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星光 (下) (第2/2页)
浑仪继续转动,天光越来越暗,圭影彻底消失。观星台上,山风凛冽,吹得人衣袂飘飘欲飞。
没有人提议点起灯火,也没有抱怨山风寒冷。司天监的技术官吏们,或者用目光死死盯着黑漆漆的铜镜,或者用目光死死盯着日落位置,一个个脸色无比紧张。
按麟德历标定,今天是五月初二。按照天竺那边传过来九执历标定,今天是四月二十九。而按照在来阳城途中忽然发到大伙手中的一套来历不明的《紫金历》,今天却是五月初一。
所有观测和计算结果,都越来越清晰地表明,那套来历不明的《紫金历》,可能最为准确。但是却需要最后的验证。而验证方案最关键一环,就着落在日落之后这一个多时辰里。方法就是,能不能通过各种途径,看到新月!(注:农历初一,月球在太阳和地球之间,呈直线。所以是完全看不见,为黑月。)
若无,标定准确,麟德历的修订工作,迎来了一个开门红。
若有,哪怕任何角度看到一丝月光,大伙先前的努力,就全都白费。只能等到两天之后,再用同样的办法,去验证九执历!
整个观星台上,唯一不紧张的人,就是张潜。此时此刻,他正穿着一件丝绵袍子,半躺一座竹子编的长椅上,优哉游哉地用特大号原始望远镜寻找星星。
那套别人眼里来历不明的《紫金历》,是他从手机存储器中找出来的万年历当中农历部分。制定于1929年的紫金山天文台,比麟德历和九执历,都多了一千两百多年的技术积累。所以,在准确度方面,具有碾压性优势,根本无须担心对比验证。
他之所以非要带着半个司天监的技术官员们跑一趟阳城,完全是为了增加这条新历法的说服力。毕竟,古今技术人员都认“死理”,通过他们的亲眼观测和对比,竖立起紫金历的权威,比自己强行推广新历法效果好上百倍。
因为没有任何工业污染,全国总人口也只有五六千万,八世纪的星星,远比另一个时空明亮。即便望远镜质量再差,张潜也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二十八宿。而三恒七十六官,也以星群状态,迅速被他用望远镜捕获。
正看得高兴之际,山坡下,忽然隐约传来几声金铁交鸣。随即,他就听见有人大声叫嚷,“站住,口令,否则,以擅闯军营处置!”
“真的有人不要命了,强攻观星台?”张潜皱着眉头站起身,将望远镜转向叫嚷处,却根本看不见任何人影。只有树枝在山风中婆娑,宛若魔鬼狂舞。
“报,少监,有人强闯观星台,被弟兄们拦下了。他自称是你府上的二账房!”几个呼吸之后,朔方军旅率周去疾沿着台阶快步冲上,低声汇报。
“我府上二账房?”张潜楞下神儿,稍微费了些力气,才想明白自己家什么时候多出来一个二账房,“问问他姓什么?如果姓骆,就带他上来!”
“是!”周去疾狂奔而下,不多时,又和四名军中好手一道,将一个满身尘土中年人带上了观星台。
张潜定神细看,不是齐墨掌门骆怀祖,又是哪个?刹那间,心中不由自主地涌起了几分感动。连忙迎上前,低声慰问:“你怎么跑这里来了?黑灯瞎火的,小心遇到野兽!”
“野兽,野兽见了老夫,见了在下,只会躲着走!”骆怀祖嘴巴轻瞥,对张潜的关心不屑一顾。然而,猛然意识到,此刻自己正在五名边军的包围之下,顿时气焰就矮了半截,“是任署丞让我赶过来的,他前天忽然急匆匆地跑学堂里来找到我,说庄主你此行可能会遇到风险。然后就逼着我一人三骑,星夜追到了这里。结果,庄主你倒是没遇见什么危险,我自己刚才差一点儿就被人用强弓硬弩射成筛子!”
“谁叫你不肯停下来接受询问的!”发现对方真的跟张潜认识,周去疾脸色一红,没好气地数落。“如果不是弟兄们刚才放箭之前先示警于你,你早就躺下了,哪有机会见到少监?!”
“黑灯瞎火的,老夫哪里知道你们是敌是友?!”骆怀祖心中不服气,悻然还嘴。“老夫还以为,我家庄主身边只有家丁。”
说罢,他猛然意识到好像哪里不对劲儿,迟疑了一下,目光沿着山坡四下扫视。仿佛生了一双夜光眼,能看清观星台周围的所有布置一般。
“各位兄弟辛苦了,他的确是我府上的二账房!”张潜也不解释,笑着向周去疾等朔方军弟兄拱手。
周去疾乃是周建良专门留下来保护张潜的心腹,此刻既然确定了骆怀祖不是刺客,便懒得再跟此人纠缠。向张潜拱手行了个军中之礼,转过身,匆匆而去。
“边军?上过沙场的?”骆怀祖看得心痒难搔,不顾身上的疲倦,轻轻拉扯张潜手臂,“你从哪里借来的边军?还全是上过战场的精锐?!刚才如果不是老夫及时表明了身份,差点就死在这帮王八蛋手里!”
“修历事关重大,我刚刚又在路上遭遇过土匪。跟熟人借点儿弟兄来保护一下观星台,总是应该。”张潜笑了笑,低声回应。“你真的没事吧?别死撑。这里除了我和郭怒之外,没第三个人认识你!”
“没事,没事,一群寻常兵卒,怎么可能奈何得了老夫?”骆怀祖的嘴巴微撇,满脸不屑地摆手,“老夫刚才发现他们可能是自己人,才主动停了下来。否则,完全可以直接杀到你面前!”
话虽然说得响亮,却不料摆手的动作稍大,顿时,疼得眉头紧皱,嘴角不停地上下抽搐。
张潜看的又是好笑,又是感动。连忙转身从躺椅下抄起一个酒葫芦,亲手递给了对方,“先喝点儿米酒活一下血吧,吃宵夜可能还需要等一两个时辰。大伙需要确定,今晚到底能不能看到月牙!”
“嗯——”骆怀祖疼得龇牙咧嘴,却强撑着不肯喊出声音。挣扎半晌,才有力气接过酒葫芦,一边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灌,一边低声抱怨:“这帮王八蛋,下手没个轻重。我都说是你府上的二账房了,他们还是争先恐后拿刀鞘往我身上招呼。哎呀,嘶——”
“没见血吧,伤在何处,我马车上有酒精和绷带!”张潜见状,顿时笑不出来了,连忙伸手扶住此人,再度低声追问。
“没,没事!我都快冲破阻拦了,却不小心踩中了他们布置下的绳套,嘶,嘶——”骆怀祖红着脸,轻轻摆手,“早知道你身边兵强马壮,我就不来了。当时任琮那小子不知道从哪得到的消息,非说你可能遇到危险,身边却只有家丁……”
话说到一半儿,他忽然又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上上下下打量了张潜几眼,用极小的声音追问,“这些边军怎么会跟你在一起,你师弟任琮却对此毫不知情?”
“半路凑巧遇到的!”张潜不愿意让对方知道太多,笑了笑,含混地回应。
“凑巧遇到的?”骆怀祖生性谨慎,根本不肯相信张潜的话。皱着眉头,苦苦思索。短短三五个呼吸之后,脸上就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你小子,够狠!”咬着牙向前凑了凑,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又低又急,“你,你是故意离开的长安,骗别人来杀你,然后反手杀之?你,你此行根本不是为了观星,而是以身做饵……”
“噢,噢,噢,成了,合朔无误,今日当是初一!”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猛然在观星台上响起,将他的低语彻底淹没。
“日月黄道相合,日落无月……诸星皆在正位,可定朔无误!”
“果然,大小月相隔,四年一闰才是正理。”
“这部紫金历果然精妙,什么九执历天下最精,天竺人就爱吹牛皮……”
……
“骆掌门,看破不说破,才是聪明!”趁着没人注意自己这边,张潜笑着推了骆怀祖一把,转身走向众人。
水钟轻敲,浑仪缓缓转动,今夜星光格外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