南戏,成为了明初“爆款”大戏,风头无戏能及。

南戏从此登上大雅之堂,开始成为宫廷戏曲,《琵琶记》也成为南戏之祖。

洪武帝对《琵琶记》爱不释手,下令以后每天都要听后,依然意犹未尽,问教坊司:“这部戏是谁选的?”

教坊司伶官忙道:“宫正司胡典正极力举荐,《琵琶记》才得以在冬至日进演。”

一个七品典正,平时入不了皇上的眼,洪武帝对这个颇具慧眼的女官很好奇,说道:“宣胡典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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