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归去来(10) 正文完结 (1) (第2/2页)
她微微咬牙,尽管压抑克制,肩头却颤颤发抖。
即使面对谭鲲的欺压,她都不曾发抖。崔纯和春梅是最知内情的人,因感同身受,跟着抹泪。
李非何曾见过这么软弱的爱人,心中无比酸楚,眼眶又红了。
这世上没有比这更感人的事,你牵挂我,我也牵挂着你。
殷莫愁从没像这一刻那么深刻感受活着的滋味,仿佛一切烦心的事和苦难都成为过去。李非轻轻在她额前落下一吻,那些惊讶的目光,无所谓了。两个人含泪深情对望,劫后余生的喜悦、久别重逢的爱恋,世间没有比这一刻更美妙的。
“主子!姐姐!”侍女冬雪无知无觉地打破这片短暂的温馨时刻,飞奔进来,看见殷莫愁,激动地哭起来,同时奉上一件御寒的披风:“外面冷,主子快穿上吧。”
殷莫愁的软弱一瞬即逝,李非亦抹干泪水,接过披风,将其抖开,为其细心穿戴,边用家常的口吻道:“我也不瞒着你,外面都在传你被俘虏的事,于是我想出一计。你没出过山洞,还不知道这是哪里吧,其实离陇右走廊只有一天路程。所以今日上山剿匪的军队,我故意安排了陇右军和各地镇军的将士都来参加,连陇右道太守万德也带太守府的官员前来观战。
同时,我找了个体型与你相似的人假扮你,故意在半道上与大军汇合,待等下擒到敌首,你再穿这件披风出去,所有人就会以为是殷帅一直在山里亲自搜捕匪首,这些天才没有出现,直到今天大获全胜。”
说完,他露出狐狸般阴谋得逞的表情,一双多情的凤眼微微吊起,那般狡猾和精明,又那般幼稚。
巴巴等着殷莫愁夸他两句。
各地文官大都是世家的人,眼见为实,他们在这里亲眼见证殷莫愁剿匪凯旋,很快就会将这个消息传出去,那么大帅被俘的传闻就不攻自破,连辟谣都省了。
难为李非煞费苦心。
殷莫愁笑了。
李非见她笑得奇奇怪怪,因问:“你笑什么?笑我诡计多端吗!大帅!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这些江湖把戏,但做人能不能讲点良心,我如此这般重操旧业是为了谁!”
殷莫愁还在笑,难得溜须拍马地道:“哪敢笑话燕王,您真是能文能武、当代诸葛孔明,您要入朝为官,真就没刘孚什么事儿了!”
李非怕她身上还有伤,也不敢乱碰,只点点她的额头,以示不满。其实他只把话说一半,另一个传闻提都不敢在她面前提。最后将披风掖紧了又紧,就像以前给她盖被子似的,好似生怕她吹个风就着凉,将领子拉了拉,恰好遮掩住殷莫愁脖颈上那醒目难堪的、令人浮想联翩的咬痕吻痕。
外面的喊叫声已经停了,想必敌人已经被全部控制。
兵部尚书顾岩率先进来,看见殷莫愁全须全尾,年过不惑的中年男人几乎也要喜极而泣,深深行了礼,才道:“禀报大帅,外头清理干净了。匪徒七百三十六人,杀死四十八人,其余全部俘虏。申屠然已死,尸体就放在外面,为楚伯所杀。不过匪首谭鲲还活着,我们可以带回去好好审。”
李非关切地问:“楚伯人呢,怎么没有看见他?”
顾岩:“楚伯先离开了,走之前,他让我带句话给燕王,他说,岭上的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世间人事,莫不如是。他说差点害死殷帅,心中有愧,等以后再找你们。”
李非微恼:“什么岭上的云聚散,我还要找他算账呢。”
殷莫愁劝慰他:“别怪楚伯,他帮了我很多,这些日子,多亏有他——我们走吧。”
终于将恢复大帅身份,殷莫愁像变了个人,眉目都冷厉起来,她清清嗓子,大步迈出,春梅冬雪均紧随,图拓亦为这强大的气势所夺,在她快经过时,往后退让半步。
顾岩护送她走出去,一路汇报说:“之前燕王让人假扮您,跟在替身身边全是您的亲兵,都交代过了,他们会守口如瓶,保证不会漏出去半个字。”
殷莫愁点点头,缓缓道:“除了被俘,外面是否还有关于我的其他传闻?”
顾岩一顿,心说:她怎么什么都知道?
顾岩是殷莫愁麾下头号大将,因其治军经验丰富,又稳重可靠,殷莫愁将其调入中枢,接替程远为兵部尚书,成为军方二号人物。殷莫愁何其敏锐,看顾岩的表情陡然凝滞,就知道了。
“什么时候?”殷莫愁问。
“属下离京时,陛下亲口和我说的。当时我身负营救您的任务,陛下就只对我一个人道出真相。”顾岩有点不敢直视殷莫愁。
他变了,以前可以背靠着背杀敌、宿醉到天明的同袍,变得有些拘谨,连并肩走出去这一小段路,他都刻意保持距离。
殷莫愁忽然顿住,她这一停,所有人都跟着停下来。
殷莫愁面不改色地看着她亲手推上位的顾大尚书,问道:“是否你也觉得,女人不配做将军,我不配做你的上司?”
殷莫愁和他们是过命的交情,有事说事,从没有说过这么重的话,因此顾岩愣了愣,等反应过来上司的意思,慌张地道:“大帅言重。您的实力有目共睹。也许身份是假的,但您的功劳,咱们一起打过的战役、一起流过的血,绝不会是假的。我老顾打心里崇敬您,尤其得知您还是女人。我感到无比惭愧——”
“觉得男子汉大丈夫还不如一介女流,所以感到惭愧吗?”得知顾岩一如既往的忠心后,殷莫愁无奈地笑了笑。
“没有没有,我们绝对没有看不起大帅是女人的意思——嗨呀!都怪那些死人给我出的馊主意,说大帅是女人,咱们男女有别,又说大帅还未婚嫁,而我孩子都两个、迈入不惑之年的糙汉,让我见到您不要得意忘形走太近,给大帅招惹闲话……”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世俗礼教的话从武将嘴里说出来,就像糙汉扮名伶似的,唱的人别扭,看的人更别扭。
殷莫愁失笑:“原来顾尚书觉得自己如此潇洒英俊,能给我招来闲话……还有你们,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迂腐……咱们这么多年的生死情谊,现在就怎落得个男女有别?哎,你们这些男人整天满脑子都在想什么呢……”
顾岩更慌了,双手跟战场上挥令旗似的:“嗨呀!我嘴笨,越解释越乱了!”
他这么一慌,殷莫愁又笑了。
顾岩悄悄瞧,以前只觉得自家大帅英俊秀气,现在将她当作女子,她笑起来的样子真令人心惊。
他想起北境有座烽火台所在的悬崖,悬崖峭壁上有成千上百个鸟巢,白色巨鸟迎着朝阳,盘旋于天空,它们美丽的身影倒影在水里。
殷莫愁与顾岩常常巡军经过那座烽火台,每遇此景,她和几名将军都会放马饮水、停下观赏,白色巨鸟围绕在他们周围,他们也好像和鸟儿一起飞翔,那感觉终身难忘。
置身于危险,看似触手可及,却是永远只能仰望的高高在上,深丽洒然,迷人极了。
但殷莫愁却在想,顾岩是麾下最稳重的将领,对得知她是女人的真相竟也不知所措、进退失据,更何况其他将军?
她眉梢一挑:“你刚才说他们?”
顾岩如实招供:“就是王琛、乔尧他们……”
殷莫愁疑惑:“陛下只告诉你一人,他们怎么也……”
“其实自传闻一出来,兄弟们就已经认可了七八分。”顾岩委屈巴巴地看着殷莫愁,“大帅,咱确实都是些只会打战的糙汉子,但您不会觉得我们还是瞎子吧?”
这些将军们怎可能是瞎子,他们非但不瞎,还是战场上目光如炬的老鹰和狼。她总带着春梅冬雪两名侍女在身边,尚可解释为殷家少爷是个细腻人、生活讲究。但她与将士们同吃同住,却从没和他们同出过恭、洗过澡;她受伤时,军医每次出现都目色匆匆,诊疗时,春梅冬雪也会清场,不允许旁边有人,即使最心腹的几个大将也不能进来探望;作为女人,她在力量上有短板,比如她擅射箭,却从不拉需要蛮力的硬弓……
还有她超常的毅力,为打胜仗不要命的拼劲……
如果她是名正言顺的殷家继承人,大可不必这么费劲证明自己的实力,以获得无可争议的权威……
那些将军们和她可谓朝夕相处,怎么会没察觉异样之处。只是他们对她都敬仰如神,毫无保留地选择相信她,追随她,从来不可能去怀疑她的身份。
但自从“大帅是女人”的传言流出后,曾经与殷莫愁守望相助、同生共死的将军们,他们分散在全国各地,都几乎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同时发出一声“哇,原来如此”“我真是猪脑子,怎么没早想到”的感叹。
顾岩长叹:“其实大帅早在北境时就可以告诉我们身份,我们可以性命担保不泄密,您也不必瞒得那般辛苦。”
“并非我信不过你们。既然你们并不因身份质疑我,那么说不说又有什么区别,反而还要你们为我保密,徒增负担和烦恼。”
顾岩知道这是为他们考虑,心中感慨无限。他忽然觉得何其有幸,上司是一个富有同理心的女子,能率领他们冲锋陷阵,也为他们考虑细节。
殷莫愁嗔怪顾岩:“你也是,我不问,你们一个两个是否根本打算瞒着我?”
顾岩挠挠头,立马甩锅:“这是燕王的主意,属下只是奉命行事。”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是什么令掌握实权的堂堂兵部尚书对一个闲散王爷唯命是从?殷莫愁心里疑惑,李非打哈哈:“已经没事了,我都摆平了。”
在图拓身边的唐迪邀功地喊:“大帅放心!那些散播谣言的人,已经去见阎王了!”
殷莫愁心里一咯噔,果然,是李非大开杀戒,使用了一些可怕的江湖手段,所以连顾岩也心悦诚服。但这些李非不会说的,在她面前,他永远温柔体贴、风趣幽默。
转眼已经走出山洞,殷莫愁一点也不想回望这个囚禁了她十多天的地方,仍大步往前,立刻就出现在众人视野。
孟海英激动地大叫:“大帅到!集合!”
关西虎嗓门洪亮,令全场的人都顿住,士兵们迅速集合,原本负责看管匪徒,在呼呼喝喝叫他们“老实点”的士兵们也都自觉地停下来。这次跟来还有不少陇右道和附近的官员,几时见过这种大场面,个个伸脖子张望。
令殷莫愁意外的是,黎原与昭阳公主竟也赶过来,不过他们身份金贵,只乔装打扮,装作殷府亲兵,混在孟海英身后。昭阳看见殷莫愁,眼泪哗哗地止不住,黎原则神色肃然,以兵部侍郎的身份朝上司行注目礼。这边罗悦香将军也没好哪儿去,连完整的“大帅回来了”都说不清楚,惹得罗啸第一次嫌女儿丢人现眼。
殷府亲兵都训练有素,很快形成整齐的队伍。罗啸与各地镇军将军也都集结过来。
李非为她穿上的是一件玄色披风,特殊的金丝绣着走线繁复的花纹,乍眼看去十分显高贵雅致,但只要细看,披风合起来竟是一头张牙舞爪的麒麟。
麒麟龙头狮尾,代表一品武职,这金丝又只能皇家使用,任何人不得擅用,否则以大不敬罪论处,除了殷莫愁。
皇帝对她宠爱超过任何一名皇亲国戚。
这头傲然又凶猛的金麒麟无疑象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殷莫愁平素低调,很少穿这么张扬的衣饰,但这次李非大张旗鼓要为她抹去被俘的事,找了个替身,特地让替身穿着这惹眼的金麒麟招摇过市。
李非很懂她,玄色披风恰到好处掩饰了大帅多日的疲惫,也掩盖了她原本身上的血渍和伤处,她从背到腰腹线条紧致流畅,玄色显高又显瘦,神兽金麒麟盘踞于前,似蕴含着巨大力量。
她只原地站着,就自有一股凛然不可靠近的强大气场。
殷莫愁高挑挺拔的身型,眉目之间的威严,在这身披风加持下,更有赫赫威仪,完全符合天下人想象中执掌百万雄狮、战无不胜的大帅形象。而她如今的削瘦,脸色冷冽,更为大帅形象平添冷漠和戾气。
晨曦中,王者归来。
前面罗悦香太激动,弄得孟海英只好硬忍着哭腔,喊道:“大帅威武!”
这一声落,所有士兵跟着山呼,尤其是前面殷莫愁的亲兵,北境杀出血路的精兵,军容军姿整齐划一,见到大帅更是斗志昂扬,每一声高喊都强悍而高亢。
山呼威武,地动山摇,响彻云霄。
累归累,在经历暗无天日的关押后,还能再听到将士们胜利的山呼,殷莫愁感到恍如隔世。
这还只是小规模的队伍,已如此震撼,难以想象当年执掌数十万北境大军时,在点将台上的殷大帅该是如何举世无双的气场。
被抓的匪徒们何曾见过这场面,刚才还扭来扭去,有的还在油嘴滑舌,这下全吓懵了,个个噤若寒蝉。
天下兵马大元帅嘛,人人都听过,但听归听,看见却是另一回事。这是鼠目寸光的他们第一次看见真正的殷莫愁。可谁都无法将两天前那个夜晚和现在联系起来。
接着她继续往外走,黎原和昭阳拥上前,碍着人多,殷莫愁只能隔着外人悄悄朝昭阳露出一个温暖的微笑,惹的昭阳又哭又笑。
继而陇右道太守万德也带一群官员来见礼,说些“大帅凯旋”“前无古人”“百姓之福”之类的吉祥话。他们都是刘孚派系的人,见着殷莫愁毫发无损,一点也不像被俘虏的样子,又亲眼见到龙隐门最后的势力也已剿灭,门主被一剑穿心,这一下,大元帅的军威更盛,这些人一个个心里酸溜溜的。
所有人都目光都在她这里,谁也没注意到最后出来的图拓王子被唐迪悄悄带走了。
众人都簇拥着她,气氛热烈。
李非却有点担忧。
殷莫愁这段时间吃没吃好睡没睡好,伤病初愈,外人看似威风八面,实则虚弱得能一推就倒,撑这么久已然不容易。李非顿时有点后悔这次带来的官员太多,害她要应付。
她边走边和陇右道太守万德说话,谁都没注意,在经过一群匪徒时,忽然有个身影猛越出来,一下子冲到她面前。
李非最先反应,挡到前面。
这些匪徒都被唐门弟子下了毒,已没什么威胁,看守的士兵又拿绳子将他们一个个串起来,按理说是不会有人能挣脱。
但谭鲲武艺超群,偏偏就挣脱出来。
官员们吓一大跳,纷纷后撤,场面一时骚动起来。李非和顾岩同时越出,并排将殷莫愁护在身后,这么多人在场,谭鲲根本什么也做不了,几乎同时就有士兵前来,将谭鲲制服。
匪首谭鲲被压在地上,脸却极力朝上,仿佛要再看一眼殷莫愁:“大帅不要我了吗!不是说好今天由我送您一程!”
殷莫愁嫌恶地绕开他,根本一眼都懒得施舍,完全将其视作空气。
她自顾往前走,谭鲲却忽然发出阴恻恻的狂笑。
崔纯身上带伤,原本不想引人注意,走在队伍最后面,不知为何,他忽然像发现极大的危机,在后面大喊:“堵住他的嘴!快点堵住!”
士兵们还没反应过来,谭鲲已经高喊:“殷帅前天晚上怎么向我求饶的难道忘了吗?您靠在我怀里,明明说什么都依我!无忧!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听到自己的真名,殷莫愁脚步一滞。
李非却目光一凛,脸色骤变。
崔纯说得对,这种极端恶徒,没有一个是正常人。按理说已经被抓,命在旦夕,求饶还来不及,谭鲲偏偏反其道而行,往找死的方向狂奔,仅为了获得一时一刻的“刺激”。
崔纯还说,要殷莫愁将脖颈的牙印当作警示,那样尖利而明显的伤痕,难以抹去,带着强烈的占有与毁灭意味,足以时时提醒她,不要承认自己是女人。
永远不要承认。
这样的警示,本只暗暗放在心里,现在却又被谭鲲高声喊出,喊得人尽皆知。
崔纯已经跑起来:“别听这个死变态胡言乱语,堵住他的嘴!快!”
士兵们身上没有现成的布团,七手八脚去捂住嘴的,还反被咬伤,最后硬是又上去几个人,将他的头强摁在地。
但谭鲲武艺高强,力大如牛,拼着找死的精神,边吃土还边喊:“我烂命一条,能尝到兵马大元帅的滋味,我值了哈哈哈!”
殷莫愁只是停在原地,始终没回头。
直到空气中响起破风声。
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短而急促,是雀心。
李非一直随身带着殷莫愁送他的那把雀心,还是去年为了帮她从图拓手里抢回雀心而“撒娇”向她讨来的。殷莫愁没送过他什么东西,所以李非就将它当□□人的定情礼物,日日随身带着。这些日子他想念她时,就拿出来看看,手柄处都快被摸出一层包浆了。
雀心力道不亚于正常弓箭,又是近距离击发,一下便射穿谭鲲头颅,恶贯满盈的变态立死当场。
“孟海英!”李非喊道。
“末将在!”
李非将雀心缓缓收入袖中:“我改变主意,不审这些人了,我要现场所有匪徒都死,统统斩首,一个不留。”
他原本定的计划是将匪徒关押起来,秘密审讯,以查出同党余孽,务求将龙隐门剿得干干净净,不留后患。
但现在看来,有些事,比天大。
这回孟海英领悟极高,他立刻布置人手,将这些匪徒赶入山林深处行刑。
穷途末路的匪徒开始大喊“饶命”,又为了活命,喊些“我们没有碰大帅”“什么都没看见”“那天是谭鲲一个人抱着大帅出去”之类的话,不说还好,愈说愈发欲盖弥彰,叫人遐想。
一两个人胡言乱语也罢了,但此起彼伏都是这样的话,众口铄金、三人成虎……
哗——官员的人群里爆发窃窃私语。
他们对传闻本就半信半疑,现在又听了这些,一个个也用或疑惑或探究的目光投向殷莫愁。
李非真后悔为什么把这些人叫来。
黎原与昭阳悄悄后退,以离殷莫愁更远一点,不被众人注意,他们是驸马与公主,按理应该在灵州等待好消息,不可能随军剿匪,除非是来接人的。
崔纯说得对,丑陋而明晃晃的伤痕将是谭鲲代表着这不公世道给她的警示。
该死的眩晕症在这时发作。
殷莫愁环顾四周,人影开始出现重叠,热烈的讨论传入耳里有些模糊,但能听得出在质疑今天是否一出戏,殷莫愁其实是被俘虏过。又有人说,她根本不是殷莫愁。
当朝宰相刘孚与她是政敌死对头,这些官员大都是刘孚的人,陇右地处偏远,能被外放到这里当官的,也不算世家核心成员,但即使是他们尚且能有这么多非议,她如果回京,还不知要面临怎样的漩涡。
李非简直悔得肠子青,恨自己自作聪明,为什么要带这些王八蛋来观战。这让他想起和她在画舫重逢时的情形,他打乱她的计划,强行搂着她跳江,自己还以为在英雄救美呢!
笨蛋!为什么总是好心办坏事!
她一向最能判断形势,在形势不利时鼓舞士气,战场上面对过这样的场面太多了,只要有利于战局,再危险的事她也敢做,再冒险的决定她也敢下。面对这样突发情况,就该像李非那样,快刀斩乱麻,杀光所有匪徒,让他们永远闭嘴。
但知情者已不仅限于他们。
殷莫愁身体和心里都感到翻江倒海,是要向传闻屈服,承认自己的身份,还是要装作若无其事,继续假扮下去。她从未遇到这么难以决定的事,本想回京后,再与皇帝好好商议。
到她这个位置,做任何决定都不是她一个人的事,关系到朝堂的制衡、权力的更迭、军心的稳定,多少人的沉浮荣辱都系于她一人身上。
她也知道,只要她表现的强硬一点,这些官员至少不会当着她的面议论纷纷。刘孚和世家领袖们当着她的面尚且不敢太过分,何况这些小鱼小虾。她在心里默默把“本帅就是殷莫愁”念了一遍,然后提一口气,开口道:
“这些都是敌人的阴谋诡计而已……”
完了,剩下的话,她完全说不出口。眩晕症令她产生幻听,崔纯喊她“无忧、无忧”的声音出现在脑袋里,挥之不去。
她不是殷莫愁,她是殷无忧。
而周围尚有无数声音——“原来殷帅被……”“这女人可真是猛……”“我说怎么以前传殷帅是龙阳……”到处都是低语声、质疑声,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她投射来。
殷莫愁向来冷静,这时却心烦意乱,完全不知怎么办,她自己都还没想清楚抉择的事,如何向百官解释?自证?一个个要被斩首的匪徒都这么说,她还能辩驳什么?
睁着眼睛说瞎话吗?
尤其眩晕症这时发威,她都快烦死了。尽管竭力控制,殷莫愁仍还是站不稳,摇摇欲坠。
“大帅!”
因李非在处置斩首的事,只有顾岩离最近,刚才还在唠叨“男女有别”的兵部尚书无暇多谢,双手扶住她,就像他们以前在战场那样扶持。
旁边的人又是“哇”一声,开始议论起顾岩与她的关系。
继而又说“军中都是男人……”“听说她本名叫殷无忧……”“北境军这么混乱吗……”
经过兵制改革,殷莫愁将原本受世家系统控制的各地镇军之权收到囊中。这次来支援的几个镇军将军都是顾岩亲手栽培的年轻人。他们原本在军中品级并不算高,与殷莫愁也接触不多,乍听见这一连串恶毒攻讦,似乎都产生疑虑……
她与罗悦香情况大不相同。
罗悦香是从小就以女儿身大大方方地生活在军中,一直由罗啸看管。但殷莫愁却女扮男装二十年,独立领兵,而后一步步攀上人臣高位。陇右军只是地方镇军,殷莫愁却位高权重呼风唤雨。这其中可供挖掘的有关权力的秘密和流言太多了。
顾岩吓一跳,一时间不知要继续扶着她还是不扶,铁打的将军头上都微微冒汗。在他心目中,大帅打仗豪勇,朝廷机谋亦不逊色,是天下无敌的人物。
可是如今,却要被看不见摸不着的“女子清誉”所累吗?
行伍之人最讨厌“软刀子”,顾岩光听那些七嘴八舌的议论都觉得烦透了。好在春梅冬雪及时上前,顾岩才将人交出去。
殷莫愁站稳,正好穿过人群,见到一双温柔的眼睛,那眼里流露出极为复杂的神情,担忧、难过还有滔天的愤怒。
周围的议论声不停,像海浪一波一波,殷莫愁以前要习惯被人拿“男男”之事诽谤,现在又要被人拿“男女”那点破事做文章,实在无语。苍蝇不咬人,但有千百只苍蝇同时在耳边嗡嗡作响,也是够烦的。
她本就十分疲惫,眩晕症一犯,脑袋像有重锤敲打,砰砰作响,疼得她不得不以手扶额。
就在这时,李非已经过来,他再次将她搂住,那蓬勃的胸膛、那檀香味,是她最熟悉的,李非只见她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微微闭着眼,贴得这么近,都能感受都那副薄薄的身板竟然在不住颤抖。
“你别吓我,莫愁?”李非低声唤她。
但殷莫愁紧紧锁眉,并未回应,李非不知道她是因为身上的伤还是哪里不适,又惊又怕,只觉得山林雪气的冰寒直透骨髓,冻得全身血液都要凝结了。
李非连声叫着:“莫愁!你醒醒!”
“没事,没事。”殷莫愁终于睁开眼,用眼神示意李非不要紧张,嘶哑道,“只是老毛病,休息一阵就好,都是小事,你不必大动干戈……”
李非一听就懂了,小心翼翼把殷莫愁搂在怀里:“好,那你乖乖的,靠在我这里,啊?今天的事交给我摆平。”
摆平什么?他已经有“杀人灭口”的前科,殷莫愁心里一咯噔,她的话这家伙根本没听进去。她不生气,但他早已气疯了。
殷莫愁勉力抓着他的手,冰冷的触感瞬间传遍李非全身:“不是,你要干嘛?不要乱来,嘴巴长在别人身上,我都习惯了……”
李非忍着强烈的心痛,温柔地打断:“别费神说话了,听话?一切有我呢!”
殷莫愁面无血色,经历了这么多事,已经太累太累,体力实在支撑不住,连再多说两句的力气也没有,李非心中如滚油浇过一般,哪里还能顾及其他人的安危死活。
随即,李非脸色变得坚定,眼神中有杀气,双眼四下一看,凌厉目光扫过各处,脸上变得冷酷起来。
他举起雀心。
只听李非的声音蓦地抬高,怒火再也无法压抑,大声说:“都给我闭嘴!”
经过这段时间,李非领钦差的圣旨办事,许多人已经知道他就是先帝的庶长孙燕王,见他为殷莫愁挺身而出,低声私语议论。
而李非的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
接着抬手一射,咻,不远处一个议论得最欢的中年官员立刻面部中箭。
李非箭法极佳,这一箭只射烂他的嘴,并没有要其性命,但已叫那官员疼得满地打滚、惨叫连连。谁能想到燕王殿下在外闲云野鹤许多年,一出手就如此蛮狠,随意杀戮,个个吓呆了。
“我说过了,叫你们闭嘴。”李非的声音带着绝对的威压,穿透过每个人的耳膜,四周人人惊惧,再也无人敢出声。
他说:“京城的人都知道,殷帅喜欢男人,巧了,我也喜欢!所以现在,我们俩是一对!老子甘当大帅的男宠,谁若再造谣她是女子……”
初听李非这番话,饱含赤诚与爱意,堂堂一个王爷公然承认龙阳,然而听到后面语带威胁,又见他手中缓缓移动手中短弩,显然在寻找下一个处罚对象,个个心中不由惊惶,连陇右道太守万德都吓得连连后退。万德并不算刘孚嫡系,又因为儿子的事被黎原招揽了,自认为算是殷帅的人,这时也生怕他狂性大发,殃及自己。
人群开始有些骚动,李非目光直射过去,所有人又闭上嘴,他继续说:“本王爱她敬她,殷帅就是殷帅,全天下只有一位大元帅……她为这个天下做了多少事,你们这些满口礼教之辈,又为天下做过几件好事?除了听信谣言、捕风捉影,除了会党争内斗、钻营溜须,你们做过什么?!
龙隐门的老巢就在陇右,龙隐门门主足足窝在陇右近五十年,你们都瞎了,没一个人看见?殷帅身先士卒、剿匪艰辛,你们不好好反省自己的无能,却在这儿说些什么风凉话肮脏话!
我再说一遍,殷帅是英雄,是比天底下所有男人都勇敢的英雄……她坚强,心里永远想着天下人,却没有她自己,但本王心里只有她!我发誓,你们谁乱说话,本王一定会射烂他的嘴,谁乱写东西,就砍断他的手,想告御状,就抽他的脚筋!本王无官一身轻,黑.道上有得是我的人,你们谁不怕死的,尽管放马过来!”
他眉眼的杀气越来越浓,脸沉如水,明眸如墨,此时的殷莫愁倒像看得开的江湖游侠,他才是那个执掌生杀予夺的恶神。
李非在江湖长大,本就亦正亦邪,此刻邪性已经完全占据他的心。
像是为了响应李非可怕的气场,远处看不见的地方响起阵阵哀嚎,想是孟海英开始对所有匪徒开始斩首行动。众官员听见这修罗地狱的惨叫,又见燕王手里的短弩慢慢转圈,每个人都被瞄准,吓得几欲四散而逃。
几个年轻的镇军将军也都想通了似的,分别下令,将这些地方官员团团围住,亮出兵器,仿佛今天要是不向殷帅磕头认个错,下场将和那些被斩首的匪徒一样。
李非与顾岩对了个眼神,后者郑重点头。殷莫愁见了,心中惊惶,这两人竟直接越过她,发起对世家集团的挑战。
而李非目色如血的表情,殷莫愁恍然想起昨夜发狂的崔纯。
这场战役实在改变了太多人。
李非的骨子里温柔而包容,是因为美好的童年治愈着他的一生。
而她这一生都弥补为童年放下的错误。
但现在李非又为了她,放弃自由与对生活的热爱,卷入朝堂,大开杀戒。
“世事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殷莫愁叹了口气,“算了吧,都把兵器收起来,到此为止。”
所有人都盯着殷莫愁,不知她什么意思。
他为她已经做得太多,甚至睁着眼睛说自己是龙阳这种有辱皇室威严的瞎话,四目交投,她眼里流露出了感激,还有抱歉,像是再说:既然在劫难逃,就不再累及你们……
李非从未见过她这样的眼神,温柔、坚定、哀婉、决然,这一眼看得他心跳都仿佛停止了。
殷莫愁此言一出,并非一时意气,她想了很久,终于想通了——
事到如今,文官集团和军方都已知晓她的身份,她再这样李代桃僵下去,意义何在?
保守秘密是件难事,以前只有皇帝、昭阳公主和崔纯寥寥几人知道,但以后呢,难道要她麾下的将军们个个学李非睁眼说瞎话吗?朝堂之上,刘孚又将多个攻讦她的话头,到时双方争论不休,崔纯为了她,放着好好的大理寺卿不当,也要削尖脑袋挤进刘孚的势力圈,何苦来的?
今天的事,很快就会宣扬出去,难不成要用崔纯出的馊主意,将非议她身份的人杀光?
现在的李非和昨晚的崔纯几乎是同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