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法瑞恩的金丝雀 (第2/2页)
「对不起。」
他低低叹息道,「明明说过会找出能让你得到健康的方法,可直到今天,将近十年过去了,你却依然只能过这样极尽忍耐的日子。」
之所以会这么说,是因为这么多年来,深受心疾所苦的阿德里安虽因长期服药与随身佩带链坠而没再像十年前那样严重发作过,饮食作息上却仍多有限制,许多上流社会常见的交际活动──如骑马、打猎──一都只能敬而远之。再加上金眸少年驰名帝都的「天资」和阿尔法德·法瑞恩公爵的一心栽培长子雷昂的事实,自然让阿德里安这个名义上的第一顺位继承人的立场变得极为艰难。
当然,不同于那些个上流社会人士心怀恶意的揣测,雷昂无意夺取属于弟弟的名位,也不是没考虑过带弟弟出去见见世面。只是阿德里安不喜欢也不认为自己需要这些;雷昂也不忍心让弟弟被人指指点点。而这番纵容的结果,就是身为公爵府嫡子的阿德里安·法瑞恩直到十二岁入学前都不曾正式在人前出现过,且截至今日都未曾出席过任何社交场合。在此情况下,某些喜欢议论贵族**的好事者便给这位公爵府嫡子取了个绰号,称他是「法瑞恩的金丝雀」──这个比喻显然也跟少年的发丝眸色和过份精致的容貌有关──看似备受宠爱,却只能仰仗饲养者的鼻息待在笼里娇养着,永远触不到那广阔无垠的天空。
尽管那片天空,是瑟雷尔曾经暗暗发誓要给他的──不仅是以「伊莱·温斯特」的身分。
可即便是已立于大陆巅峰的裴督之主,在十年的时间里,也仅能寻来一些强化他体质的药物,而没能找到彻底根治的方法……虽说怀里的少年从未对这样的生活表露出半点不满,可他却仍忍不住心疼,对阿德里安的身体、也对这孩子在学校面临的诋毁与诘难。
而瑟雷尔这份充斥着自责与懊恼的抑郁,对徒弟无比熟悉的阿德里安又岂有错过的道理?
后者虽给徒弟先前无心的撩拨举动引得心慌难抑,可一来如今已平抚大半、二来他一向在乎瑟雷尔远胜一切,自然不会放任对方继续难过下去。当下双臂一个使力将原先瘫在男人怀中的上身支起,过分精致的小脸微抬,将目光再次对向了男人看似平静却潜流暗涌的银眸。
「对我来说,能够像这样活着、陪伴着你,就已经是上天最大的恩赐了。」
没有唤出「伊莱」,是因为他这番话并不是对眼前驰名德拉夏尔的剑圣壳子说的,而是对里头那个伤痕累累的灵魂……这一刻,阿德里安甚至没有刻意改变自己的语气,而是就那样原原本本的,将内心的情感连同想法一并表达了出来。
带着令人信服的笃定,也带着深刻入骨的在乎。
看着那双专注而坚毅的金眸、听着那彷佛蕴含着莫名力量的言词,尽管眼前精致的小脸上头仍存着几分未褪的稚气、脱口的嗓音亦是仍未变声的清亮,可这一刻,瑟雷尔却莫名有种时光倒流之感,就好像他们现下所处的并不是一辆正朝公爵府驰行而去的马车,而是法师塔内那个被晶石灯映照得无比温暖的起居室;而他也还未铸下大错,还陪伴在师父身边,享受着师父对他的纵容、疼宠与关爱……那种强烈的既视感让瑟雷尔看着少年的目光因而有了瞬间的恍惚,可随即因下方马车辗过石砾的震颤陡然惊醒,而在深深看了眼眼前那张自己由小看到大的容貌后叹息着吻了吻少年发顶。
「谢谢你……阿德里安。」
男人脱口的嗓音微哑,双臂却已是一个使劲、将身前的少年重新箍入怀中……因为心底的撼动,也因为眼底已然薄薄泛起的泪光。
知道他不愿自己看到这一面,也多半没察觉到自己的身分,阿德里安一时也说不清心底到底是放松得多还是失落得多,但却仍是顺从着对方的动作,再一次靠入了紧实而宽阔的胸膛里。
──即使仍执拗地抗拒着相认、挣扎着不愿再重蹈覆辙,可他对这孩子超乎一切的珍视、关爱和在乎,也依旧不曾有所改变。
若真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也就只有因身分立场调换所改变的相处模式,与随之转换的应对态度了──就如同此刻那双强势地将他紧紧拥住的臂膀,和对方试图为自己撑起什么、却半点不愿自己看到他脆弱一面的坚持。
尽管在阿德里安看来,徒弟只是换了个方式撒娇而已,却也不得不承认面对这样的瑟雷尔,除了有种重新认识对方的感觉以外,亦让他本就未能了断的情思越发泥足深陷。
可就算清楚离开两清才是最能远离诱惑的方式,面对这样痛苦、这样执拗、这样寻求着浮木的瑟雷尔,他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撒手……感觉着紧扣着腰间的力道,与萦绕于周身的气息与温暖,阿德里安无声地笑了笑,掩在对方胸膛前的眸间几分自嘲闪过,却终究还是轻轻阖了上,任由彼此间围绕着的这份宁和静谧就此延续下去……
──尽管离校前有了一段短暂的恼人插曲,但阿德里安作为阿德里安·法瑞恩所度过的第十四个生日,却仍可称得上是完满的。
首先,作为父亲阿尔法德仍在南疆领兵并未到场──鉴于五年前那次阿德里安生日正巧碰上他回帝都述职时的惨况,两个儿子对他的缺席无疑都是喜闻乐见的──其次,目前任职于帝国警备司的雷昂今天轮休,所以花了半个下午的时间展现了他的副职业──阿德里安专属甜品师──的功力做了弟弟喜欢的红茶戚风和红酒苹果;最后,一如既往四处冒险的瑟琳娜成功逃出了某个危机四伏的地下遗迹如期赶到了帝都──还不忘带上了个据说有助于拓展脑域的「纪念品」回来──让阿德里安得以在亲人的环绕下愉快地度过了这个对他意义非凡的日子。
──尽管这份和乐圆满之下,其实也暗暗潜藏着某些火光四射的交锋。
原因之一,是八年前成功晋级为剑圣的瑟琳娜向「伊莱」表白被拒;原因之二,则是称得上温斯特剑圣半个弟子的雷昂在师恩跟弟弟所有权之间的争战煎熬。
瑟琳娜对伊莱有好感的事,阿德里安早在十年前彼此初见时就已有所觉察。只是他连徒弟和另一个女人的婚礼都经历过,虽然难以真正做到心如止水,却也只是胸口有些滞闷而已,倒还不至于太过伤神。
──当然,这或许也跟他早就知道瑟雷尔不可能接受对方有关。
瑟琳娜是个自信而豁达的人,对伊莱虽然欣赏倾慕,却还不到难以自拔的程度。所以尽管表白被拒,她也顶多就是在遇到伊莱的时候偶尔顶他两句,倒不至于让场面显得太过尴尬……但雷昂的挣扎纠结可就不只是这么一回事了。
在瑟雷尔的指导和阿德里安的暗中协助下,天赋本就不错的他年仅二十五岁就已达到八级巅峰,要想晋级圣阶,在许多人眼里也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而雷昂很清楚这份成就应该归功于谁──至少是明面上──所以对伊莱除原有的崇拜外,亦更添了几分对于亲近长辈的敬重……可随着时间流逝,当他察觉自己陪伴弟弟的时间因为「老师」布置的练习而大大减少,那个始作俑者却取代了他的位置天天守着阿德里安后,那份心境便复杂得难以表述了。
当年瑟雷尔用来解释他对阿德里安超乎寻常亲近的理由,是后者跟他「死去的妹妹」很像。所以雷昂即便能够理解,却仍是隐隐有种卖弟求荣的感觉……而且对一个满心都是弟弟的人而言,看到自己可爱的弟弟和另一个人那么亲近、就连仅仅共处一室都会以目光下意识的追寻对方,又如何让他不心生危机?如果不是师恩如山,伊莱也确实帮助了阿德里安许多,只怕雷昂早就独断地阻止两人往来了。
只是他虽无法断绝两人的接触,可在大家都在场的时候时不时施个绊子还是可以的。所以尽管阿德里安这个仅属于自家人的生日聚会大致上可称之为和乐融融,但像「阿德里安该喝谁倒的饮料」、「阿德里安该吃谁插的水果」之类的小小插曲,却仍不在少数。
好在阿德里安虽身处炮火中心,却谁都不忍心为难他,便也无需面对某些尴尬的抉择问题。如此这般,直到时近午夜,身体禁不起过度消耗的他才被雷昂催赶着回房上了床。
雷昂等了一整个晚上才得到这么段得以跟弟弟独处的时光,本是想趁机和弟弟来个追忆往昔的同床共枕的。但阿德里安夜里另有「要事」,又不想冒着暴露身分的风险动用法术,自然只能拒绝了对方,用一个故作生气的表情让黏弟弟十年不改的雷昂一步三回头、无比哀怨地离开了弟弟的房间。
听着兄长依依不舍的足音渐远,昏黄的晶石灯芒中、宽敞的四柱大床上,已换上了睡衣的少年轻轻阖上了双眼,却并非就此安眠,而是沉淀意识进入了冥想之中,十数年如一日地开始了对脑域的拓展工作。
四岁那年就成功将脑域拓展到四级法师大小的他,其实早就有了突破圣阶的能力。只是在努泰尔大陆上,突破圣阶就意味着成长停止、外表定型,故阿德里安虽明知突破就等于心疾得愈,却还是选择了压制修为,打算等这副身体长到二十一、二岁后再说。
当然,以他的性格,就算选择了继续将修为停留在九级,也没有因此懈怠修练的可能。靠着自身对于空间的理解,原先只是靠着释放大量精神力的方式拓展脑域的他最终琢磨出了更为细致的修练方式,让他即使只放出了等同九级法师的精神力,也能将原先的修练继续下去。
──但他现在之所以选择了冥想而非对这副病弱身躯同样重要的睡眠,却不是因为单纯的勤奋或急于增长实力的迫切,而是为了等待。
等待……那个即便日日相见,却唯有在每一年的这一天里才能真正「看见」的,他心心念念百般呵护着的珍宝。
不是「银光猎隼」伊莱·温斯特;而是那个他亲手带大的孩子,裴督之主瑟雷尔·克兰西。
怀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期待,阿德里安将感知向四周展开,直到整个公爵府已归于静寂,才将意识由冥想中抽回,缓缓睁开了那双灿金色的眸子。
然后,像过去的十个九月十三日那般,用保暖的衣物包裹住仅着了睡衣的身躯,下床穿上室内鞋悄声离开了房间。
这十年来,瑟雷尔以「伊莱·温斯特」的身分陪伴在他身边,可十年前曾经订下的那个约定,却也并未因此作废。每年的九月十三日深夜,那个孩子都会真身降临这昔日的克兰西公爵府、到那间彻底扭转了彼此生命轨迹的房间去忏悔悼念……而他,也在十年前了解到这一点后,开始了每年一度的陪伴。
阿德里安不是不清楚:要想让徒弟真正走出伤痛得以释怀,最好的方式,就是他坦承身分彼此相认,让瑟雷尔身上所背负的弑师罪业能够减轻少许。只是清楚归清楚,在他仍无法放下这段悖德情思的状况下,一旦与瑟雷尔相认,就代表四百多年前的烂帐又要重新翻出来。而经过了那一夜、经过了瑟雷尔那字字句句的恶意揣度和斥骂洗礼,即便清楚对方当时是受到了精神魔法的影响,早已深知那份情思有多么不堪的他……也不认为自己有勇气再去经历一次对方的审视和回应。
所以,像现在这样就好。
像现在这样……隐藏过去的纠葛与牵绊,仅单单以「阿德里安·法瑞恩」的身分去安慰他、陪伴他、守护他……
于心底默默坚定了心思──或者该说是自我说服──阿德里安悄然循着熟悉的路径出了本馆,朝东翼那间至今仍空置着的房间行了去。
由于「温斯特剑圣」近年来在此寄居的缘故,东翼给人的感觉虽依旧稍显空荡,却已不像十年前那样森冷幽寂。只是每每来到此处,即便已是那么多年过去、即便已在这间府邸里增添了那么多美好的记忆,阿德里安的心境却总会不由自主地顺着步伐回到四百多年前,回到那个让他痛苦而绝望的夜晚。
回到那个……看着瑟雷尔和吉莉安言笑晏晏地接受众人的祝福,他却独自一人远离喧嚣暗自神伤的夜晚。
忆及那个已多年不曾想起、如今亦已湮没在岁月洪流之中的名,阿德里安足下微顿,却随即又摇了摇头,将那个女子已有些模糊的身影驱逐出了脑海。
──这些年来,阿德里安依旧没有停止过从各种文献资料中填补那四百年空白的动作,却总有些事是,他不愿也不敢去触碰的。
他可以对倾慕着瑟雷尔的瑟琳娜平心处之;可对于那个瑟雷尔曾牵着手来到他面前寻求他祝福的女子,阿德里安却无法轻易释怀。
他知道自己应该放下,也已无数次用各种不同的理由说服自己,可即便清楚自己那在徒弟眼里肮脏不堪的感情注定是无望的,他却还是不想去面对那些个一想就让他心口滞闷发疼的可能……
想到这里,感觉到胸口链坠传来的安抚波动似乎因他情绪的起伏而加大了几分,阿德里安唇角一抹难以言明的弧度勾起,却仍在进入那个房间的前一刻恢复了属于「阿德里安·法瑞恩」的平静宁稳,推开实沉的门扉迈步进到了那间数百年来如一日的房间之中。
──若不是阿德里安并未在此察觉到任何时空异动的迹象,他甚至会以为这间房间被人施了法术,将时光的流动静止在了四百多年前的那一夜。
看着房中熟悉的布置,阿德里安轻轻拢了拢身上的斗篷,而在感觉到那彷佛掐准了时间──其实也是理所当然,毕竟某人就寄住在东翼──出现的空间波动后,将目光迎向了那个缓缓自黑暗中浮现的身影。
依旧倾泻如瀑的黑发、依旧幽深如渊的墨眸,所衬上的容貌是迥异于「银光猎隼」英挺的张扬昳丽,却因周身凝沉阴郁的黑暗多了种罂粟般诱人心魂的气息。
换作旁人,或许会对此心生惧意却又不由自主地沉沦;但在阿德里安的眼里,每每看到这样的徒弟,心底最深的感触,却依然是心疼──尽管前一刻,他还在厌弃着自己不堪的情思、还在痛苦于那一夜瑟雷尔凌迟般的每一字每一句。
但他却没有主动上前触碰对方。
他只是用那双金眸一瞬也不瞬地望着眼前的男人,并不掩饰心底的关切,却依旧压抑住了翻腾愈甚的情思。直到那个一身冷意的男人缓步行至身前,他才轻轻一叹,状若自语地低声道:
「又是一年了。」
「而你依然来了……在已经知道我的身分后。」
毕竟曾经将身分名姓直言相告,瑟雷尔本也做好了眼前的孩子会在懂事、知道「裴督之主」意味着什么后对他避如蛇蝎视如仇寇的准备,可直到今日、直到他无比确定对方已在大陆史课程中知晓了裴督之主的「丰功伟业」,阿德里安却仍瞒着所有人如期来到了此地;而那双笔直凝向他的金眸之中,也依旧是没有丝毫杂质的纯粹。
──就好像……在看着「伊莱」时那般。
尽管这两重身分是他自己的杰作,刻意隐瞒对方也是他自己的决定,可意识到少年看着「伊莱」和看着「裴督之主」的眼神并没有太大的不同时,瑟雷尔心底却仍莫名地升起了一种如鲠在喉的郁闷感,让他不仅回望向少年的目光隐隐带上了几分交杂,整个人更彷佛受之驱使般情难自禁地试探着伸出了手,用一个亲腻得甚至可以称得上轻浮的动作以指轻抚过少年颊侧,直至抵勾住了那小巧圆润的下巴。
但少年却不曾惊惶,亦不曾闪躲──他只是略有些不解地歪了歪头,直望向男人的金眸中带着几分不解的探询,却又随即像是得到了答案般恢复了原有的专注、关切与宁静,将自己的影像深深地印在了眼瞳的深处。
瑟雷尔突然有些迫切地想知道对方到底看到了什么。
──或者,该说是他想弄清楚为什么这个他小心翼翼呵护大、且对「自家人」以外的人都抱持着相当距离感的孩子……竟然会容许一个一年只见一次、而且还是被人称之为大陆公敌的男人这样亲近、碰触。
思及此,不晓得自己心底这种情绪其实已经可以称为「吃醋」──而且还是无比愚蠢的那种──的裴督之主黑眸微凝,他指尖略一使力轻轻抬起了少年下颚,若有所思地轻声问:
「你不怕我?」
「不怕。」
阿德里安摇了摇头,本因某些回忆而郁郁的心思却在徒弟一人分饰两角还故作深沉的表演中淡了不少,目光亦已不自觉地柔和了少许……好在他还记得要向可爱得一如往昔的瑟雷尔隐瞒身分,遂解释般地又道:
「『历史』并不总是真实的。至少我所看到的你……跟那些文字里描述的并不一样。」
「但我确实染了满手血腥、杀了许多人、更触碰过不少禁忌……即使这样,你也不怕?」
说着,瑟雷尔本擒着少年下颚的指掌已自下行、故作威胁地扣上了少年咽喉,却比起装腔作势的狠戾,更多是某种连他自身都未曾察觉到的暧昧。
但阿德里安却不同。
他白天里已经让「伊莱」无心的举动弄得心乱难持,如今对上了不论灵魂还是身体都是货真价实的徒弟,那种彷佛在岁月的沉淀酝酿下更显醉人的魅力更让他毫无招架之力可言,笔直凝向对方的目光如旧,心神却已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名为迷醉的恍惚;原先静静搁于身侧的双手,亦已情不自禁地覆上了男人轻扣于自身咽喉的指掌。
不同于「伊莱」掌心属于武者的粗糙与暖热,瑟雷尔的手掌是干燥、细致而带着几分凉意的。即便没能亲眼瞧见,可单单是轻轻覆盖上男人的掌,他便能想像出对方指节突起的弧度与指端的尖润是如何蕴藏着力度的优美,让他不由微微加重了力道,用自己那双仍稍显娇小的手将之牢牢包握了住。
──比起阻止抗拒,更像是意图温暖对方地。
「如果你不会伤害我,我为什么要怕?」
他轻声问道。嗓音温润依然,却又带着几分好似飘在云端之上的飘忽……「即使你曾经那样介绍自己……但对我来说,我眼前站着的这个人并不是『裴督之主』,亦不是人人为之色变的『大陆公敌』。我所认识、所看到的,只是瑟雷尔·克兰西,一个强大、深沉,却总是充满悲伤与懊悔、并深深为过去的错误所苦的人。」
少年叙述的声调十分平静,却在言词流泻间将内心满溢的怜爱与温柔交织成网,无比轻柔地包覆住了眼前下意识地寻求着抚慰与包容的男人。
──这一刻,瑟雷尔真的有些痴了。
从十年前、当他第一次望见眼前这双金眸时,就已隐隐意识到了对方的难得……而今十年过去,即便那双眼中带着的已不再是幼童特有的无邪纯真,这个孩子眼中所看到的却依然只是自己,只是「瑟雷尔·克兰西」,而不是旁人所加诸的身分、又或他所背负罪业和责任。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这个孩子才不曾对他心生惧意与抗拒吧?
这些年来,他总在阿德里安的身上寻求着那些他本认为已永远失去、再没资格拥有的事物,可这个孩子却每一次都能回应他的期待,每一次都能……那样深刻地温暖、抚慰他的内心。
感觉着那双包覆着自己右手的、精致、纤细而温暖的指掌,瑟雷尔心中一片柔软,终是再无法忍受这样刻意维持着的距离,顺从着内心的渴盼将眼前的少年紧紧拥入了怀中。
「只是『瑟雷尔·克兰西』么……你好像忘了,我的年纪甚至比你们法瑞恩家引为倚仗的『老祖宗』还大。」
「……你希望我称呼你『前辈』?」
尽管清楚徒弟刚才的话多少带着几分玩笑的意思在,可芯子已经上千岁的阿德里安却还是有了片刻的无言,足过了小半晌才挤出了这么句回答。
而换来的,是瑟雷尔即便用回真身也颇为相似的、那种胸腔微微震动的低沉闷笑。
「不用,叫『瑟雷尔』就好了……我们也『认识』了十年,直接叫名字并不过分吧,阿德里安?」
他像平常顶着银发剑圣的壳子时那般俯身凑近少年低声道。口吻依旧带着几分戏谑,却在话语脱口的同时,惊讶地发觉自己竟然十足认真地渴望听到阿德里安这么唤他。
──可闻言,少年却只是无声地张了张口,半晌未曾如男人所冀盼的那般、直接喊出那个在努泰尔大陆上形同禁忌的名字。
看着金发少年无声翕动的粉唇、回想起对方当年不过初识便顺从地喊了「伊莱」的景况,尽管不论银发剑圣又或此刻的裴督之主都是自己,瑟雷尔胸口却仍是再次升起了那种诡异的阻滞感,让他一双墨眸微沉、圈揽着少年细腰的单臂一紧,随即将唇贴向了少年耳畔,用那微微有些嘶哑的醇美呢喃般地落下蛊惑似的低语:
「跟着我念一遍,阿德里安……『瑟雷尔』……」
从原先还有一个巴掌的距离到如今近乎耳鬓厮磨的亲腻,魅人而深富磁性的嗓音脱口的同时,裴督之主的鼻息与吐气也不可避免地落上了少年近在咫尺的耳廓,让本就给那嗓音勾得迷迷糊糊的阿德里安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腰间一软,耳根处几分霞色迅速蔓上,长睫半落的金眸间水雾氤氲,却是连那不断地释放着宁神波动的链坠都拉不回他几乎给汹涌情潮淹没的神智,让阿德里安终是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声音,将那其实已默默于心底嚼念过无数遍的名低低唤了出──
「瑟雷尔……」
彷佛只是学舌地跟着男人指示逸出的称呼,却不论抑扬顿挫、发音方式或声调起伏,都是他已沿用了数十年的那般,亲腻、熟稔,更满载着浓浓的宠溺──对那个他亲自赐名、然后手把手地扶养长大的孩子。
瑟雷尔闻声一震。
若不是少年温润清亮的音色与师父沉厚而带着岁月气息的嗓音相差太大,口音亦带着细微的德拉夏尔贵族腔,单单听那熟悉无比的口吻声调,他几乎都要以为是师父回到了他身边,正一如既往地用那样带着无尽宠溺的口吻呼唤着他……以为是自己下意识地模仿了师父的口吻才会让怀里的孩子有样学样,瑟雷尔一时也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样的感受,却在片刻沉默后有些复杂地松开了手,稍稍后退一步、拉开了和少年之间本显得过分亲腻的距离。
「时候不早……你该回去休息了。」
胸口莫名翻腾着的情绪与脑中隆隆作响的警报让他无心留意阿德里安的反应,自也不曾发觉少年精致秀美的面庞上难以掩饰的霞色与名为情迷的恍惚……「你既然清楚我的身分,想来也该知道我会在这个时间来到此地的目的……接下来的时间,我不要任何人打扰,所以你回去吧。」
「……嗯。」
察觉到男人声调中陡然升起的距离感,阿德里安几乎是转瞬便从先前难以自禁的意乱情迷之中被打了醒,小脸之上霞色立消,取而代之的,却是名为慌乱无措的苍白……只是方才那一番逐客的话语脱口后,瑟雷尔便已表明立场似的背过了身,他也不可能去试探对方是否发现了什么端倪,故即便心下难免惶惶,阿德里安却还是在深深看了徒弟彷佛转眼间又为那种黑暗和抑郁所笼罩的背影后,微微带着几分自嘲地迳自旋身离开了房间。
──因为同样心慌意乱,所以尽管只是前后脚的功夫,他却仍是错过了房中男人带着几分错愕与惶然的低语……
「我到底……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