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漫长假日 (第2/2页)
安若即使再努力,也难掩饰目光中的惊讶与同情。
“其实,我并不难过,甚至不如别人替我难过得更多。如果你真的失去了,就假装它们从来不曾存在过,那样就不会觉得难过了。”睛姨笑得坦然,仿佛事不关己。
温静雅挽着沈安若的胳膊慢慢走,她因怀孕全身浮肿,走得也吃力,渐渐把更多的重量移在安若身上。司机一直开着车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们俩,但她不肯上车。
“晴姨最近生了场大病,现得有点晚。但她自己连说万幸,因为至少还能做手术。”
“她看起来精神很好。”
“大病之后,很多事情都能想开了。除了身体外,她现在过得反而比以前好。”静雅慢慢地说,“你真的对什么事都不好奇吗?你的话真的很少,连萧太后都让我学学你。你都不问我晴姨是谁。”
“晴姨是谁?”
温静雅笑,“一位长辈,从小看着我们长大的。千万不要跟太后提我带你来看过她……咳,反正就算不提醒,你大概也不会讲的。”
安若嗯了一声,温静雅片刻后又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很多人都说,当年爸差一点就娶了晴姨,只差一点……真遗憾是不是?不过如果真那样,就没有少卿与少臣,我们俩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有机会认识。人生就是这么奇妙……”
“是啊。”安若应和。
“你的气质很像晴姨的,所以爸非常喜欢你,第一次见到你,就欢喜得很。”温静雅慢慢地补充时,安若突然想起自己有着另一种优雅的婆婆,她那咄咄逼人的高贵姿态突然就变得清瘦而孱弱。
“我干吗要跟你说这些?婆婆大人说得对,我的话就是太多了。”她边说边拖着安若去了一家装修精巧的饼店,初一也顾客满满。她各种口味的小饼要了一大堆,连汤水都要了好几份。
“这里平时要排很长的队,好不容易排到了却买不到想要的口味。难得今天过年,人少,每种口味都齐全。更可贵的是他们生意再好,也不开分店,品质始终如一。你来尝尝看。”
“嗯。”
“近来只剩两种感观了,饿和困,所以这几个月来我都是吃饱了就睡,睡饱了再吃,过着猪一般的生活,早就不知道身为人类还应该有什么别的追求了。”
“这样对胎儿好。”
“是啊,大家都这样说。年轻时以为老妈生我出来是为了改造世界,现在才知道其实我的存在只是为了延续生命。从它存在的那一刻开始,你的人生使命都注定了,从此以后你就是要为它活着了。”
沈安若但笑不语。
静雅说:“你现在还体会不到呢,到时候你也会跟我一样想吧。”想想又说,“还有,夫妻两人如果有了孩子,那就有了共同的目标与使命,再也难分开了。”
安若觉得这话题颇深奥,她插不上嘴,只能点头。温静雅遗憾地说:“萧太后真该在旁边听到,这次她一定会表扬我很具有大嫂风范。”
安若笑出声来。
她们在饼店里耗了很多时间,温静雅说了很多的话。安若觉得她大多数的话都像是在自言自语,并不需要她听到或者回应,只是隐约感到她并没真的如表面那样乐观又快乐。
人真是一种矛盾的动物,表象与内在常有差别,看似乐观的人常常是悲观主义者,最强硬的人往往才是最脆弱的。安若耳朵听着静雅在絮叨,心里感慨着人性,眼角余光却瞥见了一袭飘逸长裙从身旁轻轻掠过,明明是冬天,厚重的料子,但就是令人想到“飘逸”这个词。她心念正在一闪间,那长裙又悠悠地飘了回来,停留在她们跟前。
“静雅。”柔弱轻软,其声如其裙,待再抬眼望去,又觉得人如其声。声音和裙子的主人高挑纤细,柔美动人。
温静雅脸上闪过一瞬的惊讶。她不便站起,歉然笑笑,“好久不见,紫嫣。看我整个人都变了形,难得你还能一眼认得出。”
沈安若从座位上站起。静雅介绍她:“这是我多年的同学,秦紫嫣。沈安若,我妹妹。”
“你又从哪里捡来的漂亮妹妹?”秦紫嫣柔柔地问,未语先笑。而安若对她的妆容更赞赏,精致,却看不出化了妆,天然美人应如是。
“当然是亲妹妹,难道跟我长得不像?”
“仔细看,倒有一点像。”美女掩唇又笑了。她这一笑,旁边三两个客人也把目光投向了她。
“你何时回来的?”
“一周前。你也快生了吧。”
“快了,还有一个多月。”
“多好,如今你的样子看起来都有几分神圣了。”秦紫嫣忍不住弯腰去摸一下静雅圆圆的肚子。
“嗯,下次见面请叫我圣母温静雅。”
“真遗憾不能多聊一会儿。我约了朋友,改日再联系。”又转身看向安若,“很高兴认识你,安若。”
沈安若微微欠身,目送她离开,眼光一扫,见温静雅也在看向秦紫嫣的背影,表情似在凝思,一不留神将餐巾碰落在地,便要弯腰去捡。
“大嫂,让我来。”安若的声音不高,但出于直觉,她站起时又望向门口一眼。已经走出去的秦紫嫣果然正回头看向她,四目相对,气氛有点微妙,安若友善地笑笑,也收到了对方友好的回应,只是那笑容看起来有些复杂以及意味不明,也许是她想多了。
回家途中的温静雅沉默了许多,不再如来时的叽叽喳喳。
“大嫂,你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我吃多了就会困,而且有点累了。”温静雅在车后座挪着身子寻找更舒服的姿势,沈安若替她在后背塞上软垫,“安若,以后没有长辈的场合,你也喊我‘静雅’吧,被人叫‘大嫂’会觉得已经很老了,而且我也不想喊你弟妹,听起来土得很。”
“嗯。”
“谢谢你,我是说,谢谢你陪了我一个下午,我知道陪一个孕妇挺无聊的。”
“不会,我觉得挺好。”
“刚才我那同学秦紫嫣……你觉得如何?”
“非常漂亮,大美女。”安若由衷地说。
“如果是你的同学,会跟她做好朋友吗?”
“不知道,人的缘分说不准。”安若很有保留地回答。
“如果你是男的,想追她吗?”
安若笑得很谨慎,“我不是男的,搞不明白男人的心理。”
静雅闭上眼睛,“有时候吧,觉得你又安静又细致又包容,什么话都可以跟你讲,很放心;但有时候吧,又觉得你滴水不漏、无坚不摧挺可怕的,只有你洞察别人的份儿,而别人看不透你怎么想的。这样很心累吧?”
安若安静地说:“习惯了。”
“你看,我如果这么说我其他的朋友,她们立即就跟我恼了,你却毫无反应。你真的不生气吗?”
“静雅,你累了。”安若柔声说。
“是啊,走路太多,真的累了。”温静雅把身子一歪,头枕到了安若肩上,“谢谢啊,你没继续喊我大嫂。”
安若看一眼前方的司机,不想他们在车上的对话让更多人听见,无论什么话。
“等我们回家,我去你房间继续聊。你现在休息一会儿。”
“不聊了,今天我跟你把一年的话都聊完了,明年我们再继续。”温静雅迷迷糊糊半合着眼睛,似已睡着。
快到傍晚时,外面飘起鹅毛大雪,程家兄弟两人却都还没回家。客厅里足够暖和,两位媳妇陪着婆婆以及陈姨都坐在客厅里。陈姨是萧女士的好友,丈夫去世后就一直在程家帮忙,几乎算半个自家人。
温静雅真如她刚才说的“把一年的话都说完了”,回来后都不再讲话,只跟电视遥控器过不去,按过来按过去,兴致缺乏,一副渴睡模样,只剩下安若一个好听众坐在那边听两位老女士怀旧,不乱抢话,有问必答,并且小心地不将话题引到自己身上。
雪越下越大,萧太后开始担心儿子们,“你们丈夫去哪儿了?”她们都答不出,太后不免生气,“这为人妻子都怎么当的?大过年的不知道丈夫的行踪?天冷路滑的也不担心?”
“那么大的人了,还得时时盯着怕走丢了啊,还会被人贩子拐走啊?”静雅说。
萧太后刚要说句什么,静雅又接着说:“上回您还教育我,丈夫不能看太紧了,会让他们生出逆反情绪的。”
安若目瞪口呆又忍俊不禁地看着静雅跟婆婆顶嘴,因为缺乏经验,都不知道该怎么阻止这情况,还好陈姨立即说:“这两个孩子也真是的,大年初一去哪儿也不打个招呼,我给他们打电话。”一会儿陈姨回来说,“少卿再有几分钟就到家,少臣手机接不通。”
“他们俩没在一起?”太后一脸担心。
“本来是在一起,后来分开了。少卿去看老师,少臣去见个老朋友。”陈姨回答。
沈安若本想置身事外,但萧太后正盯着她看,她赶紧拿出手机状似关切地拨过去,样子还是要做一做的,可是听筒里一直回应:“您拨的电话不在服务区内……”她朝婆婆大人笑一笑,又觉得这表情挺难做到位的,笑容太坦然了会被说没心没肺,太勉强了则显得小家子气,一定要弧度合适才好,“也许是手机没电了,妈,他开车一向小心,您别担心。”心中却不由得想起程少臣不耐烦电话骚扰直接拔电池的样子,这招他当年还教过她来着。
晚餐前,程少臣总算回了家。本来几乎要被批斗的他先制人地做出各种可怜状、狼狈相,结果换来了各种嘘寒问暖,又是姜汤又是暖炉,待遇好比婴儿。至于他为何失踪的话题,没有一个人提。
程少臣真的受了些凉,吃完饭就回了屋。拜他所赐,沈安若领命照顾他,也得以尽早地回房间,不用再陪伴长辈们。
他在餐桌上强打精神病恹恹的,在房间里却神气得很,除了说话鼻音有点重,已经没有半点病人的样子,并且把陈姨给他准备的药全部丢进了垃圾桶里。结婚后他们俩其实甚少有机会待在这样一个小空间里面面相对,通常都在不同的房间里各做各的事,如今像被绑在一起的蚂蚱,真是有些百无聊赖。程少臣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转累了就倚着床头翻一本厚厚的书,安若蜷坐在床边的软椅上看地方台的电影频道,频道里正上演她钟爱的老电影,四五十年代的黑白老片,悲悲喜喜,离离合合。
程少臣边翻书页边打哈欠,过一会儿没了动静,安若扭头一看,原来是睡着了。瞥一眼他拿的厚书,竟然是《汉语大词典》。她拖了被子替他盖上,想了想,又推醒他,“程少臣,你换了睡衣再睡吧。”
程少臣翻个身,鼻音重重地嘟囔着:“等正式睡的时候再换,现在我只睡一会儿。”
沈安若拿他没办法,探身摸了摸他的额头,没有烧,然后低声问:“你喝水吗?”
“牛奶。”
她去拿来两盒温过的牛奶,插好吸管塞到他嘴里,他只喝了两口,眼睛也不睁,将手指扬向床头矮柜的方向,示意她放到那边去,大牌得很。安若也懒得再理他,喝了几口牛奶,继续看片。一部结束,还有下一部,那个年代的电影喜剧多,悲剧少,中间再多离别周折,最后都有好结果,但有个前提,你得是主角,配角可没那么好命。
“你看的什么?”程少臣问。
“《龙凤配》。”
“名字够俗的。”
其实剧情更俗。司机的女儿跟雇主家的两个儿子一起长大,姑娘从小爱着二公子,可是后来两兄弟都爱上了她,推推让让,难以取舍。以前她看过这片子,而且挺喜欢。今天怎么就觉得画面这么碍眼,剧情这么无聊呢?连奥黛丽·赫本那副超凡脱俗的仙人之姿都让她出戏,令她不时想起今天看到的另一位现实版。
安若向后伸手摸到放在床头柜上的那盒牛奶准备再喝几口,现已经空了,回头看见程少臣已经坐了起来,嘴里咬着吸管,不知在那里坐了多久。
“你干吗把我的也喝光了?”
他把刚才咬在嘴里的那一盒递给她。
“我不要,会传染。”安若推开他伸过来的手,结果手却被他抓住,捏在掌心里正反都细细地看了一会儿,安若觉得诡异至极。
“让我看看你哪里蕙质兰心又心灵手巧了。我怎么没看出来?”
“谁说的?”
“晴姨。我去时你们刚走。”
“你怎么把自己弄感冒了?车里的空调坏了?”
“和一个老同学到山上去了一趟,雪大开车不安全,走上去的。”
“哦。”安若应了一声,继续盯着屏幕。长大后的女孩子出落得标致出众,她爱的二公子感受到了她的存在,而大哥担心弟弟,也和这女孩子走得甚近,好了,狗血故事正式拉开序幕。
她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一句:“程少臣,你觉得我跟晴姨像吗?”
“不像。”他答得很干脆。
“那就好。”否则她会觉得婆婆大人很可怜。可萧太后那么有气势的女人,一定是宁愿成为可恨之人,也不愿意被人当作可怜人。
“为什么这么问?”程少臣又问。
“没什么。”
“你说没什么的时候,通常就是有什么了。”
“你很烦哪。”
她不再理会他,继续看电影,大哥与女主角进入暧昧期了,这其实是剧情最好看的部分了。那个感冒的人也披了件外套,坐起来跟她一起看。
安若推了他一把,“这片子不适合男人看。你还是去睡吧。”
“其实我有时候挺想做女人的。”程少臣边说边翘了个兰花指给她看,不由分说地继续挤到她身边。但她没有笑,他这笑话太冷了,一点也不好笑。
程少臣看了不到十分钟就放弃了,重新钻进被子里,“真的挺没意思的。”
“跟你说了你又不信。”
“可是后来怎样了?”他打着哈欠问。
“弟弟揍了他的大哥,然后赶他到法国去追女主角。”
“没劲的剧情。”程少臣答。
不知是不是错觉,安若觉得他回答之前似乎停顿了两秒钟。
“对啊,很没劲。”安若答。
“没劲你还看得那么起劲,怪不得神经兮兮的。”
“你才神经兮兮。”
“你吵架都没诚意,把我用过的词再扔给我有意思吗?”
“谁要跟你吵架啊。”
程少臣两手相叠做了个“停战”的手势,为了进一步表达他的求和姿态,他谦虚地问:“你前面看的那部电影是Rando Harvst吗?”
“我没注意英文名,我对英文不敏感,只知道中文名字是《鸳梦重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