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兵改案(6) 对面忽然响起堪称温柔的 (第2/2页)
兵部诸人正压着火,凡事好说的程远终于毛了:“王大人,此事责任本就在你们两家,我们得对死者有交代,不是讨价还价……”
“本帅要做什么轮得到你问?”
殷莫愁声音低冷,截住程远的话,不经意间的戾气涌出来。
许禾汗毛一炸。
顶嘴的王谦像瞬间像吃了苍蝇,脸色变得极难看,他后槽牙咬得紧紧,腮帮子都凸出来。
兵部大门敞开着,六部街的官员里里外外看着,他年龄跟程远差不多,舔着脸也能自称一句“两代老臣”,此刻脸都红了,一把年纪也端不住,袖子一甩,以稳重的口气回道:
“殷帅少年得志,年纪轻轻,骤登高位,也不能以权压人,明明没错硬要人认错吧。”
这话等于说“你不就是运气好会投胎当了殷氏继承人,否则哪轮得到你这小屁孩说话”,所以一出口,整个大厅陷入死寂。
许禾心里咯噔一声,完了。
殷莫愁曾领相权,统管六部,许禾是在她手底下干过的,见识过其脾气。
她讨厌别人说她资历不够,尤其她的“资历”还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
王谦这话确实欠妥,带着固执与偏见,认为年轻人不行,如同宣扬“女人能干就是牝鸡司晨”的狗屁礼教,莫名自信,又臭又硬。
果然,殷莫愁瞬间被惹怒,手一挥,将桌上还没喝的茶直接扫下去,茶水溅得王谦满鞋子,茶杯砰地摔了粉碎。
如果这是支利箭,那箭就钉在王谦脚边。
带着威胁、警告和浓浓杀气。
“本帅就是以权压人,你奈我何?”
嚣张如她,本就分明的五官绷成凌厉的线条。
接着,殷莫愁骤然起身,脚一勾一甩,将太师椅也砸过去,也不知用的什么脚法,上好的椅子堪堪被肢解,七零八落地砸在王谦面前。年过半百的京兆府尹这次吓坏,本能令他往后瘫,倒是开头表现畏惧的许禾在他背后撑了把。
别说是外头围观的六部街官员,就是里头兵部自己人都倒吸口气。
脾气真不是一般大。
人生一双腿脚,成语说是用来“脚踏实地”,应该拿来行万里路,走万水千山,奔赴大好前程。
“动手”才叫打人。
所以殷莫愁这一脚,仿佛说你不配让我动手,简直比直接照王谦脸上揍俩拳头还侮辱。
都说殷莫愁行军打仗不怕死,但那是少年意气的时代,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位居一人之下,脾气还是这么说飚就飚。
可以想象当年的殷少帅,是多么恣意跋扈。
回想起少年初遇,李非深吸了口气。
对自己人,殷莫愁靠个人魅力服众。
对政敌么,既然得不到尊重,就必须让他们害怕、敬畏。
反正在外名声也不咋地。
“呵,大帅是要在这里杀了下官吗?”王谦硬挺着,声音已经瑟瑟发抖。
殷莫愁冷冷看他。
“你们在外面都怎么说我的?说曼陀散使人迷失心智,发疯杀人常有的事,情有可原嘛。”
王谦:我为什么要提这茬。
她曾杀人如麻,性格难免有乖戾、生人勿近的气场,即使卸甲,世家也不敢正面惹她。何况殷大帅有皇帝撑腰,手下一批猛将,她想杀谁也就杀了,皇帝最多就是再罚她面壁思过几个月。
许禾打圆场:“殷帅见谅,王大人年纪大,犯糊涂,不小心讲诨话。望看在他在朝为官二十余载的份上,不与他计较。”
王谦转头,对许禾报以感激眼神。
“在朝为官谈的是功绩,不是资历。”
殷帅一句话的威力有多大,诸人算是见识了。
“有些人当一辈子官,毫无作为,恬居高位,他们只图享乐,以升官发财为荣,以结党营私为本事,这样的官员,资历老,不正说明他无用吗?在我眼里,还不如一个有志有为的年轻人。”
有那么一刻王谦希望时间倒流,所有人都消失。
太丢人了。
王谦在京城官场摸爬滚打半辈子,精明有余,胆气不足,先是被这种要打要杀的阵仗吓懵,再是被训得老脸无处放,只觉一阵晕眩,眼眶都憋红了。
而门外的不少人也若有所思。
殷莫愁目光微垂,掠过王谦仿佛苍老了十岁的脸,掠过那层层的门,探头探脑的六部街官员,掠过他们头顶广阔的天空。
她放轻语调,叹气似地说:“忠君爱国、勤勉为民。你们官场混太久,反而忘了少年读书时的赤子之心。”
许禾终于反应过来,往王谦背上一拍,令他弯腰。
大多数人所谓的“定性”是在少年到成年这段时间。
幼稚、叛逆、冲动、理想、幻想,不管你愿不愿意,都会在这个过程慢慢沉淀,像一团乱泥经历日晒后定了型。
而这段宝贵时间,殷莫愁都在北境,所以她的性格像北方的风,又冷又硬。尤其回京后,她就很少笑,嘴唇勾起来全靠肌肉拉扯,眼角不沾半点欢喜。
“残酷”这个词似乎总伴随着“冷静”,才能手起刀落,杀人不眨眼。
王谦偷看她的眼。那是一双他在官场纵横半生都未曾见过的眼。像平静的大海,起伏不惊,毫无波澜,却在深渊处蕴藏千层的狂潮巨浪。
不怒自威是皮相,家族的高傲在骨子里,不是世家那些年轻人故作成熟,她的眼神,做出的每个微小动作,都可以成为浮尸万里的源头。
所以人人都知道殷大帅脾气大,发起火更是不得了。难怪许禾已经不在她手下,还是那么怕她。
场面静得吓人,程远也有些紧张,让人抬进来把新的太师椅给殷莫愁坐,又亲自斟茶奉上。老尚书心里打鼓,暗暗希望给足王谦和许禾教训就行,不要闹出人命。若是杀了王谦,外面又要传殷帅是疯帅了。
殷莫愁不出声,没人敢说话。
她低头品茶,良久的静默后,发出一声嗤笑。又低又轻,不细听,以为是风过耳。但又那样刺耳。
王谦和许禾的心都提到嗓门口。程远则悄悄松了口气。
山中有直树,世上无直人。殷大帅没那么无聊,犯不着真动怒。
全是装的。
李非嘴角勾起了然的微笑。
她讨厌卷入这种场合。
她精通权力场,但没权力欲。
勾心斗角、貌合神离、绞尽脑汁、逢场作戏、绕圈子、咬文嚼字,当年把相印交还给刘孚,是懒得、也是不喜欢和这些老官僚斗。
他们像温室里争奇斗艳的花朵,没有经历过真正的风吹雨打。
却妄言治国平天下。
殷莫愁:“那好,现在就好好说说你们的推诿之责。”
王谦红着脸,许禾低着头,都不说话。
“旧石厂那块地,自前朝就在那儿,一直好好的,为什么要搬迁,因为工部算准了,官道要扩建,西城门的路要改造,来京城做买卖的人越来越多,尤其是运粮、运炭的商队,把旧石场搬走,原址建些商铺、客栈,供往来商队歇脚,光租金,一年都够丰厚的。但人算不如天算,陛下亲自下令改造护城河,使其与大运河连接,从此南来北往的商人可以直接通过航运把货送来京城——导致经过旧石场那条道的商旅不增反减。”
改造护城河当初遭到工部强烈反对,理由是大运河三五年就来个水灾,引入大运河无疑增加了京城河患。也有不少谏臣上书,说带来河患事小,带来南方秦淮的奢靡之风事大,甚至还有人以黄洋的“天下第一画舫”举例,说什么败坏风纪,就差没说长此以往国将不国。但是皇帝力排众议,拍了板,工部没法子,只能硬着头皮打破自己的如意算盘来改造护城河。
“工部把旧石场迁址当作赔本买卖,不管了。京兆府尹呢,明明常有人报案说路面不便通行,因无利可图,也懒得管,这些报案记录都还有存档。好嘛,你们把朝廷衙门都当作自家生意了。”
她竟一清二楚,王谦和许禾难掩惊讶,殷莫愁懒洋洋往椅背靠住:“以为我这几年修身养性,就什么都不知道?”
兵部诸人腹诽:大帅也知道您整天宅家里正事不干么?
李非腹诽:还有人把自己游手好闲说得这么清新脱俗。
殷大帅先武后文,以理服人,此刻被扒了皮的两名大员像雨打的鹌鹑似地,除了瑟瑟发抖,吱都吱不出来。
殷莫愁:“好了,从现在开始,主动认罚的,我还可网开一面,还找借口托词的,我就不客气,说起来我也很久没给陛下呈奏折……至于怎么罚,你们互相给对方提要求,谁提得有水平,或可从轻发落。”
你们互相推诿,现在就让你们互相拆台。
殷大帅要整人了。
嘤,说好的赤子之心呢!
两位大人朝程尚书投去求救的眼神。
但程远好容易趁殷莫愁给他出口恶气,才懒得搭救。于是两位朝廷大员互相你看我我看你。
王谦已回过神,小声嘀咕:“照殷帅这个说法,工部过失是主因,京兆府就算是善后不利吧。”说着,对许禾露出一副“兄弟啊对不起,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惋惜表情,张嘴便道,“下官提议工部尚书承担吴敬丧葬费用,以告慰吴侍郎在天之灵!”
丧葬费用是小钱,许禾是气王谦不讲仁义、先发制人,当场就绷不住:“好你个王谦,亏我刚才还扶你一把!”说罢便提议,“下官提议京兆府尹作为地方官,安民有责是分内事——应出钱赡养吴家遗孀,听说吴家有个小公子,王大人应抚养其到成年,以让吴侍郎放心地去。”
好家伙,养孩子可是无底洞,以吴夫人狮子大开口的性子,说不定还得给孩子请教书先生什么都,这比丧葬钱多了去了。
王谦也来劲:“分内事分内事,说起分内事,工部那么多能工巧匠,不如给吴家遗孀买块地建个宅子,好叫母子有瓦遮头,吴侍郎当含笑九泉!”
京城地皮多贵啊,寸土寸金,普通京官十年俸禄都不一定能买得下一座三合院。
许禾会利用工部的工程敛财,就是个视财如命的。丧葬费也就罢了,买地建房可是笔巨款,许禾气得发抖,一下子都找不出词儿反驳。
“好主意!”
殷莫愁连连拍手,竟大笑说:“这比给他们现银实在多了!王大人通情达理,真不愧是两朝元老,就照王谦说的办!”
王大人,再接再厉哦!请继续保有你的赤子之心!
殷帅拍了板,总比送命强。许禾呜地声,凄风苦雨扑面,对着出馊主意的王谦大喊“好啊,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姓王的,我与你一朝情义断绝”!
这口气,犹如痴心女骂负心汉。
王谦杀敌一千自损五百,心里苦道“早知今日,还不如让程远那家伙去告御状算了……”
两人当场翻脸,稳重如程远亦暗笑不停。兵部诸人更钦佩殷帅为他们出这口恶气。
出了兵部,李非带殷莫愁到霖铃阁用午膳。
领殷莫愁去四层小楼,靠窗边的最好位置坐下,李非则杀去厨房捆起围裙炒菜。几个大厨都知道东家手艺又好又快,干脆排排蹲一旁偷师。
不过半柱香,热腾腾的一品豆腐、玉兔葵菜尖、南卤醉虾和酸菜肚片汤出锅了。
李非:“随随便便炒,别嫌弃哈。”
这哪随便,酸菜肚片汤上次在丁府做过,李非看殷莫愁多打了两碗,心里记下。
“四菜一汤,很好了。”殷莫愁对吃并无追求,但遇到可口的也会多吃点,果不其然,拿起勺子就朝酸菜肚片汤去。
李非开心地笑说:“殷帅恩威并用,堂堂威风八面的朝廷大员被你骂得气都不敢喘,嘿,我都听得心惊肉跳,当时看你脸色真有点怕。”
“他们当然该怕。工部尚书办事拖拉,永升渠年年涝淹我京畿驻军的北营,交代去修,还没修好。京兆府尹更是个老泥鳅,看人脸色行事,年前我手下一个老参将家中遭抢劫,报了官,请京兆府去查,至今毫无线索,呵,还不是看那老参将已经休致,在朝中又无势力,敷衍塞责。现在除了兵部,朝廷的事我已经不怎么过问,刚才说的那两件也不是大事,若专门为此教训他们,又要惹闲话。今天是趁机……”
殷莫愁有些得意地笑,像憋了个锦囊妙计把所有人都骗过去那样得意。
一碗热汤下肚,她伸筷子,不知先夹哪个菜。因曼陀散的缘故,好酒的她如今不宜饮酒,歪着脑袋,先夹了只醉虾。
李非颇有些感慨。
早上她明明不满殷母胡乱说婚嫁之事,只自己生闷气。而在兵部,其实是借机敲打工部和京兆府,又故意雷霆大怒。
这样的殷莫愁对他而言是陌生的,也是本该熟悉的。
再顺着认识她的点点滴滴细想,刚见面的时候,因为怒其不争,李非就吃了殷莫愁一巴掌,他以为大元帅古板严厉。丁府谈心,李非心疼她的牺牲,可怜她年纪轻轻已经经历了一个人十辈子都经历不到的生死离别。后来又发现她为套情报,也会去“色”诱老阿姨,心里觉得十分有趣,冒出点烟火气……
直到这刻,她小得意地解释勾心斗角的前因后果,李非只有折服,更多的是倾慕。
他对她笑,毫无保留地那种温柔的笑,发自内心地拍了个马屁:“殷帅筹谋万千,难怪打仗总是赢。”
殷莫愁听了,大摇其头:“打仗不是耍心眼,靠拼命的。”
好,又戳心了。
窗外川流不息,李非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四周都仿佛静悄悄的,能听见她缓缓的咀嚼声。
气氛好像是李非单方面的热情与尴尬交替。
“我在醉虾里加了点特制的调味料,酸辣口,开胃,其他菜也可以加,我给它取名叫窈窕淑女,你要是喜欢,我回头带一点去你府里。”
李非瞧她不说话,又生忐忑:“那什么……吃不惯就算啦……”
“还好啦。”
对面忽然响起堪称温柔的回答。殷莫愁自己都没意识到,她此刻露出的微笑是怎样自然的欢喜。
这刻,窗外的喧嚣忽然都回来,叽叽喳喳的声音填满了李非胸腔,像一万头喜鹊同时报喜,全然忘记自己厨艺多么高超。
祭了五脏庙,又收到喜欢的调料,殷莫愁露出颇满足的神情,往后一靠,抱着胸闲闲看窗外风景。如果将她比喻成动物的话,此时不再是威风的虎豹,倒像伸懒腰晒太阳的小猫。
“你这酒楼不错。”她说。
她并不懂生意经,李非因问:“哪里不错。”
“若给我一批弓箭手,足以控制半条朱雀街。”
李非:……
殷莫愁这边已经兀自推演起来。
“攻守路线方面,如果从前门计算,第一批进攻我可以保证全歼,第二批看对方补充的速度,至少能歼灭八成,剩下两成,楼下我再配些刀斧手……”
李非:“吃饭时能不能不聊这些……”
见对面的人表情凝固,殷莫愁哈哈道:“不好意思啊,看见有价值的防御支点,就忍不住规划起来……我们聊点别的。”
她转了话头:“你上次在丁府说欠我一个人情要还,算数吗?”
李非:……?
坐直身板:“怎么,遇到什么事,要我帮忙尽管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