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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天阔吐了个昏天黑地,仿佛也要把自己整个人都埋进满地的秽物。
灰雾假惺惺地说道:“这一切,当然和你无关。我甚至还没有像使用刀剑一样的使用你,你千万不要遂了我的诡计。”
“……”
楚天阔半弯着腰,一股战栗的电流从后脑一直传到脚跟。
呕吐的残渣映进视网膜里,同时带来一种令人浑身发冷的预感。
就像是……这一次把腰弯了下去,往后就再也不能直起来了。
楚天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猛地拔出长剑。
第一剑,透过木笼削飞了那恶汉的脑袋,第二剑就回身将灰雾劈成两段!
只过了千分之一弹指,灰雾就再次合拢,而楚天阔的四肢又一次失去控制。
楚天阔像一只木偶一样,手脚僵直地被拖拽着,一路踉跄到第二组木笼之前。
这一次的木笼里,关押的是一个杀人犯,以及一个孕妇。
灰雾不紧不慢地补充道:“这一次,你还可以袖手。”
“你甚至可以威胁、可以恐吓、可以跟这男人威逼利诱……不过我得好心告诉你,在今天之前,这杀人犯已经饿了三天。”
“……”
楚天阔无言地拔出长剑。
此刻,他面前摆着许许多多条路。
然而他知道,灰雾也知道。真正能容楚天阔通行的,唯有那一线独木桥而已。
……
不久以后,灰雾拿出来招待楚天阔的,是一对祖孙。
楚天阔几乎在看见这对祖孙的第一眼,就咬牙道:“不可能!”
他不动手。
他绝不动手。
楚天阔知道,从自己挥出第一剑起,事情就一定会变成这样。
先是有罪,再是轻罪,最后无罪,再之后就是……
最聪明的选择,永远是不要踩进那摊流沙。
可楚天阔的双脚,已经站在了流沙上。
灰雾饶有兴致地重复楚天阔的话,它反问道:“不可能吗?”
木笼里,孩子才是刚刚脱离襁褓的年纪,仍在咿呀学语。
他生着小小的手,小小的脚,乌黑的眼睛好奇而信任地望向楚天阔,那眼神尚且天真。
老妇人却跪在木笼里。
她的指甲都在粗糙的圆木上掐断,于是那肮脏的木柱上,便点染了斑斑血痕。
“求求你,让我的孙儿活下去。”
老人家涕泪横流,泪水划过她苍老的、沟壑遍布的脸。
“如果你不杀一个人,我们就谁也活不成——老婆子也愿意自己撞死了,不给你们添麻烦。可是不行啊!不行啊!”
“不可以。”灰雾说,“只有他亲手杀的,才能算数。”
老妇人把自己的头磕在木柱上。
一下、一下、又是一下。
那已经不是恳求,其实完全是自尽的力道。
只是碍于人老体衰,流淌的鲜血只够掩去上一刻的指甲掐痕。
“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撞出的咚咚声带着些许回音,就像是一截风烛残年的朽木,被来回地放在梆子上敲打。
“不算你杀了人,我自己只差一点就撞死……”老妇人口齿不清的说道,“你砍我一下,一下子就行……”
那一记一记的碰撞声,似乎也有砝码般的重量。生铁擂造的硬物,尽数压死在楚天阔的喉头。
楚天阔回头看向灰雾:“……你会让这孩子活下去。”
于是灰雾诡笑起来。
“我倒是愿意承诺,但是魔物的连篇鬼话,只怕你也不敢当真。”
楚天阔一字一顿道:“……为了我永远不得解脱,你会让这孩子活下来。”
因为假如这孩子死去,那就相当于这并不是一道选择题。并非楚天阔选择了某个人的生和死,而是魔物以使用刀剑的方式使用了他。
“哈哈哈哈哈哈,很对。为了你永远不得解脱,我会让他活下来。”
得到了答案,楚天阔终于拔剑。
滚热的鲜血飞溅到眼前时,楚天阔并没有躲。
那线鲜血顺着楚天阔的眼角流淌下去,仿佛一声迟来的控诉。它无声无息地划过楚天阔年轻的脸,给他涂抹上一丝狰狞的罪痕。
孩子嚎啕哭泣,老人安详倒地。
灰雾没有刻意控制,但楚天阔的手掌却抽搐着松开。
龙纹的佩剑跌落在地,在地上弹动了几下,裹上了满身的灰土。
孩子的童音,音调总比成年人更高,也更容易刺破人的耳朵。在幼儿稚嫩而撕心裂肺的大哭声里,楚天阔无法忍受地转开脑袋。
他看见漫山遍野怒放着的红山茶,洋洋洒洒,像是一捧尚未流干的心血。
……
一开始,笼子里关着的只是一人,后来就变成十人。
人们隔着木笼的栅栏,互相痛骂控诉着对方的罪行,竭力地显示出自己的清白,仿佛这样就能展现对方比自己这边更加该死。
说是“罪行”,其实也无非是偷鸡、摸狗、占了一道垄沟的便宜、临走前顺便从你家拿走了一个瓢子一个桶……
放在充满烟火气的小镇生活里,这都是些令人哭笑不得的鸡毛蒜皮事。
也许会让大姑娘小媳妇唾弃地啐上一声,但无论如何也罪不至死。
然而,死亡的压力像龙卷风一样盘旋在头上,求生的欲./望迫使人放弃全部体面和道德。
亲睦友好的旧邻居,一朝反目成仇。
和谐亲爱的夫妻二人,一边对骂一边隔着栅栏流泪。
再然后,灰影抽走木笼中间的栅栏,两伙人就真的拳对拳、脚对脚地滚在一起,像野兽一样撕咬着彼此的耳朵。
等双方都遍体鳞伤、筋疲力竭了,灰雾又宣布,即使楚天阔不动手也没有关系。
“我不吃人、不嗜杀,所以也不必一口气带走二十条人命。”
“只要十个就够了。不管谁杀的,只要十个就好。”
灰雾说,一会儿它笼罩在谁的身上,其余人就要去将谁处死。等死去的数目达到十个,剩下的人也一样可以苟活。
楚天阔想要把人们隔开,却又被灰雾提着手脚甩到一边。
“如果你不拔剑,就只能做一个观众。”
一连几轮下来,人们也看清楚了:所有之前不动手的,接下来一定会被灰雾笼罩在身上。
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几轮下来,连愧疚都变得淡薄麻木。
人们被压迫着蒙上一层暴徒的皮囊,打死老人,摔死孩子,砸死邻居,掐死兄弟……受害者和加害人,这一刻再也不分彼此。
已经有十个人死去,但在场竟然没有人去数。
灰雾又一次落在第十一人头上,于是剩下的九人一窝蜂地冲向了他……
“够了!”楚天阔用自己早已喊得沙哑的嗓子,声嘶力竭地大叫道,“已经够了!”
灰雾这才心满意足,从那奄奄一息的可怜虫天灵盖上抽离。
它在楚天阔头上飞来飞去。
即使不能抬头去看,楚天阔也能意识到,这魔物在得意的笑。
灰雾柔柔的、幽幽的、凉凉的说:“现在世上死了十个人,又多了十个罪人,你觉得,这样的结果算不算好?”
楚天阔无力回答。
……
一天,一天,又是一天。
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又是一个时辰。
一个笼子、两个笼子、三个笼子……还有笼子里那些犯下累累血孽的人。
笼子中的面孔,渐渐重复起来,看多了甚至还有些熟悉。
“即使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你也仍然不愿拔剑吗?”
“……”
楚天阔尝试过,他以愤怒来掩饰内心的悲凉。
他曾经不肯软弱,不肯绝望,哪怕咬碎牙根也要挺住最后一口气。
可那太难了,甚至比绝望本身要难得多。
假如楚天阔从头到尾都不会自责自罪,那灰雾就不会挑中他作为食粮。
此时此刻,楚天阔挣扎一月有余,终于行至末路。
慌不择路的羊群先是被逼上悬崖,随后也长出尖牙利齿,皮毛上生出狰狞的恶行。
楚天阔闭上眼睛,让流淌的红山茶沐浴过他的全身。
“结束吧……”他轻声说道。
宛如战士放下兵戈,将军亮起白旗,最骄傲的少年人折节又屈膝:“我已经愿意拔剑了。”
楚天阔像是一块上品的食材,先被小火慢炖、沸水煮开,再被抽筋剥皮,花刀入味。
最后被架上烤架,烧得噼啪作响,煎烤蒸炸。
这折磨竟好似没有尽头。
他唯有疲惫地问灰雾,又像是扪心自问自答。
楚天阔喃喃道:“难道我到此时,还不够绝望?”
灰雾道:“你确实还不够绝望。”
那绝望的尽头该是什么呢?
灰雾知道,楚天阔也知道。
在他愿意对长出尖牙的羊群拔剑的一刻、在他对那把脑袋磕的血迹斑斑的老妇人拔剑的一刻、或者更早更早……在楚天阔第一次将双脚站上流沙的一刻。
末路的尽头,站着他的师弟和师妹。
灰雾像是一片霉菌,紧紧地贴着楚天阔的耳廓。它轻声说话,是只有楚天阔才能听见的命令和威胁:
“你去从他们中挑一个杀死,然后这一切就都结束了。”
宋清池和陶桃吃惊地见到,他们过去顶天立地的大师兄,此刻竟然会摇摇欲坠,形销骨立。
和楚天阔不同,过去的一个多月里,灰雾把两人关在一起,又剥夺了两人的行动能力。但除此之外,并未对他们再做任何事。
于是两人并不知道,在这过于漫长的一个月里,山茶镇的镇民已经减少了一半。
而如今的楚天阔,也不能算作他们记忆里的大师兄。
楚天阔咽下满口的血味,喃喃道:“至少,我还可以与他们同死。”
“你仍然想自刎吗?”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灰雾悬停在楚天阔的头上。
它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楚天阔,欣赏着他,如同欣赏一道只差最后一步工序,就能准备就绪的食材。
灰雾诡笑着说道:“你先从师弟师妹中挑一个杀,或是两个都杀,这与我无干。”
“不过,若是你的剑锋先对准自己,那我就只好……从你的师弟师妹中选一个烹饪。”
魔物桀桀怪笑:“他们的美味程度未必比得过你,但也一样都是良才美质啊。”
“……”
楚天阔抬起头来,他的师弟师妹正惊讶地看着他。
那两双清澈明净的眼眸里,倒映出楚天阔面目全非的影子。
“大师兄?”宋清池心痛而迟疑地叫道。
他甫一开口,眼泪就流了下来:“师兄,你怎么被折磨成这个样子?”
就连天不怕地不怕的淘淘小师妹,此时都红了眼眶:“大师兄,大师兄啊!”
灰雾高高地攀升起来,在三人上空像旌旗一样打转。它大声宣布道:
“你们三人里,必须有一个人死去。而你们的师兄,要从你们两人中选一个杀了。”
宋清池嗤之以鼻:“什么?这种鬼话,你以为我们会信?”
陶桃的回答则更加简练:“魔畜滚开!”
“我们……”楚天阔的喉结干涩地滚动了一下。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一时很重,又一时很轻。
无数的绝望和痛苦在身体中堆积腐烂,它们数目太多没有去处。楚天阔只好把骨头掏空,把血肉掏空,再把胸膛和五脏六腑一并掏空,用来存放这些无意义的东西。
于是,楚天阔就变得很轻。
而灰雾的食器,则变得很重。
楚天阔喃喃的,连自己都没意识到地说道:“我们……我们三人一同赴死吧。”
“……”
宋清池和陶桃对视了一眼。
这一刻,他们骤然意识到,这灰雾状的魔物,定下的规则竟好像是真的。
虽然已经相隔一月未见,但出于对大师兄的信赖,两人第一时间回应了楚天阔的判断。
“你在说什么啊,师兄!”
淘淘清亮又惊讶的声音,仿佛一根牵连着风筝的丝线,唤回了楚天阔的神志。
她说:“假如能让两个人活下去,我们怎能一起赴死?活着的人才能报仇雪恨,活着的人才能把这魔畜给手撕成八百片!”
陶桃,楚天阔的小师妹。
她或许不比言落月聪明,可她遇到难题的时候,真的从来没有哭着叫过师兄。
陶桃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如果真要死一个人的话,那就让我来吧。”
“不,让我来!”
宋清池慢了半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然后把手从栅栏里伸了出去,大胆地把陶桃的脸摁住。
“师兄别听桃桃的,你照顾好她。”
仍是那对熟悉的木笼子,仍然是带着些微推搡的争吵。
但这一次,两边笼子里的人却不是为了求生而唾骂,而是为了求死而争执。
一前一后,天壤之别,就像是从地狱重新回到人间。
楚天阔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这番推让非但没有令他稍稍好转,反而愈加地激起楚天阔心中的悲凉。
“我……”楚天阔喑声道,“我……”
“好了!”
凭着身为一个医者的的敏锐,陶桃率先留意到了楚天阔的不对劲儿。
她一把按住宋清池的手,示意对方噤声。
透过笼子凝视了大师兄一小会儿后,陶桃原本紧绷的声线,渐渐地放得平和。
“师兄,我知道,无论让你对谁动手,都是难为你了。”
陶桃轻轻地说道:“我不知道大师兄你之前经历了什么,但我知道,大师兄你不管做出什么决定,都一定有你的道理。”
她整理好自己的裙摆。一向最爱玩爱闹的姑娘,此刻却贴着木柱端正地跪坐下。
陶桃就这这个姿势,仰头看向僵直的楚天阔。
她明媚的容颜好似刚刚绽放的桃花,清澈的眼眸却像是一潭能够安定人心的静水。
“没关系,大师兄。”陶桃镇定地说道,“无论你最终做出什么选择,我都绝不会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