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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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庄子》又称《南华经》,是先秦思想家庄周及其后学的作品集,共三十三篇。其中“内篇”七篇,思想连贯,文风一致,当属庄周本人所作;“外篇”十五篇、“杂篇”十一篇疑为庄周后学所作,但基本上反映了庄子的学派思想。
庄子(约前369年—前286年),名周,字子休,宋国蒙(今安徽省蒙城县)人。著名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是道家学派的代表人物,老子思想的继承者和展者,先秦庄子学派的创始人。他的学说涵盖着当时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但核心思想还是归依老子的哲学。因此,后世将他与老子并称为“老庄”,他们的哲学为“老庄哲学”。
《庄子》一书体大思博,从人文意识到社会观念都有很大建树,探讨人生存的境界是庄周及其学派的思想核心,并对后世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庄子》一书思想包含着朴素辩证法思想,认为一切事物都在变化,“道”是“先天生地”的。主张“无为”思想。放弃生活中的一切争斗。又认为一切事物都是相对的,因此他否定知识,否定一切事物的本质区别。极力否定现实,幻想一种“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主观精神境界。认为人生在世,应安时处顺,逍遥自得,超越人为,返归天道。此外,本书还具有强烈的社会批判色彩。
庄子的文章结构并不严密,常常突兀而来,行所欲行,汪洋恣肆,变化无端,有时内容似乎不相关,任意跳荡起落,但思想却能贯穿始末。并且,庄子的文章想像力极强,文笔变化莫测,具有非常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常采用富有幽默讽刺意味的寓言故事形式脱离语录体形式,标志着先秦散文已经展到成熟的阶段,可以说,《庄子》代表了先秦散文的最高成就,并对后世文学语言有较大影响。
《庄子》名篇有《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其中《养生主》中的“庖丁解牛”尤为后世传诵。本稿取其精华部分以飨读者。
目录
内篇
逍遥游
齐物论
养生主
人间世
德充符
大宗师
应帝王
外篇骈拇
马蹄
胠蹄
在宥
天地
天运
刻意
缮性
秋水
至乐
达生
山水
田子方
知北游
杂篇庚桑楚
徐无鬼
则阳
外物
寓言
让王
盗跖
说剑
渔父
列御寇
天下
内篇逍遥游
【原文】
北冥有鱼①,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②,其翼若垂天之云③。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④。南冥者,天池也。
【注释】
①冥:又作溟,指海。北冥即北海。②怒:奋的样子。③垂:通“陲”,即边际。④运:海波动荡,海动时必有大风,鹏即乘此风徙往南海。
【译文】
北海里有一种名为“鲲”的鱼。它的身体极为庞大,大到不知道有几千里。鲲变成鸟,名字叫鹏。鹏的脊背,同样大到不知道有几千里。当鹏奋飞翔的时候,它的翅膀好像天边的云彩。这种鸟在海水剧烈运动的时候便迁徙到南海。那里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大池。
【原文】
《齐谐》者①,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②,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③,去以六月息者也④。”野马也⑤,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⑥。天之苍苍,其正色邪⑦,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注释】
①《齐谐》:书名。出于齐国,古代记录怪异之书,今不传。
②击:拍击,指鹏拍打水面借力奋飞。
③抟(tuán):涡旋。扶摇:旋风。
④息:风。海上六月常有大风。
⑤野马:游气,春天阳气动,远望野外林泽间,有气上扬,犹如奔马,故叫野马。
⑥息:气息。
⑦正色:原本的颜色。
【译文】
《齐谐》是古代记录怪异的书。《谐》中记载:“大鹏向南海迁徙的时候,击打水面扬起的水花有三千里,由于涡旋而产生的暴风则直上九万里高空,乘着六月里的大风飞去。”大地上的游气,飞扬的尘埃,都是被生物的气息吹拂着在空中游荡,天色苍茫,这究竟是它原本的颜色呢,还是由于无穷无尽的高远而呈显出来的颜色呢?大鹏在高空俯视下界也如同下界视天,只见一片苍苍之色,不辨正色。
【原文】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①,则芥为之舟②;置杯焉则胶③,水浅而舟大风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④;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⑤,而后乃今将图南⑥。
【注释】
①覆:倒出来。坳堂:堂的低洼处。
②芥:小草。
③胶:粘,犹言搁浅。
④培:通“凭”,凭借风的浮力。
⑤夭阏(è):阻拦,遏制。
⑦图:图谋,打算。
【译文】
再说如果水积聚的厚度还不够,它就没有足够的浮力来荷载大船。把一杯水倒在堂中的低洼处,可以漂起一根小草这么大的船,如果把杯子放上去就浮不起来了,这是由于水浅而船大。风的积聚不够,那么它就没有足够大的浮力来负载巨大的翅膀。所要飞上九万里的高空,大风就必须在它下面,然后才开始凭借风的浮力(飞行)。背靠着青天而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它,然后才开始向南海飞去。
【原文】
蜩与学鸠笑之曰①:“我决起而飞②,抢榆枋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适莽苍者,三飡而反⑤,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⑦,蟪蛄不知春秋⑧,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⑨,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⑩,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注释】
①蜩(tiáo):蝉。学鸠:斑鸠。
②决:迅疾的样子。
③抢:突,一说集。
④控:引,落下。
⑤飡:即餐。
⑥果然:饭饱的样子。
⑦朝菌:一处朝生暮死的虫。
⑧蟪蛄:寒蝉,夏生而秋死。
⑨冥灵:树名。
⑩彭祖:相传是唐尧的巨子,封于彭,寿七百余岁,以长寿著称。
【译文】
蜩与学鸠讥笑大鹏说:“我们奋力一飞,能冲到上榆树、檀树的枝头,有的时候还飞不到,那就落在地上罢了,哪里需要飞上九万里而去南海呢?”到郊野去的人,带上三顿饭的干粮上路,回来的时候肚子还是饱饱的。如果到百里以外的地方,那就需要夜里就开始舂捣干粮做准备了。要是去千里以外的地方,则需要花三个月的时间准备粮食。这两只小鸟又怎么能理解呢?才智小的不能理解才智大的,寿命短的不能理解寿命长的。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朝菌不了解昼夜的更替,蟪蛄不了解的变化,这些都是寿命短的。楚国南部有一种叫做冥灵的树,把五百年当作一个春天,五百年当作一个秋天;上古的时候有一种名为大椿的树,把八千年当作一个春天,八千年当作一个秋天。而只活了八百岁的彭祖,却以长寿闻名,所有希望长寿的人往往拿他来做比较,这不令人悲哀吗!
【原文】
汤之问棘也是已①。穷之北有冥海者②,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③,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④,绝云气⑤,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鴳笑之曰⑥:“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
【注释】
①棘:一作革,人名,相传是商汤的大夫。
②穷:指不生的草木的蛮荒之地。
③修:长。
④羊角:风曲而上行若羊角。
⑤绝:超越。
⑥斥鴳:生活中草泽中的小雀。
【译文】
汤问棘的话有这样的记载。在北边寸草不生的蛮荒之地有大海,就是所谓的天池。天池中有鱼,名为鲲,它有数千里宽,没有人知道它究竟有多长。天池有鸟叫做鹏,它的脊背好像泰山,翅膀好像垂于天际的云层,凭借着自下而上的旋风飞上九万里的高空,超越了气云,背负着青天,然后向南飞往南海。斥鴳嘲笑大鹏说:“它将飞向什么地方呢?我跳起来向上飞,不到几仞便落下来,在蓬蒿之间嬉戏,这也是飞翔的极限了。而它将飞往何处呢?”这就是小与大分别。
【原文】
故夫知效一官①,行比一乡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③,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④。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⑤,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⑥。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御风而行⑦,泠然善也⑧,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⑨,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⑩。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注释】
①效:胜任。
②比:适合。
③而:读作“能”,才能。征:信,取信。
④宋荣子:即宋钘,学说近墨家。
⑤劝:勉励。
⑥数数然:迫促的样子。
⑦列子:战国时候思想家列御寇。御风:乘风。
⑧泠然:轻妙的样子。
⑨致:求。
⑩待:凭借,依靠。
【译文】
所以,才智可以担任某一官职,行为可以符合某一地方人的期望,先可以符合某一国君的要求,能力可以取信于一国之民,他们对自己的看法也是如此,而宋荣子却讥笑他们。全天下的人都赞颂你,也不会更加勤勉。全天下的人都责难你,也不会因而沮丧。严守自我与外物之间的分别,辨别荣与辱的界限,宋荣子就是这样的超脱。他对于民众的声誉、评价并没有放在心上。虽然如此,仍有未能树立至德。列子御风而行,样子很轻妙,半个月后便回来。他对于那些祈求幸福的行为,从来就没当回事。虽然能够避免步行的劳苦,然而仍有所凭借和依赖。如果能够顺应天地万物的本性,因循六气的变化,遨游于无穷尽的世界里,那还有什么可以凭借的呢!所以说,修行极高的人能顺应自然,修养达到神化不测境界无意于求功,修养臻于完美的圣人不追求名誉。
【原文】
尧让天下于许由①,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②,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③,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④,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⑤。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⑥,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别不治庖⑦,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⑧。”
【注释】
①许由:颖川人,尧让天下给他,他不受而逃,隐于箕山。
②爝(jué)火:小火把。
③泽:滋润。
④尸:古代在祭祀前人时用活人假扮前人主持仪式。
⑤宾:从生物,附属品。
⑥鹪(jiāo)鹩(liáo):一种小鸟。
⑦庖人:厨师,这里指烹制祭品的人。
⑧祝:持祭板祷祝的人。樽、俎:皆为古代祭祀时所用的礼器。
【译文】
尧想让位一给许由,让他治理天下,说:“日月都出来了,烛火还没有熄灭,它想为日月增添光亮,不是很难吗!雨按时令降下了,还要进行人工灌溉使土壤滋润,岂不是徙劳吗?如果先生你立为天子,那么天下将大治,而我还占据这个位子,我自认为不够资格,所以请允许我把天下交给你。”许由说:“在您的治理下,天下已经很好了,如果我要取代你的位置,难道是为了名声吗?名是依附于实而产生的事物,我难道要成为附属物吗?鹪鹩把巢安在森林中,也不过占有一根树枝;偃鼠在河边饮水,不过喝饱肚皮。你请回吧,天下对我来说没有什么用处!即使厨师不下厨,祭祀的司仪也没必要代替厨师去做菜啊!”
【原文】
肩吾问于连叔曰①:“吾闻言于接舆②,大而无当,往而不反,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连叔曰:“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③,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④。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⑤。吾以是狂而不信也。”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⑦,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⑧!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⑨,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文身,无所用之。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⑩。
【注释】
①肩吾、连叔:皆为古时贤人。
②接舆:楚国狂士,隐居不仕。
③藐姑射:传说中的神山。
④淖约:柔婉的样子。
⑤疵疠:疾病,病害。
⑥时女:指处女。
⑦蕲(qí):求。
⑧弊弊:经营的样子。
⑨稽:至。
⑩窅(yɑo)然:惆怅的样子。
【译文】
肩吾问连叔:“我听接舆说话,宏大而不着边际,说到哪里是哪里,我惊叹他的言论,好像天上银河一样漫无边际。与常理大不相符,实在是不近人情啊。”连叔问:“他说些什么?”肩吾说:“在藐姑射那座山上住着神仙,肌肤像雪一样白,姿态婉媚如同处子,不吃五谷杂粮,终日吸风饮露,乘着云气驾驭飞龙,遨游于四海之外,他的神情专一,能使农作物不受病害而五谷丰登。我认为他所说的话虚妄不可信。”连叔说:“不错,盲人无法看到纹理的美观,聋人无法听到钏鼓的声音。难道只有形体上才有盲、聋这一类的缺陷吗?其实人的心智也是是一样的。接舆的话,好像未出嫁的少女一样这位神人,他的等待与万物混同在一起。世人祈求他来治理天下,谁肯劳心劳力把治理天下当回事呢!他这样的人,外物无法伤害到他,洪水滔天也淹不死他,天气旱热即使把金属与石头都晒化了,土壤、山林都烤焦了,他也不觉得热。他的尘垢秕糠,也能铸造出尧舜来,谁又肯把世务当回事呢!宋国人到越国去贩卖帽子,而越国人断纹身,帽子对他们来说是无用之物。尧治理天下的百姓,掌控海内的政局,于是到汾水北边的藐姑射山上去见四位高人,怅然间忘记了自己的天下。”
【原文】
惠子谓庄子曰①:“魏王贻我大瓠之种②,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③。非不呺然大也④,吾为其无用而掊之⑤。”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状况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絖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絖,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⑦,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⑧。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⑨,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注释】
①惠子:即惠施,战国思想家。
②瓠:葫芦。
③呺:大而中空。
④掊:击破。
⑤洴澼:漂洗。絖:棉麻絮。
⑥鬻:卖。
⑧樽:又名腰舟,形如酒器,缚在身上,浮于江湖,可以自渡。
【译文】
惠子对庄子说:“我把魏王送给我的大葫芦种子种下,收获了能容纳五石东西的大葫芦。用它盛水浆,硬度差,不能举起来。剖开用作瓢,葫芦底浅,不能装东西。它不能说不够大了,但我因为它无用而把它打破了。”庄子说:“你实在是不善于用大的东西。宋国有人善于制造防治手龟裂的药,他们家世世代代靠洗衣为生。有一回客人听说了,请求用百金买他的药方。那个宋国人聚集族人商量说:‘我们家世代以漂洗衣服为生,不过换回几金的收入,现在只要卖药方瞬间可以得到百金,卖给他吧。’客人得到药方,去游说吴王,适值越国难,吴王派遣他统率军队,在冬天,与越国人水战,大败越国人,为此吴王划地分封奖赏他。同一个防治龟裂的药方,有人因此得分封之赏,有人则拿它去漂洗衣服,这就是使用上的差异了。现在先生有能容纳五石东西的大葫芦,为什么不考虑把它做成腰舟在江湖间漂浮,却为葫芦底浅而愁?可见你的心思像蓬草一样杂乱,还没有开窍呢。”
【原文】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①,其大本擁肿而不中绳墨②,其小枝卷由不中规矩。立之涂③,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④?卑身而伏,以候敖者⑤;东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机辟⑥,死于罔罟⑦。今夫斄牛⑧,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⑨,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注释】
①樗(chū):臭椿。
②本:树根。擁:即“臃”。
③涂:同“途、道”。
④狸狌:野猫。
⑤敖:通“遨”,游。敖者,指往来的小动物。
⑥辟:通“避”。机辟指猎人设置的机关。
⑦罔罟:网。
⑧斄离(lí):旄牛。
⑨斤:大斧。
【译文】
惠子对庄子说:“我有一棵叫做樗的大树,它的根庞大臃肿,不合绳墨;它的小枝条卷曲而不中规矩。长在道路上,路过的木匠看都不看它一眼。现在你说的就像棵樗树一样大而无用,大家都不愿意听你说。”庄子说:“你没见过狸狌吗?压低身子伏在地上,侯捕来往的猎物,一会儿东一会儿西跳来跳去,不避高低。常常触及猎人设置的机关,而死在网罗中,再看旄牛,身体庞大好像天边垂挂的云彩。它的身体能够很大,却不能捕鼠。现在你有这么一棵大树,却因为它无用而忧虑,为什么不把它种在什么也没有的地方,广袤无垠的旷野上,自由自在地在树旁悠游,或者随心所欲地睡在树下,不会遭到斧头的砍伐,也没有东西来伤害它,虽然没有用处,哪里会有什么困苦呢!”
【评析】
什么是“逍遥游”?按庄子自己的说法就是“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换句话说,只要“无己”、“无功”、“无名”,摆脱世俗的功名、利禄、权势的束缚,泯灭物我的界限,顺应事物的自然本性,就可以无所凭借,而获得一种不受时空限制的超然物外的绝对的精神自由了。
庄子先从大鹏说起。大鹏虽然硕大无比,但“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要“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因此大鹏没有绝对的自由。至于说蜩、学鸠、斥鴳等虽然对“飞之至”的理解不同,但它们同样没有获得绝对的自由。那么像宋荣子、列子这样的世外高人是否就达到了绝对的自由境界呢?也没有。宋荣子虽然能做到“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但是却依然“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因此还是“犹有未树也”。同样,列子“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仍然受到时空的限制。总之,只有像许由那样不求名声,像藐姑射山上的神人那样不求功业。像庄子那样不求有用于世,才能真正达到“逍遥游”的境界。
当然,这种绝对的自由只是庄子的幻想,在现实生活中是根本不存在的。只是庄子的幻想,但是,它并非与现实生活毫无关系,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为现实人生提供了一种反观和审视的视角。正因为现实生活中有种种压抑、扭曲、损害人性的现象,所以庄子才去追求这种绝对自由的理想人生。因此可以说,这种“自由”是对现实人生的的否定和批判。是人们摆脱“异化”,回归自我的有效武器。
齐物论
【原文】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①,仰天而嘘②,荅焉似丧其耦③。
颜成子游④立侍乎前,曰:“何居⑤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
子綦曰:“偃⑥,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⑦,汝知之乎?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⑧!”
子游曰:“敢问其方。”
子綦曰:“夫大块噫气⑨,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⑩,而独不闻之翏翏(11)乎?山林之畏隹(12),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13),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14)者。激(15)者,謞(16)者,叱者,吸者,叫者,譹(17)者,宎(18)者,咬(19)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20)。泠风(21)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22)。而独不见调调之刁刁乎(23)?”
子游曰:“地簌则众窍是已,人簌则比竹(24)是已,敢问天簌。”
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25)也,咸其自取,怒(27)者其谁邪?”
【注释】
①南郭子綦(qí):楚人昭王庶弟,居住在南郭,故称此号。隐:凭靠。机:案几。
②嘘:吐气。
③荅焉:肌体放松,离形去智的样子。耦:匹对。丧其耦,表示精神超脱身体达到忘我的境界。
④颜成子游:南逆子子綦的学生,姓颜成,名偃,字子游。
⑤何居基(jī):何故。
⑥偃:即颜成子游。
⑦吾丧我:吾,指真我,内在我;我,指外在我。
⑧籁:箫,古代的一种管状乐器,这里泛指从孔穴里出的声响。
⑨大块:天地。噫气:吐气。
⑩呺:亦作“号”,吼叫。
(11)翏翏:亦作,大风呼呼的声响。
(12)林:通“陵”,大山。畏隹(cuī):亦作“嵔隹”,即嵬崖,山陵高峻的样子。(13)枅:柱头横木。
(14)污:小池。
(15)激:急流声。
(16)謞:飞箭声。
(17)譹:嚎哭声。
(18)宎:沉吟声。
(19)咬(yǎo):哀叹声。
(20)于、喁:前后相和的声音。
(21)泠风:小风、清风。
(22)厉风:猛烈的暴风。济:止。
(23)调调、刁刁:晃动摇曳的样子。
(24)比竹:各种竹管类的乐器。
(25)使其自己:意思使它们自身出各种各样的声音。
(26)怒:这里是动的意思。
【译文】
南郭子綦靠几案坐着,仰起头作深呼吸,身心放松,进入了忘我的境界。
弟子颜成子游刚好侍立在前,就问道:“您这是怎么了?形体竟然能像干枯的树木,精神也可以使它像死灰一般吗?您今天靠几案而坐跟往常的神情不一样。
子綦回答:“偃,你问得正好啊!今天我是忘掉了外在的自己,你知道吗?你听说过‘人籁’而没有听说过‘地籁’却没有听说过‘天籁’!
子游说:“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子綦答道:“天地吐气风。风不吹则已,一旦劲吹就会使众多孔窍出声音怒吼不已。你难道就没有听过那呼呼的长风吗?山林参差不齐,合抱大树上的孔穴,有的似鼻,有的似口,有的似耳,有的似方孔,有的似杯圈,有的似舂臼,有的似深池,有的似洼地,有的似浅坑。风吹这些孔窍出声响,如激愤,如尖叫,如乎?叱骂,如呼吸,如痛哭,如欢笑,如哀鸣,前呼后应,小风则小和,大风则大和,暴风停止则所有的孔窍归于无声。你难道就没有看到草木随风摇动的样子吗?”
子游说:“‘地籁’就是风吹孔窍而出的声响,‘人籁’就是用竹管吹出的乐声,请问‘天籁’是什么呢?”
子綦回答:“‘天籁’就是风吹众多孔窍而出的声响不同,这些不同的声音是孔窍本身的原因,哪有谁命令它们响呢?”
【原文】
大知闲闲①,小知閒閒②;大言炎炎③,小言詹詹④。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⑤;与接为搆⑥,日以心斗:缦⑦者,窖⑧者,密⑨者。小恐惴惴⑩,大恐缦缦(11),其若机栝(12),其司(13)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14),其守胜之谓也。其杀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15)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喜怒哀乐,虑叹变(16),姚佚(17)启态。乐出虚(18),蒸成菌(19)。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20),而特不得其眹(21),可行已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百骸、九窍(22)、六藏(23),赅(24)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25)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26)。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27),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28)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夫随其成心(29)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30)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注释】
①闲闲:广博的样子。
②閒閒:即间间,细别的样子。
③炎炎:猛烈;比喻说话时盛气凌人。
④詹詹:喋喋不休。
⑤形开:指形体不宁。
⑥搆:“构”字的异体,交合的意思。
⑦缦(màn):通“慢”,迟缓。
⑧窖:深沉。
⑨密:隐密。
⑩惴惴(zhuì):恐惧不安的样子。
(11)缦缦:神情沮丧的样子。
(12)机栝(ɡuā):机,弩上射的机关;栝,箭末扣弦处。
(13)司:通“伺”,伺察。
(14)诅(zǔ)盟:誓约。
(15)洫:田间的水道,喻指封闭。
(16)(zhé):通作“慑”,恐惧。
(17)姚:轻浮躁动。佚:奢华放纵。
(18)乐出虚:乐声自中空处。
(19)蒸成菌:湿气蒸而生出各种菌类。
(20)真宰:真我,即我身的主宰。
(21)眹:端倪、征兆。
(22)九窍:人体上九个可以向外张开的孔穴,指双眼、双耳、双鼻孔、口、生殖器、肛门。
(23)藏:内脏:古代写作“臓”,简化成“脏”。心、肺、肝、脾、肾俗称五脏;因肾有左右两个,有称“六腑”。
(24)赅:齐备。
(25)真君:即“真我”、“真心”。
(26)不亡:没有。尽:耗竭。
(27)苶然:疲倦困顿的样子。
(28)芒:通“茫”,迷昧。
(29)成心:成见。
(30)代:更改,变化。
【译文】
大智之人悠闲自得,小智之人斤斤计较。说大话的人气势凌人,说闲话的人喋喋不休。这些人休息时思前想后,醒来时恐惧不安;接人待物则勾心斗角。他们的表现或慢条斯理,或故作深沉,或细心谨慎。他们小恐时坐立不安,大恐时沮丧落魄。他们有的出言如飞箭,先制人,这叫做善于洞察是非;有的说话如盟约一样谨慎,这叫做以守取胜。他们有的出言像秋冬一样肃杀而日渐消衰;有的沉溺于自己的言行而不能自拔;有的缄默不语而自我封闭,犹如死人之心,对一切无动于衷。他们或欣喜、愤怒、悲哀、欢乐,或忧思、叹惋、反复、恐惧,或浮躁、张狂、放纵、作态,宛如音乐从中家的竹管中出,又如菌类由地气蒸腾而起。这种种情态心境日夜变换,却不知道它们是怎样生的。算了吧!算了吧!一旦悟到了造物者,便懂得了诸种心境情态生的缘由。
没有自然就没有我,没有我自然也就无法体现。天地万物是相近的,却不知道谁是主宰者。即使有主宰者,人们也无法寻找它们的迹象。我只能实行我所信奉的,却看不到什么形象,因为心境情态本是无形的。“百骸”、“九窍”、“六脏”备于一身,我和哪一部分亲近呢?还是同样地喜欢它们?或者有所偏爱?这样说来,它们都是隶属者吗?隶属者之间就不能自己和谐相处吗?它们是轮流主宰呢?还是有一个永恒君主在主宰呢?人们对此苦苦寻求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却并不影响这个世界如此这般地存在。人一旦秉气成形,就是一种走向死亡的存在,若老是跟人家斗来斗去,整日奔波而不知停歇,难道不觉得悲哀吗?一生忙忙碌碌也不见有什么结果,一辈子困顿劳累找不到自己的归宿,这不是很可悲的吗?这样的人生有什么价值呢?人的形体会渐渐衰老,而人的心灵也随着衰老而死亡,这难道不是最大的悲哀吗?人生在世都是这样迷茫无知吗?还是只有我迷茫而人家尚有不迷惑的呢?
如果各人都拿自己的意见作为衡量的标准,那么谁会没有自己的标准?难道只有智者才有吗?事实上愚者也有啊!如果在没有形成主见之前就乱分是非,这跟昨天去越国而今天就到了一样不可能。这就是以无标准作为标准,若以无标准作为标准,即使神圣的大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原文】
夫言非吹也①。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音②,亦有辩③乎?其无辩乎?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④,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⑤。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⑦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淡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天⑧,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⑨,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⑩,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11);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12),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13)。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14)、厉与西施(15)、恢恑憰怪(16),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17)。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赋芧曰(18):“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19),是之谓两行(20)。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21)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22),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23)。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24)。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25),终身无成。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是故滑疑(26)之耀,圣人之所图(27)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注释】
①夫言非吹也:意思是言论出于己见,不像风吹一样出于自然。
②鷇音:初生小鸟的叫声。
③辩:通“辨”,分辨。
④荣华:这里指巧言。
⑤莫若以明:不如明鉴之心。
⑥自知:“自是”之误。
⑦方生:并生、并存。
⑧照:察看。天:指自然,即本然。
⑨偶:对,对立面。
⑩环中:环中为空虚处,意思是无是非处。
(11)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名称(概念)来说明事物(对象)不是名称(概念),不如用非名称(概念)来说明事物 (对象)不是名称(概念)。
(12)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用一般的“马”来说明具体的马不是一 般的“马”,不如用非一般的“马”来说明具体的马不是一般的“马”。
(13)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天地就是同一“名称”,万物就是同一“马”。
(14)莛(tínɡ):草茎。楹:厅堂前的木柱。“莛”、“楹”对文,代指物之细小者和巨大者。
(15)厉:通“疠”,指皮肤溃烂,这里用表丑陋的人。
(16)恢:宽大。恑:奇变。憰:诡诈。恢恑憰怪概指千奇百怪的各种事态。
(17)寓:寄托。
(18)狙(jū):猴子。狙公:养猴的人。芧:橡子。
(19)和:调和、混合。“和之以是非”即“以是非和之”,把是和非混同起来。钧:通作“均”;“天钧”即自然而调和。
(20)两行:物与我,即自然界与自我的精神世界都能各得其所,自行展。
(21)昭氏:即昭文,善于弹琴。
(22)师旷:精通韵律,晋平公的乐师。枝策:作动词,用枝或策叩击拍节。
(23)载:载誉、夸赞。
(24)坚白:指石的颜色白而质地坚,但“白”和“坚”都独立于“石”之外。公孙龙子曾有“坚白论”之说,庄子是极不造成的。昧:迷昧。
(25)其子:指昭文之子。纶:绪业,这里指继承昭文的事业。
(26)滑疑:纷乱的样子,这里指各种迷乱人心的辩说。
(27)图:革除。
【译文】
人们说话不像刮风,自有说话人的意旨,然而他说的话却并没有准则。人们果真是在说话呢,还是不曾说话呢?人们认为他们说的话不同于小鸟的鸣叫,那么到底是有区别呢,还是没有区别呢?
道被什么遮蔽才出现了真伪?言被什么遮蔽才有了是非?道怎样往而不存?言怎样存而不可?其主要原因是道被成心所遮蔽,言被华丽的辞藻所覆盖。从而也就有了儒家和墨家是非争辩;以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想要非其所是而是其所非,则不如以明鉴破除是非。
世间的万物非此即彼,自彼看不见此,自此看不见彼。所以彼出自此,此也因乎彼;彼此是相对而成立的。有生即有死,有死即有生;有可即有不可,有不可即有可;有是就有非,有非就有是。所以圣人从不以此来考察事物的本然状态,而是因顺自然的道理。因为此即是彼,彼即是此,所以从此看有是非之分,由彼看也有非之分。事物真的有彼此之分呢,还是真的没有彼此之分呢?只有一个途径能让事物彼此不相对待,这就是大道的枢纽。抓住大道的枢纽也就占据了关键的位置,从而可以顺应事物的自然变化。因为是非的变化无穷无尽,所以不如以明鉴之心来关照事物的实情。
用名词来说明事物并非你所指称的概念,不如不使用名词来说明这个事物并不是你所想象的概念;用“白马”来说明马的“白色”属性不是马本身,不如用别的事物来说明马具有的白色属性。从命名的自由性角度来看,“天地”也是一个名词,万物都可以用“马”这样的名词来命名。
说“可”,是人们认为是“可”;说“不可”是人们认为这是“不可”。道路是通过行人走而成的。事物是人们命名而造就的。何以说“然”?因为“然”就是“然”。何以说“不然”?因为“不然”就是“不然”。何以说“可”?因为“可”就是“可”。何以说“不可”?因为“不可”就是“不可”,事物原本就有“然”,事物原本就有“可”。没有什么事物“不然”,没有什么事物“不可”。所以,可以举出细小的草茎和高大的庭柱,丑陋的癞头和美丽的西施。奇变、诡诈、怪异等千奇百怪的各种事态来说明这一点,而从“道”的观点看它们都是贯通而浑一的。
有分就有成,有成就有毁。其实,万事万物无所谓成毁,从整体看成毁就是循环往复、圆通一体的。这是只有通达之人才了悟的通达之理,他不用成毁之见而诉诸圆通为一的常理。按照这一常理行事,即可无所不用,又可无所不通,还能无所不得,这也就差不多了。顺其自然而又不求其所以然,这就是大道的境界。如果竭尽心志固执一端而不知事物本来是浑一的,这就是所谓的“朝三”。何谓“朝三”?有一个玩猴子的人拿橡子喂猴子,他跟猴子说:“早上给每个猴子三个橡子,晚上给四个。”所有的猴子听了都急了。随后他又说:“早上给四个,晚上给三个。”所有的猴子都高兴了。橡子的名和实没有改变而猴子的喜怒却前后不同,这是因为玩猴者把“朝三暮四”颠倒为“朝四暮三”,通过喂食多少的顺序改变而满足了猴子。所以,圣人不分是非而加以调和,就可以达到顺任万物之境,这就是“两行”。
古时候的人,他们的认识能力达到很高的境界。什么叫高境界?他们以为宇宙开始于虚无,这确实是尽善尽美的认识,其次认为宇宙有万物而无界限。最后以为事物虽有分别却不存在是非。是与非的出现就表明人眼里的大道有了亏损。换句话说,大道的亏损是由于人的偏私所造成的。果真有成与亏呢?还是没有成与亏呢?举例而言,昭文弹琴就有成与亏,昭文不弹琴就没有成与进退。昭文弹琴,师旷击鼓,惠施论辩,这三位先生的才技称名后世。他们各有所好,并且极力彰显自己的所好,这样一来,他们的自作聪明,其结果使惠施终身沉迷于“坚白”之论,而昭文的儿子承其父业也终无建树。像这样的可以算作成功吗?如果这也叫成功,那我也就是成功的了。如果他们不算成功,那么别人和我就都没有成功。所以也无所谓圣人并不以版面之辞、一技之长而夸赞世间。不辨是非、不自夸赞而诉诸事物的常理,这叫做“以明”。
【原文】
罔两问景曰①:“曩②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
景曰:“吾有待③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④?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⑤,栩栩然⑥胡蝶也,自喻⑦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⑧觉,则蘧蘧然⑨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⑩。
【注释】
①罔两:影子之外的微阴。景:影子。
②曩:以往,从前。
③待:依靠,凭借。
④蚹:蛇肚腹下的横鳞,蛇赖此行走。
⑤胡蝶:也作“蜩蝶”。
⑥栩栩然:欣然自得的样子。
⑦喻:通“愉”。
⑧俄然:忽然。
⑨蘧(qú)蘧然:惊惶的样子。
⑩物化:事物之间的转化、变化。
【译文】
淡影问影子:“刚才你行走,如今又停下;刚才你坐着,现今又站起来。你怎么就没有独立的操守呢?”
影子回答:“我是有所依赖才成为这样子吗?我所依赖的东西又有所依赖才会这样子吗?我所依赖的就像蛇脱掉的皮有赖于蛇、蝉蜕掉的皮有赖于蝉吗?我如何知道会是这样,我如何知道不会这样?”
从前,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翩翩起舞,悠然自在,根本不知道自己原来就是庄周,忽然醒来现自己分明是庄周。不知道是庄周做梦化为蝴蝶呢,还是蝴蝶做梦化为庄周呢?庄周和蝴蝶一定是有所区别的。这种转变称之为“物化”。
养生主①
【原文】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②,砉然响然③,奏刀騞然④,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⑤,乃中经之会⑥,文惠君曰:“嘻,善哉!技盖至此乎?”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卻⑦,导大窾⑧,因其固然。技经肯綮⑨之未尝,而况大軱⑩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于硎(11)。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人有间,恢恢乎(12)其于游刃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于硎。虽然,每至于族(13),吾见其难为,怵然(14)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15)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16)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注释】
①养生主:保全生命之道。这里反映出庄子顺应自然,依循天理,葆光全真的生存意念。②踦:通“倚”,顶住。
③砉(huā)然响然:形容宰牛时皮骨支离的声音。
④騞然:形容皮骨爆裂的声音。
⑤桑林之舞:配上桑林乐曲的舞蹈。桑林是高汤王的乐曲名。
⑥经之会:经乐段的音节。经是尧帝乐曲咸池中的一个乐章。
⑦大卻:筋骨交接的地方。
⑧大窾:骨节之间的空穴。
⑨技经肯綮兴(xìng):技应作,枝,枝经,经络相连的地方。肯,附在骨上附的肉。綮,筋骨连贯的地方。
⑩大軱:大骨,如髀骨。
(11)硎(xínɡ):磨刀石。
(12)恢恢乎:宽绰的样子。
(13)族:指骨骼聚焦的地方。
(14)怵(chù)然:谨慎的样子。
(15)謋然:骨肉支离的声音。
(16)善:通拭,擦。
【译文】
我的生命是有限的,而知识是无限的。用有限的生命去寻求无限的知识,太疲困了。这样还去追求知识的话,简直疲困之极了。做好事不要沾上名利,做坏事不要触犯刑罚,以自然之理作为常法,就可以保护身体,可以健全生命,可以蓄养精神,贻养天年。
庖丁给梁惠王宰牛,他的手所触到的地方,肩膀所靠到的地方,脚所踩到的地方,膝盖所顶到的地方,皮肉筋骨出咔嚓咔嚓的声响,运刀之际的咔嚓之声,没有一处不符合音律,既符合《桑林》的舞蹈,又符合《经》的节奏。梁惠王说:“哈哈!好啊!你的技巧为何能达到这种程度呢?”庖丁放下刀回答道:“微臣所喜好的是道啊,它远远超过。当初微臣在宰牛的时候,所见到的都是一头头完整的牛;三年以后,就再也看不见一头完整的牛了。到现在,微臣是用心神来领会而不用眼睛来看,器官感觉停息了,可是心神领会正在进行。依照天然肌理,劈开筋骨交接的地方,伸向骨节之间的空穴,顺着它原本的结构。要是经络骨肉连结的地方还未曾试过,还谈得上大块骨骼吗?好的厨师一年换一次刀,用来切割;一般厨子一个月换一次刀,用来砍劈。现在微臣的刀已经用了十九年了,宰过几千头牛,可是刀锋仍像刚在磨刀石上磨过一样。虽然如此,每次到了骨骼聚焦的地方,我总是谨慎行事,观察凝止了,行动迟缓了,用刀非常细致,随着哗啦声响骨肉已经支离,就像土块掉在地上。我拿着刀站起来,不禁四下张望,感到志满意得,擦一下刀然后把它封藏起来。”梁惠王说:“好啊!我听了庖丁的话,领悟出养生之道了。”
【原文】
公文轩见右师①而惊曰:“是何人也?恶乎介也②?天与?其人与?”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独也,人之貌有与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
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神虽王,不善也。
老聃③死,秦失④吊之,三号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则吊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会之,必有不蕲言面言,不蕲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县解⑤。”
指穷于为薪⑥,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注释】
①公文轩见右师:公文轩,姓公文,名轩。右师,字职名,借指任职之人。二人都是宋人。
②介:《方言》:特也,单足。
③老聃(dān):即老子,姓李名耳,字聃。
④秦失:有道之士,老子的朋友。
⑤帝之县解:天然的束缚解开了。帝,指天。县通“悬”,系吊。
⑥指穷于为薪:指通“脂”,蜡脂。薪,此指烛。
【译文】
公文轩见到右师十分惊讶,问道:“这是什么样的人啊?何以只有一只脚,是天生如此?还是人事按成的呢?”右师回答说“是天生的,不是人为原因。他天生就是单足,人的形貌由上天赋予的,由此我明白他是天生的,不是人为的。”
泽畔的野鸡十步一啄食,百步一喝水,它并不希望被畜养在樊笼之中。精力虽然旺盛,可并不舒服啊。
老聃死了,秦失去吊唁他,号哭三声就出来了,学生就问道:“你不是先生的朋友吗?”秦失回答:“是的。”学生又问道:“那么吊唁形式是这样对吗?”秦失答道:“对的。起初我认为他是普通人,可是我现在并不如此看。刚才我进去吊唁时,有老年人在哭他,就像哭自己的儿子一样;有少年人在哭他,就像哭自己的母亲一样。他们之所以聚焦在这里,肯定有不愿吊唁却吊唁哭泣的情况。这可是失去天性违背真情的,丧失掉自己所禀受的本性,古时候把这个叫做丧天害理的刑罚。当来时,先生应时而来;当去时,先生顺天而去,安于时运,顺应天然,悲哀欢乐的感情是不能进入其中的,古时候把这个叫做解除了天然的束缚。
蜡脂给烛薪燃尽了,可是火还在延续,从不知道它会终结啊。
人间世
【原文】
颜回①见仲尼②,请行。曰:“奚之③?”曰:“将之卫。”曰:“奚为焉?”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④;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⑤,民其无如矣。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⑥;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则,庶几其国有瘳乎⑦!”
【注释】
①颜回:春秋末鲁国人,姓颜名回,字子渊,孔子的得意门生。
②孔子:姓孔名丘,字仲尼,鲁国陬邑人。春秋末思想家、儒家学派创始人。
③奚之:到哪里去。奚,何。之往。
④行独:独断专行。
⑤若蕉:蕉,泽中草芥。比喻死者极多。
⑥治国去,乱国就之:国家大治,就要离开,国家混乱,就要前去。
⑦有瘳(chōu):瘳,病愈。指可以治愈。
【译文】
颜回前去拜见孔子,并向他辞行。孔子问:“要到哪里去?”颜回回答说:“准备去卫国。”孔子又问:“干什么去?”颜回说:“我听说卫国的国君,年少气盛,横行霸道,他轻率地处理国家大事,却无视自己的过失。他轻率地动用民力导致百姓死亡,全国死去的人可以填满大泽,多得像大泽中的草芥。百姓都无路可走了。我曾经听您讲过:‘国家大治,就要离去,国家混乱,就要前往。就像医生门前病人多一样。’我希望听从您的教导,思考治国的良策,那么卫国可以得到整治吧!”
【原文】
仲尼曰:“譆!若殆①往而刑②耳!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
“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德荡乎名,知出乎争③。名也者,相轧④也;知也者,争之器⑤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⑦。”
【注释】
①殆:恐怕。
②刑期:刑罚,杀戮。
③知出乎争:知通“智”。智慧的外露是由于争强好胜导致的。
④轧:倾轧。
⑤争之器:相互争斗的工具。
⑥非所以尽行也:不可推行于世。尽:精于,善于。
【译文】
仲尼说:“唉!恐怕你去了之后会遭杀戮!推行道是不能过于庞杂的,一旦庞杂,就会产生许多的纷扰,纷扰多了就会产生忧患,忧患多了就难以救治。古时的至人,先保全自己,如此才能去保全别人,连自己都保全不了,还有什么功夫去制止暴君的恶行!”
“而且你也知道道德沦丧、智慧外露的原因吧?道德沦丧是因为沽名钓誉,智慧外露是因为争强好胜。名誉是人相互倾轧的原因,智慧是是人们争斗的工具,两者都是凶器,不能把它们推行于世。”
【原文】
“且德厚信矼,未达人气①,名闻不争,未达人心。而强以仁义绳墨②之言术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有其美也,命之曰菑人③。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为人菑夫?且苟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求有以异?若唯无诏④,王公必将乘人⑤而斗其捷。而目将荧之,而色将平之,口将营之,容将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世主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若殆以不信厚言⑥;必死于暴人之前矣!
“且昔者桀杀关龙逢⑦,纣杀王子比干⑧,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⑨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挤⑩之。是好名者也。昔者尧攻丛枝、胥敖(11),禹攻有扈(12),国为虚厉(13),身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是皆求名实者也,而独不闻之乎?
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虽然,若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
【注释】
①且德厚信矼,未达人气:德厚,道德纯厚。信矼,行为诚实。达,了解。气,精神状态。
②绳墨:法度,规矩。
③菑:灾害。
④无诏:不进谏。
⑤乘人:指乘人之疵,抓住别人的短处。
⑥若殆以不信厚言:你反复的诤言将不被信任。
⑦桀杀关龙逢:桀,夏桀王。关龙逢是桀时贤臣因谏诤被杀害。
⑧纣杀王子比干:纣,商纣王。王子比干,纣王叔父,因进谏被挖心。
⑨伛(yǔ)拊(fǔ):怜爱抚育。
⑩挤:排挤。
(11)丛枝、胥敖:古代小国名。
(12)有扈 :古国名。
(13)国为虚厉:虚通“墟”。厉指人死没有留下后代,意为国家变为废墟,百姓遭到灾难。
【译文】
“而且,一个人即使道德纯厚,行为笃实,但未必能够理解别人的思想状况,不与别人争夺名声,但未必能通晓别人的心理情形。如果非要将侠义准则的话传达给暴君,别人会认为你利用他人的恶行来炫耀你的美德,而把你的行为称做“灾害”。害人的人,别人一定会来害他,你恐怕会遭他人所害啊!况且如果卫国国君渴求贤能而讨厌不肖之徙,又何须你去改变呢?你除非不向他进谏,否则他肯定会趁你失误之机,展示他的辩才,你的双眼会被迷惑而眩晕,你的神色会慢慢平静下来,你的嗫嗫嚅嚅地为自己辩解,你的脸上会流露出顺从的表情,你的内心也会认同他的主张。这就如同用火去救火灾,用水去救水灾,可谓是错上加错,刚开始你若顺从他,就一定会顺从下去。如果他根本不信你的诤谏,那你必将死在暴君面前。”
“而且,过去桀王杀害关龙自、纣王杀害比干,都是因为他们修身立德,以臣下的地位爱抚百姓,以臣下的地位违逆凶残的君王,所以君王因他们修身立德而迫害他们并将他们杀害。这就是爱好名声的结果。当年尧帝征伐丛、枝和胥敖,夏禹攻打有扈,这些国家变成废墟,人民死绝国君被杀,这是因为他们不断用兵,贪求别国的土地和人口。这些都是追名逐利的结果。你没有听说过吗?名利即使圣人也很难超脱,何况是你呢?虽然如此,你必定有所依凭,尝试着告诉我吧!”
【原文】
颜回曰:“端而虚,勉而一。则可乎?”曰:“恶①!恶可!夫以阳为充孔扬②,采色不定③,常人之所不违。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与其心,名之曰日渐④之德不成,而况大德乎!将执而不化,外合而内不訾⑤,其庸讵⑥可乎!”
“然则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⑦。内真者,与天为徙⑧。与天为徙者,知天子之与已,皆天之所子。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⑨,蕲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谓之童子,是之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之为徙也。擎跽曲拳⑩,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取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11)焉,是之谓与人为徒,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其言虽教,谪之实也(12);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而不病,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仲尼曰:“恶!恶可!大多政,法而不谍(13),虽固亦无罪,虽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犹师心者也。
【注释】
①恶:叹词,驳斥之声,表否定。
②以阳为充孔扬:阳,阳刚之气。充:装满内心,孔,非常。扬外露于表面。
③采色不定:喜怒无常。
④渐:浸润。
⑤訾(zī):非议。
⑥庸讵(jù):难道:怎么。
⑦成而上比:成,引用现成的话。上比,与古代做法相比较。
⑧与天为徙:与自然同类。
⑨而独以已主蕲乎而人善之:独,副词,表示反问。蕲,求。善,称赞,赞成。
⑩擎跽(jì)曲拳:擎,手拿朝笏。跽,长跪。曲拳,鞠躬。
(11)疵:毛病,作动词用。
(12)谪之实也:谪,责备。
(13)法而不谍:谍,适当。
【译文】
颜回说:“外貌端庄而内心谦虚,勉力行事而意志专一,这样可以吗?”孔子说:“唉,这怎么可以呢?卫君骄气横溢,喜怒无常,平常人都不敢违拗他,为了自己内心的一时之娱而压制臣下的劝告。他这种人,每天用小德慢慢感化都不会有成效,更何况用大德来劝导呢?他必将固执己见而不会改变,即使表面赞同内心里也不会对自己的言行作出反省,你采取的方法如何能行呢?”
颜回说:“如此,那我就内心诚直而外表恭敬,内心自有主见并处处拿古代贤人作比。所谓‘内心诚直’,就是与自然同类。与自然同类的,就可知道国君与自己在本性上都属于天生的,又何必把自己的言论宣之于外而希望得到人们的赞同,或者希望人们不予赞同呢?像这样做,人们就会称之为童心未泯,这就叫跟自然为同类。所谓‘外表恭敬’,是和世人一样。手拿朝笏躬身下拜,这是人臣应尽的礼节,人家都这么去做,我敢不这么做吗?做大家所做的事,别人就不会责难我,这就叫与世人为伍。心有成见上比古代贤人,是跟古人为同类,他们的言论虽然很有教益,指责世事才是真情实意。自古就有这样的做法,并不是我自己的编造,这样做,虽然正直不阿却也不会受到伤害,这就叫做古人为伍,这样做可以吗?”孔子说:“唉!怎么可以呢?太多的事情需要纠正,就是有所效法也会出现不当,虽然固陋而不通达也没有什么罪责。即使这样也不过如此而已又怎么能感化他呢!你太固守于自己的成见了。”
【原文】
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仲尼曰:“斋①,吾将语若!有心而为之,其易邪?易之者,皞天不宜。”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②荤者数月矣。如此,则可以为斋 乎?”曰:“是祭祀之斋,非心诫面已。”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③。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④。虚者,心斋也。”
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夫子曰:“尽矣。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入则鸣,不入则止,无门无毒⑤,一宅而寓于不得已⑥,则几矣。绝迹易⑦。无行地难⑧。为人使易伪,为天使难以伪⑨。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⑩者,虚室生白(11),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羲几蘧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12)【注释】①斋:斋戒,这里指清除心中的欲念。
②茹:吃。
③心止于符:符,迹象,现象。
④唯道集虚:虚,指虚空的心境。
⑤无门无毒:不要摆出医师的门面,不要把自己的主张看做治病的良方。
⑥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心灵专一,把自己寄托于无可奈何的事物中。
⑦绝迹易:不走路容易。
⑧无行地难:走路不着地就很困难。
⑨使易以伪:使,驱使。伪,虚伪。
⑩瞻彼阕:观察那空虚的境界。
(11)虚室生白:空明的心境可以产生光明。
(12)散焉者:没有成就的一般人。
【译文】
颜回说:“我没有什么更好的方法了,请问您有什么方法。”孔子说:“你去斋戒,我来告诉你。你做事虽有诚意,哪有那么容易成功呢?太容易了,就不符合自然规律,”颜回说:“我家里很贫穷,以往几个月不曾喝酒吃肉了,如果这样,能否算是斋戒?”孔子说:“这是符合祭祀的那种斋戒,但不是精神上的斋戒,”颜回说:“请问什么是精神上的斋戒。”孔子说:“你要精神集中,不要用耳朵去听,面要用心灵体会。人仅要用心灵去体会而且要用气去感应。听只能局限于耳朵所能听到的事物,心灵感受只局限于事物的种种迹象,而气则是空明而包容万物的。道就背信在这空虚的心境之中,达到心灵的虚空,也就是精神上的斋戒。”
颜回说:“我没有听到这些道理时,确实存在一个实在的我,我接受了这些道理后,开始觉得从没有一个实在的我,这算是达了虚空境界了吗?”孔子说“你的理解很深刻!让我来告诉你,如果能在尘世中自由自在地遨游而不为名利所动。卫国国君听取你的意见就说,不听取就不说。不摆出医师的架子,不把自己的主张看做是治病的良方,心灵安于专一,把自己寄托在无可奈何的事物中,那就差不多了。人不走路很容易,但趟路时脚不着地却很困难。顺应世俗就容易产生虚伪,而顺应自然法则则很难虚伪。听说过有翅膀而飞的,但没有听说过没有翅膀也能飞翔的。听说过有智慧方能了解事物,没有听说过没有智慧也可以了解事物的。观察那虚空的境界,空明的心境可以产生光明。吉祥的事情都会随之消逝。如果内心无法宁静,这就叫身体在而驰骋心灵。使耳目感官向仙通达排队心机,鬼神也会来依附,更何况是人呢!这就是万事万物的变化,是禹和舜把握到的关键,也是伏羲、几蘧所始终遵循的法则,更何况普通的人呢!”
【原文】
颜阖将傅卫灵公大子,而问于蘧伯玉①曰:“有人于此,其德天杀②。与之为无方③,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吾奈之何?”
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慎之,正女身也④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⑤。虽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为颠为来,为崩为蹶⑥。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⑦。”
【注释】
①“颜阖”两句:颜阖(hé),姓颜名阖,鲁国贤人。傅:太子的老师,这里当动词用。蘧伯玉,姓蘧,名瑗,字伯玉,卫国贤大夫。
②其德天杀:天生的品性是凶残嗜杀。
③无方:没有规矩,约束。
④正女身也:女通“汝”,端正你自己。
⑤形莫若就,心莫若和:外表不如表现亲近、内心不如顺从诱导。
⑥为崩为蹶:崩,崩坏。蹶,失败。
⑦疵:病,这里指的是行动上的过失。
【译文】
颜阖奉命去做卫灵公子的师傅,他去请教卫国贤大夫蘧伯玉:“现在有一个人,天性残酷。如果任其自然,就会危害国家;如用法度约束,就会危及自身,他的智慧足以了解别人的过失,但不知道自己的错误,碰到这种情况,我该怎么办呢?”
蘧伯玉说:“问得很好,要谨慎从事,先要站稳脚跟。外表不如表现亲近的样子,内心却要存着诱导的思想,虽然这样,这两种方法仍有隐患。亲近他但不要太密切,诱导他不受心意显露。外表亲近到关系密切,就要颠败毁灭,内心诱导太显露,将被认为是沽名钓誉,就会招致灾祸。他如果像天真的孩子那样烂漫,你就姑且任他像个孩子那样烂漫,他如果没有界限,那么你就姑且随他那样不分界限。他如果跟你无拘无束,那么你也姑且跟他无拘无束。慢慢地引导,就可以使他达到免于错误地步。”
【原文】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①,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积伐②而美者以犯之,几矣。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③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已者,顺也;故其杀者,逆也。
“夫爱马者,以筐盛矢③,以蜄盛溺④,适有蚉仆缘⑤,而拊之不时,则缺衔毁碎胸。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可不慎邪!”
【注释】
①怒其臂以当车辙:怒其臂,奋起手臂。车辙:车轮碾出的痕迹,这是指代车轮。
②积伐:多次夸赞。
③矢:粪便。
④以蜄盛溺:蜄,指大蛤蜊壳。溺,尿液。
⑤蚉仆缘:蚊虻叮在马身上。
【译文】
“你没有听说过那螳螂吗?它奋起手臂去阻挡车轮,不知道自己根本不能做到这一点,反而认为这是自己最得意的力量。要警惕啊!小心啊!多次地夸耀自己最得意的东西会触犯王子,这就和螳螂差不多了。你不知道那养虎之人吗?不敢拿活的动物给老虎吃,因为这样做会激起它的凶残。注意顺应它饥饱的状态,疏导它凶残的本性。老虎虽不同于人类,却顺从喂养它的人,这是因为顺应了它的天性。而被老虎咬死的人,是因为违背了天性。”
“那些爱马的人,用精美的筐子去盛装马粪,用大蛤蜊的壳去盛装尿液,正巧遇到蚊虻叮咬马,就不是时候地拍打它。那马就会咬断口勒,撞毁笼头,磨碎肚带。好意却适得其反,难道行事适得其反不应该谨慎吗!”
【原文】
匠石①之齐,至于曲辕,见栎杜树②。其大蔽数千牛,絜之百围③,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④。观者如市,匠伯不顾,遂行不辍。弟子厌观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沈,以为棺槨则速腐⑤,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⑥,以为柱则蠹⑦。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
【注释】
①匠石:木匠名实。
②见栎社树:栎(lì),树名。杜树,被拜为土地神的树。
③絜之白围:絜,试题周长的方式 。围,一尺。
④旁:旁枝。
⑤槨:“椁”字的异体,指棺外的套棺。
⑥液:脂液流出如树。
⑦蠹(dù):虫子蛀蚀。
【译文】
有个姓石的木匠到齐国曲辕,看见被人们称为神树的栎树。那棵树非常高大,树阴可以遮蔽数千头牛,测量它的树干足有百尺之围,树高达至山顶,几丈高后才长树枝,可以用来造船的树枝都有几十枝。参观它的人如同在赶集。这位匠人不去看它,却不停向前走,他的徙弟在那看够了跑着赶上木匠说:“自从我拿着父子跟随您做木工,还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树,先生为何不肯看一眼,却向前走个不停,这是为何呢?”木匠回答说:“算了,不要再说了!那木头是无用之物,做成船它会沉没,做成棺材它会很快地腐朽,做器具它很快会毁坏,做门户它会像树一样流出污浆,做成柱子,它会被虫子蛀蚀。这是一棵不能成材的树木,没有一点用处,所以才有这么长的寿命。”
【原文】
匠石归,栎社见梦①曰:“女将恶乎比予哉?若将经予于文木邪?夫柤梨橘黄柚、果蓏之属②,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③。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④。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⑤,又恶知散木!”
匠石觉而诊⑥其梦。弟子曰:“趣取无用⑦,则为社何邪?”曰:“密!⑧若无言!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已者诟厉也。不为社者,且几有翦⑨乎!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喻之,不亦远乎!”
【注释】
①栎杜见梦:梦见做社神的栎树。
②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属:柤,山楂。果蓏,草本植物的果实叫果,草本植物的果实蓏,③泄:通“抴”。即用力拉。
④掊击于世俗者也:掊(póu),打。
⑤散人:平凡普通的人。
⑥诊:通作“畛”,告诉。
⑦趣取:自己希望得到的。
⑧密:即“闭嘴”。
⑨翦:指遭人砍伐。
【译文】
木匠回来后,梦中见社神的栎树对他说:“你拿什么东西跟我做比呢?你拿我同文木比较吗?那些楂梨橘柚之类的树木,果实成熟后就会被打落,打落下来就会受辱,大的树枝被折断,小的树枝被拉扯。它之所以受苦就是因为它生来有用,所以不能享其天年而中途夭折,任何事物都是如此。我寻求没有用的办法已经很久了,几乎死去,如今才获得这个办法,这无用之能正是大用,还有比这更大的用途吗?况且你和我都是自然界中的事物罢了,怎么能够用这种方式看待事物呢?你是快接死亡的普通凡人,又如何知道树木无用的道理呢!”
木匠醒来后说出了他的梦,徙弟说:“自己希望的是无用,又怎么能为社神之树呢?”木匠说:“闭嘴!你不要再说了。它只不过是寄寓于此,使那些不理解他的人去诟骂他。如果不做社神,他一定会被砍伐!他保全自身的方法与众不同,如果用常理来理解它,不是相差太远了吗?”
【原文】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①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也。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②;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③,无伤吾行,吾行蓋曲④,无伤吾足。”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注释】
①楚狂接舆:楚狂,楚国狂人。接舆,楚国人,姓陆名通,字接舆。
②莫之知载:意为没有人知道享受它。
③迷阳:棘刺。
④蓋曲:刺榆之类的小树。
【译文】
孔子到楚国,楚国的狂人接舆游荡在孔子的门前唱到:“凤鸟啊凤鸟!为何道德会这样衰败。来世让人们无法期待,往世又无法返回。天下有道,圣人的事业可以成功,天下无道,圣人只能保全生命。当今这个时代,只求免于刑罚。福祉比羽毛还轻,没有人知道去享受它。灾难比大地还重,没有人知道去避免它。罢了罢了,别在人面前夸赞自己的品德。危险啊危险,不要在地上制定规则让人遵循。棘刺啊棘刺,不要妨碍我走路,旅途中的刺榆啊,不要刺伤了我的双脚!”
山木自己招致砍伐,油脂自己招致燃烧,桂树因为可以食用,所以遭人砍伐,漆树因为有用,所以热爱刀割。人们都知道“有用”的作用,却不知道“无用”的作用啊。
德充符①
【原文】
鲁有兀者王骀②,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常季③问于仲尼曰:“王骀,兀者也,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固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丘将以为师,而况不若丘者乎?奚假鲁国,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与庸锭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独若之何?”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常季曰:“何谓也?”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
常季曰:“彼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为最之哉?”仲尼曰:“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正,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尧、舜独也正,在万物之。幸能正生,以正众生。夫保始之徵,不惧之实,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④。将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是,而况官天地、府万物、直寓六骸⑤、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彼且择日而登假,人则从是也。彼且何肎⑥以物为事乎?”
【注释】
①德充符:德,道德。充,充满。符,象征。道德完满的表征。
②兀者王骀:兀者,被处刖刑断足的人。王骀,假托人名。
③常季:孔子弟子。
④九军:天子六军,诸侯三军,统为九军。
⑤六骸:两手两足,头和身,合指人体。
⑥肎:肯之本字。
【译文】
鲁国有个断了腿的人叫王骀,跟他学习的人数同跟随孔子学习的人数差不多,常季问孔子说:“王骀是个断腿之人,跟从他学习的人同跟从先生的在整个鲁国平分秋色。他站着不施教诲,坐着不议论。学生虚空而往,满载而归。岂有不说话的教学,能使学生于无形之中心领神会的呢?他是怎样一个人呢?”孔子说:“那先生是个圣人啊。我是如此落后还未能追随他呀。我准备拜他为师,何况那些不如我的人呢?岂止是鲁国人,我将要带领天下人来跟他学习。”
常季说:“他是个断了腿的人,可是却胜过先生,更是远远超过了常人,像这种情形,那他的思想,究竟是怎样的呢?”孔子说:“生死之事也够大的了,他却不会因为这个有所变化;纵然天塌地陷,他也不会随着它消失掉;他明察真谛而不随外的变化,主宰万物的变化而坚守自己的根本。”
常季说:“这是什么意思呢?”孔子说:“从不同的角度观察,肝和胆就好像楚国和越国的距离那么远;从相同的角度观察,万物都是一样的。像王骀这种人,就不知道什么才是耳目感到适宜的,只让出心神遨游在道德的和谐之中。对于万物他只看到它们的统一的却无视它们的差别。他看待失去的腿如同丢掉的土地一样。”
常季说:“他修养自己,用他的智力坚守自己的心灵,用他的心灵领悟出永恒的思想。人们为什么都聚焦到他那里呢?”孔子说:“人没有在流动的水里临照而只会在静止的水面临照。只有静止的水才能保留闪们停下来的影象。树木同样是禀受大地孕育,唯独松柏得到真性,因而冬夏常青;众人同样是禀受上天性命,唯独尧舜得到真性,因而成为万民的领。通过端正自己的心性,来端正众人的心性。那些信守先前谎言的人,具有无所畏惧的品格,就敢直闯千军万马。为追求名声却能够自我要求的人倘且如此,何况那把握天地、包容万物、只把形体寄托在天地之间、把耳目当作虚假形式、用同一的智慧去统一所有的认识、而且心灵鲜活的人呢?他还会在某个时日上升臻至大道,那时人们就会跟从他的。他又哪里肯把世俗的事情当回事呢?”
【原文】
申徙嘉①,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②。子产谓申徙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子产谓申徙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见执政而不违,子齐执政乎?”申徙嘉曰:“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子而说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闻之曰:‘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
子产曰:“子既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申徙嘉曰:“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③,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我怫然④而怒,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⑤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之自寤邪?吾与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尝知吾兀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子产蹴然⑥改容更貌曰:“子无乃称!”
【注释】
①申徙嘉:姓申徙名嘉,郑国人。
②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郑子产,郑国大夫子产,姓公孙名侨,字子产,官郑国执宰。伯昏无人,假托人名。
③羿之彀(ɡòu)中:羿,传说中射箭能手。彀中,射程之内。彀,用力张弓。
④怫然:脸色变状。怫通勃。
⑤废然:消除怒气状。
⑥蹴然:脸色不安状。
【译文】
申徙嘉是个断腿之人,他和郑国大夫子产一同在伯昏无人门下学习。子产对申徙嘉说:“如果我先出去你就暂且留下,如果你先出去我就暂且留下。”第二天,子产又和申徙嘉同房同席而坐。子产对申徙嘉说:“如果我先出去你就暂且留下,如果你先出去我就暂且留下。现在我要出来了,你是留下呢?还是不可以呢?而且你见了执政官也不回避,你想跟执政官平起平坐吗?”申徙嘉就说:“我们老师的门下哪有什么像你这样的执政官呢?你是喜欢你的执政却看不起别人啊。我听到说:‘镜子明亮灰尘就不会沾上,沾上就不明亮了。经常跟贤人相处就没有什么过错了。’现在你所倚重的是老师啊,你还说出这样的话来,不是太过分了吗?”
子产说:“你既然少了一条腿还要跟尧帝比美。衡量一下你的品德,还不令你反省吗?”申徙嘉说:“自愿承认过错认为自己不应当折了腿的人是很多的;不愿承认过错认为自己不应当留腿的人是很少的。懂得处在无可奈何的境地却看待它如同本来如此一样,只有有道的人才能做到。进入羿的弓箭射程之内,中心点就是弓箭命中的地方;然而并没有被射中,那是天命啊。人们用他的齐全的腿来耻笑我这不齐全腿的事情够多了,我总是脸色一变就动起怒来,等到了老师的住所,我就消除了怒气恢复到原样,不知道是不是老师用善行给我清洗了一番呢?还是我自己觉悟了呢?我跟老师相处十九年了,他还未曾知道我是个断了腿的人,现在你我之间用心相处,可没想到你却苛求我的外形,不是太过分了吗?”子产脸色骤变,惶惑地说:“请你不要这样说。”
【原文】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卫有恶人焉,曰哀骀它①。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十数而未止也。未尝有闻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无聚禄以望②人之腹,又以恶骇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异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观之,果以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国无宰,寡人传国焉。闷然而后应,氾若辞。寡人丑乎,卒授之国。无几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④若有亡也,若无与乐是国也。是何人者也?”
仲尼曰:“丘也尝使于楚矣,适见⑤子食于其死母者,少焉眴若⑥,皆弃之而走。不见己焉尔,不得类焉尔。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⑦资;刖者之屦,无为爱之。皆无其本矣。为天子之诸御:不爪翦,不穿耳;取妻者止于外,洋得复使。形全犹足以为尔,百况全德之人乎?今哀骀它未言而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己国,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哀公曰:“何谓才全?”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⑧。使日夜无卻⑨,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是之谓才全。”“何谓德不形?”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不荡。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
【注释】
①哀骀它:哀骀,丑貌。它是假托人名。
②望:月满,引申使饱。
③闷然:不在意状。
④恤焉:忧虑的样子。
⑤:通豚,小猪。
⑥眴若:惊慌的样子。
⑦翣:棺材装饰,如扇之类。
⑧兑:道穴,如耳目口鼻之类。
⑨卻:同隙,间。
【译文】
鲁哀公问孔子:“卫国有个样貌丑恶的人,叫哀骀它。和他相处的男人,都思慕着他不肯离开;都请求父母说‘与其做别人的正妻,不如做这位先生的妾侍’,并反复请求不肯罢休。从来也没有听说他倡导过什么,不过总是附和别人罢了。他既没有人君的地位来救济人民的危难,也没有积蓄来使人填饱肚子,加上容貌丑恶足以使天下人都惊骇,附和却不倡导,知识也超不出四方范围,可是女人男人都聚拢在他面前,他肯定有与众不同之处的。寡人把他召来一看,果然是副丑恶得吓死人的模样。他和寡人相处,不到一个月,寡人已经倾慕于他的为人了;不到一年,寡人就完全信任他了。国家还没有宰相,寡人把国家委托给他。他心不在焉地应承了,又漠不关心地像要拒绝一样。寡人感到难堪,终于还是把国家委任给他。没有多久,他就离开寡人走了。寡人忧心忡忡觉得像失去了什么,似乎感到再没有人和我一起分享这个国家了。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呀?”
孔子说:“我曾经出使过楚国,遇见一群小猪在它们书局经死去的母亲身上吮奶。不一会儿它们显得很惊慌,都抛开母猪跑走了。因为它们现母亲看不见自己才这样,不像过去情形才这样的。之所以爱自己的母亲,不是爱它的形貌,而是爱它主宰形貌的精神。战斗的死难者,他们安葬时无需装饰;受过刖刑的人的鞋子,无需再爱惜。因为它们都已经丧失本元了。作为天子的侍从,不剪指甲,不穿耳孔;娶妻的人留在宫外,不再担任事务。形体完整的人还能够做到这样,何况是有完美道德的人呢?如今哀骀它没说什么取得了信任,没做什么就受人敬重,让人甘愿把国家委托给他,还唯恐他不肯接受。他必定是个德才兼备而不外露的人啊。”
鲁哀公问道:“什么叫做才性完美呢?”孔子回答道:“死和生、存和亡、穷和达、贫和富、贤和不肖、毁和誉、饥和渴、寒和暑,这都些是事物的变化、天命的运行。白天黑夜交替在我们眼前,可是人的智力还无法窥探到它的初起。所以不要被它扰乱心性的平和,不要让它扰乱心灵。保持自己心灵和顺逸,保持畅通不丧失道穴的感应功能。保持自己的感应力日夜流转不息,从而和万物共同吸取阳春生气,这便是接应万物并从内心感应四时变化。这就是才性完美。”鲁哀公又问:“什么叫做德性不外露呢?”孔子说:“平衡是水是平静的状态。它可以用作水准,内部保持平衡而外部不会动荡。德性就是培养和顺的修养。德性不外露的话,万物就不会分开了。”
【原文】
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故圣人有所游,而知为孽,约为胶,德为接,工为商。圣人不谋,恶用知?不斫,恶用胶?无丧,恶用德?不货,恶用商?四者,天鬻①也。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于天,又恶用人?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 ,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赘②乎大哉,独成其天。
【注释】
①天鬻(yù):天育。鬻,养。
②謷(áo):高大。
【译文】
所以道德在有所增长的同时外形也有所缺失。人们往往丧失他应该推卸的却丧失他所不应该失掉的,这才叫真正的缺失。所以圣人有他遨游的所在,他把智慧看作是孽根,把人际交往看作是粘合,把获得看作是攫取,把工巧看作是经商。圣人从不什么,哪里用得着智慧?不分开什么,哪埯用得着粘合?不丧失什么,哪里用得着获取?不经营什么,哪里用得着经商?这四个方面,都是天然哺育的。天然哺育就是上天供给的,既然是受上天供给的,又哪里用得着人为?圣人具有人的形貌,却没有人的情欲。因为具有人的形貌,所以和人在一起;因为没有人的情欲,所以是非不会粘附身上。太渺小了,所以它从属于人群;太伟大了。独立成全自己的天性。
【原文】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乎?”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无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暝。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
【译文】
惠施问庄子:“人本来没有情欲吗?”庄子说:“是这样的。”惠施又问:“人如果没有情欲,又怎么能叫作人呢?”庄子 说:“道赋予他容貌,天赋予他形体,怎么能不叫作人呢?”惠施说:“既然叫他作人,那哪能没有情欲呢?”庄子说:“你所说的情欲不是我所说的情欲。我所说的情欲,是说人不要用喜好和厌恶从内部伤害自己的身体,一切顺乎自然却不要人为地去补充活力。”惠施说:“不增加活力,怎么能够保有自己的身体呢?”庄子说:“道赋予他容貌,天赋予他形体,不要用喜好和厌恶从内部伤害自己的身体。现在您外耗您的神智,劳累你的精力。靠在树木吟咏,伏在干枯的梧桐上睡觉。上天选择了你这个形体,你就用坚白论来争鸣。”
大宗师①
【原文】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②。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③?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
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④,不谟士⑤,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⑥。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⑦,其出不䜣,其人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⑧,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頯⑨。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百莫知其极⑩。
古之真人,其状交而不朋(11),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其觚而不坚也,张乎其虚而不华也(12);邴邴乎其似喜也(13),崔崔乎其不得已也,滀乎进我色也,与乎止我德也,厉乎其似世也(14),謷乎其未可制也,连乎其似好闭也,悗乎忘其言也。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徙,其不一与人为徙,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注释】
①大宗师:即以大道为宗为师。庄子所赞美的“道”,是“天人合一”的实体,而这种哲学思想,显然具有唯心主义色彩。
②“夫知”两句:意为正确的认识必须依赖于一定的条件才能获得,而这个条件却是变化不定的。
③庸讵两句:意谓何以知道我所说的是出于自然不是人为呢?我所说的人为不是出于自然呢?
④不雄成:意谓不以身先人成功(宣颖说)。
⑤不谟(mó膜)士:意谓无心于事,虚己以游。谟:谋。士:古与“事”通。
⑥不热:谓不感到炽热。知:见识。登假于道谓达到大道的境界 。假:至。
⑦说生:对生存感到欣喜。说:通“悦”。
⑧“是之”两句:意谓这就叫不以欲心弃自然之道,不以人为助天命之常,捐:弃。天:天命之常。
⑨“若然者”四句:意谓像此等人,他专心于道,容貌寂然淡漠安闲,额头广大宽平。
⑩“喜怒”三句:意谓喜怒无心,像四季自然变化,随事合宜,无迹可寻(宣颖说)。
(11)“其状”句:意谓真人形象高大而不崩坏。义:通“峨”,高大的样子。
(12)“与乎”两句:意谓安闲超群而不固执,心胸宽广清虚而不浮华。
(13)“邴邴(bǐnɡ饼)乎”两句:意谓畅然和悦,似有喜色。
(14)“厉乎”句:意谓真人胸襟恢弘,阔大无涯。
【译文】
能够通晓天地自然的运化之道,明白你的行为,就达到认识的极致了。能够通晓自然运化之理,是顺应自然而知;明白人的行为,是用其智力所能知道的道理,去顺其智力所不能知道的,直到享尽天年而不半途而废,这就是认识的最高境界了,虽然这样,其中还是有隐忧存在。正确的认识必须依赖于一定的条件,而这个条件却是不断变化的,何以知道我所说的出于自然不是人为的呢?我所说的人为不是出于自然呢?先有“真人’然后才有真知。
什么样的人才是“真人”呢?古时候的“真人”,不拒绝薄德无智慧的愚人,不以身先,无心于事而虚已遨游。像这样的人,虽有差失而无懊悔,虽合机宜而不快意,像这样的人,登攀高处而畏惧。潜入水底不被沾湿,走到火中不感到炽热,只有认识达到“大道”的境界才能如此。
古时候的“真人”,睡觉不会做梦,睡醒毫无忧虑,不甘于味,气息深沉。“真人”用脚跟呼吸,众人用喉咙呼吸。
古时候的“真人”,不为生存感到欣喜,也不惧怕死亡,不贪生,不怕死;无拘无束地降生人世,又无忧无虑地回归自然,不忘记生命之源,守而不失;不寻求归宿,而一任自然;受生之后常自得其乐,忘其死而复归于自然。这就叫做不以欲心弃自然之道,不以人为助天命之常。能够这样,就可以叫做“真人”,像此等人,他们专心于道,容貌寂然淡漠安闲,额头广大宽平,他们表情像明朗的秋天令人可亲可爱;又像春天那样和煦温暖;喜怒无常,像四季自然变化,随事合宜,无迹可寻。古时候的“真人”,形象高大而不崩坏,好像不完全而又无以承受;安闲超群而不固执,心胸宽广清虚而并不浮华,畅然怡悦,似有喜色,不得已则后动,容颜和悦的样子亲切和譪,宽厚之德使人乐于归服,胸襟恢弘而阔大无涯,高放自得而不可驾驭,绵邈深长好像是闭口缄默,不经心的样子好像忘其言谈,以刑律作为主体,以礼仪作为辅助,用智慧审时度势,以坚持高尚道德作为处世所遵循的原则。所以“真人”无心好恶,好与恶都是同一心境,“真人”抱一,相同与不同都是一样的。“真人”处于混同心境时,则与自然天道同游;处于差别境界时,则与世人混迹,天人合德,互不相胜,这就叫做“真人”。
【原文】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①。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②。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③!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④!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夫大块载我以形⑤,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⑥。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⑦!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⑧。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⑨。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邪!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妖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⑩,又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注释】
①“死生”两句:意谓生与死,是不可避免的生命活动;它也好像昼夜的不停运行,是自然的规律。
②“人之”两句:意谓对于自然的规律,人是无法干涉的,这都符合事物变化之情理。
③“彼特”三句:意谓人皆以“天”为生父,而且爱戴它。何况对卓然独化而至于玄冥的大道呢!
④“人特”三句:意谓世人认为国君的才智、地位超过自己,应为其效忠而捐身,何况对待无与伦比的真人之道呢!愈乎己:超过自己。
⑤“夫大块”句:意谓大地用形体托载着我,大块:大地。载:托载。
⑥“劳我”三句:意谓用生长来勤劳我,用衰老来闲逸我,用死亡来安息我。佚:通“逸”,闲逸。
⑦“夫藏”三句:意谓把船隐藏在山谷中,把渔具隐藏在大泽中,可以说是很可靠了。
⑧“若夫”两句:意谓假若把天下隐藏在天下中是不会亡失的,这是万物普遍的至理,恒物:常物。大情:至理。
⑨“特犯”句:意谓一旦被大自然铸成人形就欣喜若狂。特:与“一”义同。犯:通“范”,铸造。
⑩“善妖’三句:意谓对能够明白寿命长短和生死的人,人们尚且效法他。善:指能看透。妖:通“夭”,少。“少”、“老”指生命长短。“始”、“终”指生命。
【译文】
生死是生命的必然过程,它好像昼夜运行不息,符合自然的规律。人是无法干预的,这都符合事物变化的情理,人皆以“天”为生父,而且爱戴它,何况对于卓然独立的大道呢!世人认为国君的才智、地位超过自己,应为其效忠而牺牲,何况对待卓绝的真人呢!
泉水枯竭了,鱼相互拥挤在陆地上,用呼吸的湿气相互滋润,用唾沫相互沾湿,还不如在江湖里彼此相忘。与其赞美尧而非议桀。不如把他们都忘掉而与道化而为一。大地用形体托载我,用生长来勤劳我,用衰老来闲逸我,用死亡来安息我。所以,把我的出生看作好事,就应该把我的死亡也看作好事。把船隐藏在山谷中,把渔具隐藏在大泽中,可以说是很可靠了的。然而,半夜有个大力士把它背走,睡着的人是不会知道的。将小东西隐藏在大东西时,是非常适宜的了。然而还是会有所遗失的,这是万物普遍的至理,人们一旦被大自然铸成人形就欣喜若狂。但人的形体,千变万化是不曾穷尽心的,因有形体而欣喜,欣喜的事哪里能计算清楚呢?所以,圣人游心于无得无失,与道共存的自然。对待能够明白寿命长短和生死的人,人们尚且效法他,何况对待万物的宗师、千变万化所依赖的大道呢!
【原文】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①:“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闻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曰:“恶!恶可②!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③,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④;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百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⑤,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⑥。
【注释】
①南伯子葵、女偊(yǔ):虚构人物。
②恶:不。上面的“恶”字,叹其道难言;下面的“恶”字,叹其道不易学。
③卜梁倚:虚构人物。道:谓虚心散淡之性。
④“吾犹”两句:意谓我还是有保留地把大道传授给他,三日之后他就能够遗忘天下。守而告之:犹言不轻易教他,有保留地传道给他。参:同“三”。外:置于度外。遗忘。
⑤“其为物”五句:意谓道作为万物之宗师,无所不送,无所不迎,无所不毁,无所不成。将:送。
⑥“撄宁”两句;意谓所谓“撄宁”,就是说虽置身于纷纭骚动,争夺之地却不受干扰,方能修成虚寂宁静的心境。
【译文】
南伯子葵问女偊说:“ 你年岁这样大,而容颜却像童子,这是什么原因呢?”女偊回答道:“我得道了。”南伯子葵说:“道可以学习吗?”女偊说:“唉!怎么可以学呢!你不是能学道的人。卜梁倚有圣人的天赋却没有圣人虚心散淡的心境,我有圣人虚心散淡的心境却没有圣人的天赋。我想用虚心散淡来教诲他,差不多他果真能够成为圣人吧?道不易学,用圣人之道,去传授圣人之才,那就容易了。我还是有保留地把大道传授给他,三日之后他就能遗忘天下;他既已遗忘天下,我又有保留地把大道传授给他,七日之后他能遗忘万物;他既已遗忘万物,我又有保留地将大道传授给他,九日之后他能忘掉自身;他既已遗忘自身,而后他便能够彻悟;他能够明彻,而后就能够体悟大道,他能体悟大道,而后他就能超越古今的时空界限;他能超越古今,而后他就能达到无生无死的最高境界。死者未曾来,生者未曾生。大道作为万物之宗,无所不送,无所不迎,无所不毁,无所不成。这就叫做‘撄宁’。所谓‘撄宁’,就是说虽置身纷纭扰动、交争互触之地却不受干扰,而后才能修炼成虚寂宁静的心境。
【原文】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①,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②?”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与。
莫然有间③,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④!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彼何人者邪?”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陋矣⑤!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县疣⑥,以死为决疣溃痈。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复终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⑦。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⑧,以观众人之耳目哉!”
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⑨。虽然,吾与汝共之。”子贡曰:“敢问其方⑩?”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子贡曰:“敢问畸人。”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注释】
①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皆为虚构人物。
②“登天”四句:意谓高蹈绝尘,超然世外,游于太虚,相忘有生,与道游于无穷之境。挠挑:宛转。
③莫然有间:意谓他们淡漠相交不久。莫然:即“漠然”,淡漠无心。有间:谓不久。
④嗟来:犹“嗟乎”,招魂的叹词。来:语助词,在《庄子》书中多有。
⑤女:通“汝”,你。陋:鄙陋。
⑥附赘县疣:谓附生在人身的瘤。附:附生。赘:肉瘤。县;通“悬”,悬生。疣:瘤疖。
⑦芒然:即“茫然”,无所系累的样子。彷徨:与“逍遥”同义,自得逸乐的意思。尘垢之外:谓世外,无为之业;意谓无为寂寞之乡。
⑧愦愦然:烦乱的样子。
⑨天之戮民:意谓天施给刑罚的人。孔子自以为不能摆脱天之桎梏,故谓“天之戮民”。 ⑩其方:谓用什么方法。方:术。与上“方”字不同。
【译文】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互结交为朋友,他们说:“谁能在无心中相交,在无迹中相助呢?谁能登天绝尘,徘徊于太虚,相忘有生,与道同游于无穷之境呢?”他们都会心地相视而笑,彼此心意相通,无所违背。于是他们就相互结交为朋友。
他们相交不久,子桑户死去,尚未埋葬。孔子听到子桑户死去的噩耗,便派子贡前去吊唁和帮助治丧。子琴张和孟子反却一个编撰词曲,一个弹琴,相互应和而歌唱,他们说:“哎呀,桑户啊!哎呀,桑户啊!你已经复归大道,我们尚且为人啊!”子贡快步走到他们跟前说:“请问对着死人的尸体唱歌,合乎礼仪吗?”子琴张和孟子反相视而笑道:“你们这种人哪里会懂礼的真正意义呢!”子贡回去,把所见所闻告诉给孔子,说:“他们都是何等人呢!他们没有德行修养,而把形骸置之度外,对着尸体歌唱,全无哀戚之色,不知称他们为何等人。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孔子说:“他们都是超脱凡人,逍遥于世外的人,我孔丘只是生活在礼仪法度里,世外之人和世内之人彼此不相干。我派你去吊唁子桑户看来我是何等鄙陋啊!他们正在与造物者结成伴侣,而与大道浑然一体。他们把人的生命看做附生在人身上的多余的瘤,把人的死亡看做皮肤上的脓疮溃破。像他们这样的人,又哪里知道生死的差别!假借于不同物体,而共成一身;忘掉身上的肝胆,忘掉向在上的耳目;从生到死,循环往复,不见头绪;茫然无所挂牵地逍遥于世外,彷徨于空寂无为之荒野。他们又怎么能地去做繁琐的世俗礼仪,让众人听闻和观看呢!”
子贡说:“那么,先生将依从方外还是依从方内呢?”孔子说:“我孔丘,是苍天施给刑罚的人。虽然如此,我未能超脱,我还是与你共游于方内。”子贡说:“请问用什么方法呢?”孔子说:“鱼相生于水,人相生于道。相生于水的鱼,掘地成池而供养丰足;相生于道的人,彷徨无为而心性平静。所以说:鱼相忘在江湖中,人相忘在大道里。”子贡说:‘请问什么叫不同于世俗的方外之人?”孔子说:“不同于世俗的方外之人,不同于世人却与大自然相合,所以说:大自然的小人,但是人世间的君子;人世间的君子,也就是大自然的小人。
【原文】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①,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②,以善处丧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③。”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己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而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④。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⑤,梦为鱼而没于渊。不知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则去化乃入于寥天一⑥”。
【注释】
①孟孙才:姓孟孙,名才,鲁国人。
②是:此。指涕泪、悲伤和哀痛。
③回壹怪之:谓我颜回感到奇怪。壹:语助词。
④“且彼”两句:意谓孟孙才认为其母在变化中虽有变动之形,其心并无损耗;虽有惊扰,而并无精神之丧。骇:动。旦宅:通“怛咤”,惊扰。情:精神。
⑤厉乎天:谓至于天。
⑥“乃入”句:意谓进入虚空寂寥的自然境界,而与大道浑然成为一体。寥天:虚寂的自然境界 。
【译文】
颜回请教孔子说:“孟孙才母亲死了,他哭丧的时候没有掉眼泪,看不出有悲伤,守丧期间也不哀痛,没有这三者,竟能以善于处理丧事而名扬鲁国,难道真有名不副实吗?我颜回感到很奇怪。”孔子说:“孟孙才已经尽到治丧之礼了,并且超了知晓服丧礼仪的人,他想简化办丧礼仪却办不到,而他实际上已有所简化了,孟孙才不知人为何生,不知人为何死。他不知求先生,不知寻后死。他像是正在变成一物,他在等待一种自己也不知道将要变成何物的变化!况且正要变化时,又如何知道不变化呢?正在不变化时,又如何知道已经变化了呢?只是我和你,正在做梦而没有睡醒呢!孟孙才认为他母亲在变化中虽有形体之动,其心并无损耗;虽有惊扰,而无精神之丧。孟孙才独自觉醒,别人哭泣,他也跟着哭泣,所以才如此哭泣而不哀痛。世人看到自己暂时有了形体,就相互说‘这是我’,怎么知道暂时有了形体的‘我’,就是属于‘我’呢?你做梦变成鸟就想飞向天空,做梦变成鱼就想潜入水中,不知道现在说话的我,是在醒着呢,还是在做梦呢?人的内心忽然快乐时,是来不及笑的;矢志突然出时,又来不及安排是否妥当;只有任凭大道安排而由其变化,进入虚空寂寥的自然境界,与大道浑然成为一体。”
【原文】
颜回曰:“回益矣①。”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②。”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④,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注释】
①益:增益。指经过修养而进入“道”的境界。
②“可矣”两句:意谓忘仁义,有可能入道,然而还是没有进入大道境界。
③蹴然:惊奇而变容的样子。
④“堕肢体”四句;意谓毁废形体,泯灭见闻,形智皆弃,与大道浑然一体。
【译文】
颜回说:“我有进步了。”孔子说:“你的进步是指什么说呢?”颜回说:“我已经忘掉仁义了。”孔子说:“忘掉仁义,有可能入,然而还是没有进去。”过了几天,颜回又去拜见孔子,说:“我又有进步了。”孔子说:“你的进步又是指什么说呢?”颜回说:“我已经忘掉礼乐了。”孔子说:“忘掉礼乐,有可能入道,然而还是没有进入大道。”过了几天,颜回又去拜见孔子,说:“我又有进步了。”孔子说:“你的进步又是指什么说呢?”颜回说:“我静坐而忘掉一切了。”孔子惊奇而变容地说:“什么叫做静坐而忘掉一切呢?”颜回说:“毁废形体,泯灭见闻,抛弃形智,与大道浑然一体,这就叫做静坐而忘掉一切。”孔子说:“与大道浑同则无偏好,顺应大道的变化就不会滞守常理。你果真成为贤人了啊!那我孔丘也要修道而步你后尘了。”
应帝王
【原文】
啮缺问于王倪①,四问而四不知。啮缺因跃而大喜②,行以告蒲衣子③。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④。有虞氏其犹藏仁以要人⑤,亦得人矣,而未始出于非人⑥。泰氏其卧徐徐。其觉于于⑦,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其知情信⑧,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
【注释】
①啮缺、王倪:皆为虚拟人物。
②因跃而大喜:读为“因大喜而跃”。
③行以告:去告诉。蒲衣子:虚拟人物。
④有虞氏:即舜。泰氏:传说中的上古帝王。
⑤要人:要结人心。
⑥非人:指物,与人相对的外物。
⑦于于:安闲的样子。
⑧知:同“智”。情:实。
【译文】
啮缺向王倪请教,问了四次,王倪都回答说不知道。啮缺因此高兴得跳了起来,把这事告诉蒲衣子。蒲衣子说:现在你才知道了吧,有虞氏不如泰氏。有虞氏还心怀仁义,以此要结人心,虽然也获得了人心,却未能超然物外,而泰氏睡眠时呼吸舒缓,醒来时悠闲自在,任人把自己称为马,或是牛,他的心智真实不虚,他的品德纯真高尚,丝毫没有受到外物的牵累。”
【原文】
肩吾见狂接舆。狂接舆曰:“日中始何以语女①?”
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经式义度②,人孰敢不听而化诸?”
狂接舆曰:“是欺德也③,其于治天下也,犹涉海凿河,而使蚊负山也。夫圣人之治也,治外乎④?正而后行⑤,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且鸟高飞以避矰弋之害⑥,鼣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凿之患⑦,而曾二虫之无知?”
【注释】
①日中始:虚拟人物。女:同“汝”,你。
②君人者:国君。经、式、义、度:皆谓法度。义,读为“仪”。
③欺德:虚伪骗人的言行。
④治外:指用“经式仪度”来治理人的外表。
⑤正而后行:自正而后化行天下。此“正”指无为。此“行”指自然。
⑥矰弋 yì :捕鸟的器具。矰是鸟网,弋是系有丝绳的箭。
⑦鼷(xī)鼠:小鼠。熏凿:谓烟熏和挖掘。
【译文】
肩吾见到狂接舆,狂接舆说:“日中始对你都说了些什么?”
肩吾说:“他告诉我,那些做国君的,凭一已的想法制定各种法规,人们谁敢不听而归服呢?”
狂接舆说:“这是虚伪骗人的做法。他这样去治理天下,就如同在大海里开凿河道,让蚊虫背负大山一样,圣人治理天下,难道是用法度来约束人们的外表吗?圣人是先端正自己,而后才去感化他人,任凭人们能够做的事情去做就是了。譬如鸟儿知道高高飞起来躲避罗网弓箭的伤害,鼷鼠知道深深藏在神坛下的洞穴中来避免烟熏挖掘的祸患,这难道能够说鸟和鼠是无知的吗?”
【原文】
无根游于殷阳①,至蓼水之上②,适遭无名人而问焉③,曰:“请问为天下。”
无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问之不豫也④!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⑤,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⑥,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埌之野⑦。汝又何帠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⑧?”
又复问,无名人曰:“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注释】
①天根:虚假人物。殷阳:虚拟地名。
②蓼水:虚拟水名。
③无名人:虚拟人物。
④不豫:不悦,不快。
⑤为人:为友。
⑥莽眇之鸟:像鸟般的轻盈虚渺之气。
⑦圹埌kuànɡ:空旷寥阔。
⑧帠 :“臬”为坏字,读作“寱”,“呓”的本字。
【译文】
天根在殷阳游览,走到蓼水岸边,恰巧碰见无名人,便问道:“请问治理天下的办法。”
无名人说:“走开!你这鄙陋的人,为何要问这些令人不快的问题!我正要和造物者结伴遨游,一旦厌烦就乘像鸟一样的轻盈清虚的气流,飞出天地四方之外,畅游于无何有之乡,歇息在广阔无边的旷野,你又为何要用治理天下的梦话来触动我的心呢?”
天根再次询问,无名人说:“你的心神要安于淡漠,你的形气要合于虚寂,顺着万物的自然本性而不掺杂私意,天下就可以大治了。”
【原文】
阳子居见老聃①,曰:“有人于此,向疾强梁②,物彻疏明③,学道不倦。如是者,可比明王乎?”
老聃曰:“是于圣人也,胥易技系④,劳形怵心者也⑤。且也虎豹之文来田,猨狙之便、执斄之狗来藉。如是者,可比明王乎?”
阳子居蹴然曰⑥:“敢问明王之治。”
老聃曰:“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⑦,有莫举名⑧,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⑨。”
【注释】
①阳子居:虚拟人物。历来多认为阳子居是主张“贵己”的杨朱,其实不相干。
②向疾:敏捷如响。向,通“响”。强梁“强悍果断。
③物彻:观察事物透彻。疏明:疏通明白。
④胥;有才智的小吏。易:掌管占卜的小官。技系:被技术所束缚而不能脱身。
⑤劳形怵心:形体劳累,内心担惊受怕。怵,惊惧。
⑥蹴(cù)然:脸色突然改变的样子。
⑦贷:施。弗恃:不觉有所依赖。
⑧莫:无。举:显示,称说。
⑨无有:指至虚之境。
【译文】
阳子居见到老聃,问道:“有这样的一个人,做事敏捷果断,看问题通透明达,学习勤奋不倦。这种人,可以和圣明之王相比吗?”
老聃说:“这样的人在圣人看来,不过就像有才智的小吏,被自己的技艺职守所困,终日劳碌,担惊受怕罢了。况且像虎豹由于皮有花纹而招来捕猎,猕猴由于灵便、猎狗由于会捕捉狐狸而招来拘系。这种人能够和圣明之王相比吗?”
阳子居脸色突变,惭愧地说:“请问圣明之王是如何治理天下的呢?”
老聃说:圣明之王治理天下,功绩布满天下却好像与自己无关;化育万物而百姓却不觉得有所依赖;有功德却无法去称谓,而让万物欣然自得;立于不可测见的地位,生活在至虚无为的境地。”
【原文】
郑有神巫曰季咸①,知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若神。郑人见之,皆弃而走。列子见之而心醉②,归,以告壶子③,曰:“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
壶子曰:“吾与汝既其文,未既其实。而固得道与?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④!而以道与世亢⑤,必信⑥,夫故使人得而相汝⑦。尝试与来,以予示之。”
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数矣!吾见怪焉,见湿灰焉⑧。”
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地文⑨,萌乎不震不止⑩。是殆见吾杜德机也(11)。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12)!全然有生矣!吾见其杜权矣(13)!”
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天壤(14),名实不入,而机于踵。是殆见吾善者机也(15)。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齐(16),吾无得而相焉。试齐,且复相之。”
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吾乡示之以太冲莫胜(17),是殆见吾衡气机也(18)。鲵桓之审为渊(19),止水之审为渊,流水之审为渊。渊有九名(20),此处三焉(21)。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壶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报壶子曰:“已来矣,已失矣,吾弗及已。”
壶子曰:“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委蛇(22),不知其谁何,因以为弟靡(23),因以为波流,故逃也。”
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于事无与亲。雕琢复朴(24),块然独以其形立。纷而封哉(25),一以是终(26)。
【注释】
①神巫:精于祈祷降神、占卜吉凶的人。季咸:事见《列子·黄帝篇》。
②心醉:指迷恋、折服。
③壶子:名林,号壶子,郑国人,是列子的老师。
④“众雌而无雄”二句:喻有文无实不能称为道。
⑤而:通“尔”,你。道:指列子所学的表面之道。亢:同“抗”,较量。
⑥信:伸。
⑦使人得而相汝:让神巫窥测到你的心迹,从而要给你相面。
⑧湿灰:喻毫无生气,死定了。
⑨乡:通“向”,刚才。地文:大地寂静之象。
⑩萌乎:犹“芒然”,喻昏昧的样子。萌,通“芒”。震:动。止:通行本作“正”,据《阙误》引江南古藏本改。
(11)杜:闭塞。德机:指生机。
(12)有瘳(chōu):疾病可以痊愈。
(13)杜权:闭塞中有所变化。权,变。
(14)天壤:指天地间一丝生气。
(15)善者机:指生机。善,生意。
(16)不齐:神色变化不定。
(17)吾乡:当是“乡吾”的误倒,太冲莫胜:太虚之气平和无偏颇,无迹可寻。
(18)衡气机:生机平和,不可见其端倪。
(19)鲵(ní):鲸鱼。桓:盘旋。审:借为“沈”,深意。
(20)渊有九名:《列子·黄帝篇》:“鲵旋之潘为渊,止水之潘为渊,流水之潘为渊,滥水之潘为渊,沃水之潘为渊,氿水之潘为渊。雍水之潘为渊,汧水之潘为渊,肥水之潘为渊,是为九渊焉。”
(21)此处三焉:指鲵桓灾害水喻杜德机、止水喻善者机、流水喻衡气机。
(22)虚:无所执着。委蛇(yí):随顺应变的样子。
(23)弟靡:茅草随风摆动。形容一无所靠。弟,读作“稊”,茅草类。
(24)雕琢复朴:去雕琢,复归于素朴。
(25)纷而封哉:谓在纷乱的世事中持守真朴纯一大道。封,守。
(26)一以是终:终身不变。
【译文】
郑国有一个名叫季咸的神巫,能够占卜人的生死存亡和祸福寿命,所预言的时间,哪年哪月哪日,都能如期生,料事如神。郑国人见了他,因为害怕知道自己的凶日而都远远逃走。列子了他,却被他的神算所折服,回来后,便把此事告诉了壶子,说道:“当初我还以为先生的道术最高明了,没想到还有更加高深的。”
壶子说:‘我教授你的都是外在的东西,还没有展现道的本质,难道你就认为自己得道了吗?就像有许多雌性的鸟而缺少雄性的鸟,又怎能生出卵来呢?你用表面的道与世人较量,希望得到肯定,所以才让神巫窥测到你的心迹,从而要给你相面。试着把他带来,让他给我看看相。
第二天,列子与季咸一起来见壶子。季咸出来后,对列子说:“唉!你的先生快要死了!活不成了!不超过十来天了!我见他形色怪异。犹如湿灰一样毫无生机。”
列子进去,泪水汪汪沾湿了衣裳,把季咸的话告诉了壶子。壶子说:“刚才我显给他看的是大地般的寂静,茫然一片,不动不止,他大概是看到我闭塞生机的景象,试着再让他进来看看。”
第二天,列子又跟季咸一起来看壶子。季咸出来后,对列子说:“你的先生幸亏遇上了我,现在可以痊愈了!完全有生机了!我看见他闭塞的生机开始活动了!”
列子进去,把季咸的话告诉了壶子。壶子说:“刚才我显示给他看的是天地间的一丝生机,名利不入于心,一丝生机从脚跟升起。他大概看到了我这线生机了。你试着再请他一起来看看。”
第二天,列子又跟季咸一起来见壶子。季咸出来后,对列子说:“你的先生神情恍惚不定,我无法给他相面。等他心神安宁的时候,我再给他看相。”
列子进去,把季咸的话告诉了壶子,壶子说:“我刚才显示给他看的是无迹可寻的太虚境界。他大概看到了我生机平和而不偏一端的情形。鲸鱼盘旋的深水是渊,不流动的深水是渊。流动的深水是渊。渊有九种,我给他看的只是三种。试着再请他一起来看看。”
第二天,列子又跟季咸一起来见壶子。季咸还没有站稳,就感觉不对着,便惊慌地逃走了。壶子说:“追上他!”列子没有追上,回来告诉壶子说:已经跑掉了,不见踪迹,我追不上他了。”
壶子说:“刚才我显示给他看的并不是我的根本之道。我不过是和他周旋,他分不清彼此,犹如草随风披靡,水随波逐流,只得逃走。”
此后列子才认识到自己并没有学到什么,但返回家中,三年不出家门。他替妻子烧火做饭,馒头猪廉江像侍候人一样,对待一切事物无所偏爱。他扬弃浮华,返璞归真,无知无识、不偏不倚的样子,犹如土块立于地上。他在纷乱的民办中固守着质朴,终身如此。
【原文】
无为名尸①,无为谋府②,无为事任③,无为知主④。体尽无穷,而游无朕⑤。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⑥,亦虚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
【注释】
①尸:主。
②谋府:出谋划策的地方。
③事任:担当事物的责任。
④知主:智慧的主人,主谋。智慧的总集。
⑤无朕:无迹象,无征兆。朕,兆。
⑥天:指自然。无见得:不自现其所得。见,同“现”。
⑦不将不迎:物去不送,物来不迎。将,送。
【译文】
不要承担的附加名誉,不要作为智慧的府库,不要担当事物的责任,不要成为智慧的主宰。体悟大道,应化没有穷尽;逍遥自在,游于无物之初。尽享自然所赋予的本性而不自现人为的所得,这正是虚寂无为的心境!至人用心犹如明镜,物来不迎,物去不送,物来应照。物去不留,顺应自然,不存私心,所以能够超脱物外而不为外物所害。
【原文】
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①,中央之帝为浑沌②。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③,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注释】
①南海二句:儵 、忽,虚拟人物。儵,通“倏”。“倏”,“忽”二字都含有神速意,喻有为。
②浑沌:虚拟人物。“浑沌”是纯朴自然的意思,喻无为。③七窍:一口、两耳、两目、两鼻孔。
【译文】
南海的帝王名叫儵,北海的帝王名叫忽,中央的帝王名叫浑沌,儵和忽时常在浑沌的境内相遇,浑沌对他们很好。儵和忽商量回报浑沌对他们的好处,说:“人们都有七窍,用来看、听、包含、呼吸,唯独他没有,我们试着给他凿出来,”于是第天凿出一窍,到了第七天浑沌就死了。
外篇
骈拇
【原文】
骈拇枝指出乎性哉①!而侈于德;附赘县疣出乎形哉,而侈于性。多方乎仁义而用之者,列于五藏哉,百非道德之正也。是故骈于足者,连无用之肉也;枝于手者,树无用之指也;多方骈枝于五藏之情者,淫僻于仁义之饥而多方于聪明之用也。
【注释】
①骈拇:脚拇指连着第二指。
【译文】
脚的大趾与第二趾相连,手的大拇指旁多生一指,是天生多余的部位。肉瘤、毒疮虽是后天所生,但对自然的本性来说,也是多余的,想方设法要施行仁义的念头,虽然比列于身体本身的五脏,却不是纯正的道德。因此,脚趾骈生,不过多连结了一块无用的肉;手上长六指,不过多长了一个无用的指头;超出了五脏之情,走上仁义的歪门邪道,只不过是小聪明而已。
【原文】
彼至正者①,不失其性命之情。 故合者不为骈,而枝者不为跂;长者不为有余,短者不为不足。是故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故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无所去忧也②。意仁义其非人情乎!彼仁人何其多忧也?
【注释】
①至正:至道正理,本然之理。
②无所去忧:没有什么忧虑的。
【译文】
那纯正的道,不失去它的本性。所以合在一起不能算是‘骈趾’,分歧也不能算是‘枝指’。长的不能看作多余,短的不能看作不足。野鸭的腿虽短,给它接上一节就带来痛苦;鹤的脚虽长,截下一节就会带来悲哀。所以,本来长的不能截短,本来短的不能接长,没有什么可以忧虑的。我想那仁义大概不是人的本性吧,那些仁者为何不施仁义的行为如此。
【原文】
且夫待钩绳规矩而正者,是削其性者也;待绳约胶漆而固者,是侵其德者也;屈折礼乐,呴俞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钩①,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约束不以纆索。故天下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②,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故古今不二,不可亏也。则仁人又奚连连如胶漆纆索而游乎道德之间为哉,使天下惑也!
【注释】
①以:用。
②诱然:自然而然。
【译文】
用规矩准绳来矫正形体,就是伤害了事物的本性;用绳索、粘胶来加固,就是侵蚀了事物的原貌;规定礼节和音调,和气地旅行仁义,用以安慰天下,就是违背了原初的常态。天下事物都有它的本原常态,这种本原常态就是指:曲的不用钩,直的不用绳,圆的不用规,方的不用矩,粘合的不用胶漆,捆绑的不用绳索。所以,天下事物任其自然而然地生长却不必知道生的缘故,万物存在而不知道存在的缘故。因而古今的道理并无两样,都是无法损害。那么,仁义为什么不断地如同胶漆粘合,绳索捆绑那样往复于人性道德之间,使天下人感到困惑呢?
【原文】
夫小惑易方①,大惑易性。何以知其然邪?自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天下莫不奔命于仁义,是非以仁义易其性与?故尝试论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臧与谷,二人相与牧羊而俱亡其羊。问臧奚事,则挟筴读书,问谷奚事,则博塞以游。二人者,事业不同,其于亡羊均也。伯夷死名于阳之下,盗跖②死利于东陵之上。二人者,所死不同,其于残生伤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盗跖之非乎!天下尽殉也,彼其所殉仁义也,则俗谓之君子;其所殉货财也,则俗谓之小人,其殉一也,则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残生损性,则盗跖亦伯夷已,又恶取君子小人于其间哉!
【注释】
①小惑易方:惑,迷惑,易,迹。方,方向。
②盗跖:春秋时代的大盗。
【译文】
小糊涂会迷失方向,大糊涂会丧失本性。凭什么知道是如此呢?自从虞舜标榜仁义而扰乱天下以来,天下之人没有不为仁义而疲于奔命的。这不就是以仁义错乱了本性吗?所以我且来试论这个问题:自夏、商、周三代以来,天下没有不因外物而错乱本性的,小人为了追求利益而牺牲自己,士人为了追求名声而牺牲自己,大夫为了维护家室而牺牲了自己,圣人为了治理天下而牺牲了自己,这四种人,事业虽不相同,名声虽不一样,但从损伤本性、自己这一点上看,却是相同的,臧与谷二人同去放羊,都把羊丢失了,问臧当时在干什么。他说正在那里捧着简册读书;问谷当时在干什么,他说正在那里下棋。他们二人所做的事情虽不相同,但都丢失了羊。伯夷死于阳山下是为名,盗跖死于东陵之上是为利,他们二人所死的原因虽不同,但在丧生害性上却是相同的,既然如此,又何必去肯定伯夷而否定盗跖呢!天下人都在为了某种目的而牺牲了自己,有的为仁义而死,世人称为君子;有的为财富而死,世人称之为小人。同样都是死,却有君子与小人的区别;如果以丧生害性来说,盗跖与伯夷本无两样,又何必去分什么君子、小人呢!
【原文】
吾所谓臧者,非仁义之谓也,臧于其德而已矣;吾所谓藏者,非所谓仁义之谓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吾所谓聪者,非谓其闻彼也,自闻而已矣;吾所谓明者,非谓其见彼也,自见而已矣。夫不自见而见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共得者也,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夫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虽盗跖与伯夷,是同为淫僻也。余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为仁义之操,而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
【译文】
我所说的完善,不是人们所说的仁义,而是顺应自然本性的自由展;我所说的聪明,不是对外界听闻,而是明察自我;我所说的明达,不是对外办有所观察,而是内省自己。只观察别人而不观察自己,只羡慕别人而不感到自得,这都是效法别人丢弃了自己的天性,让他人安逸而不能使自己安逸。像这样的话就不管是盗跖还是伯夷,同样是过分固执的行为。我在道德上是感到很惭愧的,所以不敢坚持仁义,不敢有过分固执的行为。
马蹄
【原文】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龁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虽有义台路寝②,无所用之。及至伯乐③,曰:“我善治马。”烧之,剔之,刻之,雒④之。连之以羁絷⑤,编之以皁栈⑥,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饰⑦患,而后有鞭筴之威,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陶者曰:“我善治埴⑧。”圆者中规,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钩,直者应绳。夫埴木之性,岂欲中规矩钩绳哉?然且世世称之曰:‘伯乐善治马,而陶匠善治埴木。”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
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一而不党,命曰天放。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⑨,其视颠颠⑩。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及至圣人,蹩躠(11)为仁,踶跂(12)为义,而天下始疑矣。澶漫(13)为乐,摘僻为礼,而天下始分矣。故纯朴不残,孰为牺尊?白玉不毁,孰为珪璋?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五声不乱,孰应六律?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
【注释】
①马蹄:这里将马的本业真性以及被人驯服与人的原生天性以及被礼乐仁义束缚相互对照,批判礼法道德败坏人性。
②义台路寝:义台,仪台。路寝,正室。
③伯乐:姓孙名阳,伯乐是字,秦穆公时人。
④雒:通络。
⑤羁絷:羁,马络头。絷,马前足绊绳。
⑥皁栈:皁,马槽。栈,马棚。
⑦橛饰:橛,马嚼。饰,马缨。
⑧埴:粘土。
⑨填填:稳重的样子。
⑩踶中去用心的样子。
(11)蹩躠(é xè):费力的样子。
(12)踶至跂(zhì qí):用心的样子。
(13)澶漫:放纵。
(14)摘僻:弯曲。
【译文】
马的蹄子可以踏霜踩雪,皮毛可以挡风蔽寒。吃草喝水,撒腿跳跃,这就是马的真性,虽然有仪台正室,对它却没有用处,后来出了伯乐,他自称;“我善于驯服马。”于是就给它烙印,给剪毛,给它钉蹄,给它戴笼。用络头和缰绳绑着它,用马槽和马棚围着它,使马的死亡率占了十分之二三了,使它饥饿使它口喝,使它奔驰使它快跑,使它整饰使它划一,前有马嚼马缨的束缚,后有马鞭马棒的威压,使马的死亡率超过半数了,陶工说:“我善于做土坯。”圆的符合圆规,方的符合矩尺。木匠说:“我善于做木块。”曲的符合划钩,直的适合准绳。沾土木料的本性,难道是想符合圆规矩尺划钩准绳的吗?然而人们世代称赞他们说:“伯乐善于驯马,陶工木匠善于做土坯木块。”这也是治理天下之人的过错啊。
我想善于治理天下的人不是这样的。人民具有不变的本性,织布穿衣,耕作进食,这叫做共性。纯一不偏私,这叫做天赐的自由,所以在道德最高尚的时代,人们的行为都很稳重,人们的面目都很质朴。在这个时代里,山中没有小路隧道,水上没有船只桥梁;万物共同生长,连接成共同的住处;禽兽成群结队,草木顺利成长。因此禽兽可以牵着玩耍,鸟鹊的窝可以爬到树上窥视。在道德最高尚的时代里,人同禽兽一起居住,跟万物聚焦共处。哪里知道什么君子小人呢?人跟无知的东西一样,他的天性不会失掉;人跟没有欲望的东西一样,这叫做纯朴。纯朴说明人性的存在。等到出了圣人,苦心经营仁义,天下开始迷惑了。放纵作乐,扭捏制礼,天下开始崩解了。所以完朴的木头不被破开,怎么造出祭祀的酒樽来?白净的玉石不被雕琢,怎么造出珍贵的珪璋来?道德不被废弃,哪用得着仁义?天性不被支离,哪用得着礼乐?五色不被搅乱,哪需编织文采?五声不被破坏,哪需调配六律?破开完朴的木头用来制造器皿,是工匠的罪过;毁弃道德来制订仁义,是圣人的罪过。
胠箧
【原文】
将为胠箧探囊匮之盗而为守备①,则必摄缄滕②,固扃鐍③,此世俗之所谓知也。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唯恐缄滕扃鐍之不固也。然则乡之所谓知者,不乃为大盗积者也?
故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齐国邻邑相望,鸡狗之声相闻,罔罟④之所布,耒耨⑤之所刺,方二千余里。阖四竟之内,所以立宗庙社稷,治邑屋州闾乡曲者,曷尝不法圣人哉?然而田成子⑥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与其圣知之法而盗之,故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大国不敢诛,十二世有齐国,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知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
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至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至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龙逢斩,比干剖,苌弘胣⑦,子胥靡⑧。故四子之贤而身不免乎戮。故跖之徙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窃案者,天下未之有也。”由是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故曰:唇竭则齿寒,鲁酒薄而邯郸围⑨,圣人生而大盗起。掊击圣人,纵舍盗贼,而天下始治矣。夫川竟而谷虚,丘夷而渊实。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故逐于大盗,揭诸侯,窃仁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虽有轩冕之赏弗能劝,斧铖之威弗能禁。此重利盗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圣人之过也。
故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⑩。”彼圣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掚工倕(11)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
【注释】
①胠箧:胠,撬开。箧,小箱。指偷窃。从偷窃财物联系盗窃国柄,指明它们的本质是一样的,都是圣人智慧流毒天下的恶果,因此圣人之道与强盗逻辑是一致的,亟须绝圣弃智,盗乱方止。
②缄滕:都是绳子。
③扃鐍:扃,门的闩。鐍,箱的钥。
④罔罟:罔,捕鸟的网。罟,捕鱼的网。
⑤耒耨:耒,犁柚。耨,锄柄。
⑥田成子:春秋时齐国大夫陈恒。田、陈古音同。成子为后人所加称。他杀齐简公夺权。
⑦苌弘胣(chǐ):苌弘,周敬王大夫,与晋国范中行氏有旧,晋赵鞅与范有隙而讨周,周杀弘。胣,车裂。
⑧子胥靡:子胥,姓伍名员,楚国人,父兄被平王杀而投吴王夫差,因谏夫差被赐死,投尸江中。靡通“糜”,烂。
⑨鲁酒薄而邯郸围:楚宣王会诸侯,鲁恭公迟到,且献酒薄味,宣王怒而攻打鲁国。梁惠王早拟攻赵,但担心楚国援赵,今见楚伐鲁,即兵围邯郸。见出事有因由。
⑩语出《老子》。
(11)掚工倕:掚,折断。工倕,尧时巧匠。
【译文】
为了抵御撬箱子、摸袋子、开柜子种种偷窃而进行防备,就一定要绑紧绳子,固好门闩箱钥,这就是世俗所认聪明,然而,大窃贼一到,总是背上柜子、提起箱子、抬着袋子就跑,他还唯恐捆绳和锁钥不牢固呢。这么说过去所认为的聪明人,不就是给大窃贼准备财物的人吗?
所以试着谈谈这个问题,世俗所认为的聪明人,有不给大窃贼积蓄财物的吗?所认为的圣人,有不给大窃贼看守财物的吗?何以知道是这样呢?以前齐国邻近的城邑相互望得见,鸡狗的叫声相互听得见,鸟罗鱼网的设置,犁头锄头的耕掘,方圆二千多里。总合四境之内,所有建立的宗庙神坛谷祠,所有管辖的县邑州区乡村,何尝不是效法圣人呢?然而田成子一旦杀了齐国国君窃取国柄,他所窃取的难道仅仅是他的国家吗?就连那神圣的充满智慧的礼法也窃走了,所以田成子虽有盗贼的名声,可是却享有如同尧舜帝王般的安逸。小的国家不敢非议,大的国家不敢讨伐,延续了十二代拥有齐国,这不正是窃取齐国以及神圣智慧的礼法来守护他的盗贼名声吗?
试着谈谈这点:世俗所认为的最聪明的人,有不给大窃贼积蓄财物的吗?所以为的最圣明的人,有不给大窃贼看守财物的吗?何以知道是这样呢?以前关龙逢被杀头,王子比干被挖心,苌弘遭受车裂,伍子胥糜烂了尸体。以这四个人的贤明却没能保全身体免于杀戮。所以盗跖的喽啰问盗跖说:“盗贼也有道义吗?”盗跖说:“哪里没有道义呀?猜测房里所藏的物品,就称得上英明了;进去抢头,就称得上勇敢了;出来时最后,就称得上义气了;能把握成功与否,就称得上明智了;分赃均匀,就称得上仁惠了,这五项不具备是不能成为大盗贼的。”由此可见,好人得不到圣人之道就不成事,盗跖得不到圣人之道就行不通。天下的好人少而坏人多,正是因为圣人有益于天下少而有害于天下多。所以说:嘴唇没了牙齿就冷了,鲁国的酒味淡薄就引邯郸遭受围攻,圣人出现了大盗贼也就起来了。只有抨击圣人,放走盗贼,天下才会太平,干枯了山谷也就空虚了,山丘铲平了深渊也就填满了。圣人死了,那么大盗贼就不再产生了,天下也就平安无事了。
圣人不死,大盗贼就不会停止,虽然加倍地任用圣人治理天下,实质上是加倍地有利于盗跖之流。圣人制作斗斛来量东西,盗贼就将东西连同斗斛一起偷走;圣人制作秤锤秤杆来称东西,盗贼就将东西连同秤锤秤杆一起偷走,圣人制作符契印玺来作为凭证,盗贼就连同符契印玺一起偷走;圣人制订仁义来矫正人心,盗贼就连同仁义一起偷走,何以知道是这样呢?那个偷窃带钩的人会被杀头,窃取国柄的人成为诸侯,诸侯的门庭就仁义存在里面,这不正是窃取仁义圣智了吗?所以追随大盗贼,推举作诸侯,盗窃仁义及其斗斛秤锤秤杆符契印玺利益的人,虽然有高官的奖赏也不能劝止他,有刑罚的威压也不能禁止他,这种加倍有利于盗跖之流使得他们处于不可禁止的局面,正是圣人的罪过了。
所以说:“鱼儿不可以脱离渊泽,国家的权柄不可以显示给人。”那圣人便是天下的权柄,不能够将他展示给天下,所以杜绝圣明抛弃智巧,大盗贼才会止息;扔掉玉器、毁掉珠宝,小窃贼才不产生;烧掉符契砸掉印玺,人就变得质朴了;打碎升斗、折断秤杆,人就不会争执了;彻底摧毁天下的圣法,人们才可以共同讨论大道;搞乱六律,销绝竽瑟,堵塞乐师的耳朵,那么天下的人才拥有听力;消灭图纹,离散五色,粘住离朱的眼睛,那么天下的人才拥有视力;销毁一切化钩准绳和抛弃圆规矩尺,折断工倕的手指,那么天下的人才拥有自己的技艺。所以说:天然大巧珙似笨拙。
在宥
【原文】
闻在宥①天下,不闻治天下也。在之②也者,恐天下之淫③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④也,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昔尧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乐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⑤焉人苦其性,是不愉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也而可长久者,天下无之。
【注释】
①在宥(yòu)天下:听任天下自在宽容的展。即“无为而治”。
②在之:使之自在。
③淫:超过。
④德:指自然的常态。
⑤瘁瘁:忧愁。
【译文】
只听说过让天下自然而然地展,没有听说过要控制天下。让天下人安然自在,惟恐天下人超越了自身的本性。让天下人安然宽容,惟恐天下人改变自身的自然常态。哪里用得着去治理天下呢?过去尧治理天下,让天下人欣喜而使之天性快乐,这是不安宁的表现。桀治理天下,让天下人忧愁而使之天性苦闷,这是不欢愉的表现。不宁静不欢愉,这都不是人恒常的性情,违逆了人恒常的性情还能够长治久安的。恐怕天下没有这种情况。
【原文】
故君子不得已而临莅①天下,莫若无为②,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故曰:“贵以身为天下,则可以托天下,爱以身为天下,则可以寄天下。故君子苟能无解③其五藏,无擢④其聪明;尸居而龙见⑤,渊默而雷声⑥,神动而无随,从容无为而万物炊累焉。吾又何暇治天下哉!
【注释】
①临莅:统管,治理。
②无为:无所作为。顺其自然。
③解:敞开。
④擢:提升。引申为有意显露。
⑤尸居而龙见;像受祭的活人那样安然不动地坐着,精神去像腾龙显现一般。
⑥渊默而雷动:像深渊一样深沉默默,像雷声一样在震动。
【译文】
所以君子是迫不得已才治理天下,最好的办法就是无所作为。无所作为之后才能使天下人的本性和真情得到稳定的保持。所以说,把自身看得比天下还重要的人,才可以把天下托付给他。把爱护自身看得比爱护天下还重要的人,才可以把天下寄付于他。因此,君子若不去敞开他的五藏欲望,不有意显露他的才华机智,你受祭的活人好样安然不动,而精神却像腾龙显现一般,身心安稳像深渊一般深沉默默,精神活动却像打雷一般震动天下。从容自在,无所作为,而万物则像炊烟游尘一样自由自在。我又何必抽出时间去治理天下呢?
【原文】
广成子南而卧①;黄帝顺下风②,膝行而进,再拜稽③而问曰:“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治身奈何而可以长久?”广成子蹶然④而起,曰:“善哉问乎!来!吾语汝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⑤;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女神将守形,形乃长生。慎女内⑥,闭女外,多知为败。我为女遂于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阳之原⑦也,为女入于窈冥之门矣,至彼至阴之原也。天地有官,阴阳有藏;慎守女身,物将自壮。我守其一以处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岁矣,吾形未常衰。”黄帝再拜稽,曰:“广成子之谓天⑧矣!”
【注释】
①南而卧:头朝南躺着。
②顺下风:从下方。
③稽:叩头至地。
④蹶然:非常迅疾的样子。
⑤冥冥:昏暗。
⑥内:内心世界。
⑦原:本原。
⑧天;与自然浑然一体。
【译文】
广成子头朝南躺着,黄帝跪着进来,叩头触地行完大礼后说:“我听说您精通大道,请问怎样修身才能长久?”广成子迅速地起身,说;“问得好啊!过来!我告诉你大道。大道的核心,昏昏暗暗,大道的极尽,晦涩沉寂。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听,持守着精神的安宁,你的躯体自然健康。一定要寂寂,一定要清静,不要劳累你的身形,不要动摇你的精神,你才会生长。眼睛不要看什么东西,耳朵不要听什么东西,内心不要有什么智巧,让你的精神守护你的形体,这样你才会长生。坚守你的内心世界,排队外物的干扰,智巧多会败坏你的修为。我帮助你达到光明的境界,使你达到‘至阳’的本原。我帮助你进入到深远的境界,使你达到‘至阴’的本原。天地都有所主宰,阳和阴各有其居所,慎重地持守你的身躯,万物会自然地生长繁盛起来。我执守‘至道’的纯一,把握‘至道’的和谐,所以我修身至今已有一千二百多年,而我的身躯却没有衰老。”黄帝再次叩头行礼说;“广成子真可谓是与自然浑然为一体了。”
【原文】
广成子曰:“来,余语女。彼其物无穷,而人皆以为有终;彼其物无测,而人皆以为有极。得吾道者,上为皇而下为王;失吾道者,上见光而下为土。今夫百昌①皆生于土而反②于土,故余将去女,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吾与日月参③光,吾与天地为常。当我,缗乎④!远我,▇乎!人其尽死,而我独存乎!”云将⑥东游,过扶摇⑦之枝而适遭鸿蒙⑧。鸿蒙方将拊髀⑨雀跃而游。云将见之,倘然止,贽然⑩立,曰:“叟何人邪?叟何为此?”鸿蒙拊髀雀跃不辍(11),对云针曰:“游!”云将曰:“朕愿有问也。”鸿蒙仰而视云将曰:“吁!”云将曰:“天气不和,地气郁结,六气不调,四时不节。今我愿合六气之精以育群生,为之奈何?”鸿蒙拊脾雀跃掉头曰:“吾弗知!吾弗知!”云将不得问!”
【注释】
①百昌:百物昌盛。
②反:通“返”。
③参:同辉。
④缗:不在意,无所察觉。
⑤▇:同缗。
⑥云将:云的主帅。庄子虚构的人物。
⑦扶摇:一种神树。
⑧鸿蒙:自然的元气。庄子虚构的人物。
⑨拊髀:拍击大腿。
⑩贽然:站立不动的样子。
(11)辍:停止。
【译文】
广成子说:“过来!我告诉你。宇宙间的事物是无穷无尽的,而人们都认为会有尽头。宇宙间的事物是高深莫测的,而人们都认为有极限。领悟我的道的人,上可以成为皇帝,下可以成为王侯。丧失了我的道,上可以见到日月之光,下是化为尘土。如今百物昌盛都生长于大地而复归于大地,所以我将离开你,进入到无穷的境界,遨游于没有边际的旷野。我将与日月同辉,我将与天地并寿。迎我而来,我不在意,离我而云,我也不在意。人们都死去,惟独我会永存!”云将去东方游历,经过扶摇神树的枝旁时正好遇到鸿蒙。鸿蒙正在拍着大腿跳跃着游玩。云将见到他,惊疑地停下来,一动不动地站着问“老先生是什么人?怎么会这样?”鸿蒙拍着大腿跳跃不停,对云将说:“游玩啊!”云将又说:“我想向您请教。”鸿蒙抬头看看云将说:“啊!”云将说:“上天之气不和谐,地上之气有郁结。六气不顺畅,四季变化不合节时。如今我想融合六气的精华云养护群生灵,怎么样云做呢?”鸿蒙拍着腿跳跃着回过头来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云将没有得到答案。
【原文】
又三年,东游,过有宋之野而适遭鸿蒙。云将大喜,行趋而进曰:“天①忘朕邪?天忘朕邪?”再拜稽,愿闻于鸿蒙。鸿蒙曰:“浮游,不知所求;猖狂②,不知所往。游者鞅掌③,以观无妄。朕又何知!”云将曰:“朕也自以为猖狂,而民随予所往;朕也不得已于民,今则民之放④也。愿闻一言。”
鸿蒙曰“乱天之
经⑤,逆物之情,玄天弗成;解兽之群,而鸟皆夜鸣;灾及草木,祸及止虫⑥。意,治人之过也!”云将曰:“然则吾奈何?”鸿蒙曰:“意,毒哉!▇ ▇乎归矣。”云将曰:“吾遇天难,愿闻一言”。
【注释】
①天:指鸿蒙。云将将其尊如上天。
②猖狂:漫不经心,随意活动。
③鞅掌:众多,纷扰。
④放:仿效。
⑤经:纺织物上的纵线,引申为常规。
⑥止虫:止同豸,无脚的虫子。
【译文】
又过了三年,云将再次巡游东方,路经宋国的原野恰好遇到鸿蒙。云将非常高兴,赶忙上前说:“你忘记我了吗?你忘记我了吗?”再次叩头行礼,希望鸿蒙教导。鸿蒙说:“随便游巡,不知道求取什么。散散漫漫,不知道径哪里,游于纷纷扰扰之中,去体察宇宙的本真,我又知道什么。”云将说;“我也自认为无所用心,可百姓们却追随在我身后,我不得已同人民联系,现在又被人民仿效。想听听您的见解。”
鸿蒙说:“扰乱了自然的常规,违背了事物的本性,自然的原貌被破坏了。野兽离散,鸟儿夜啼,草木遭灾,虫子遭难。噫!这是治理人民的罪过啊!”云将说;“但是我该怎么办?”鸿蒙说:“噫!你中毒太深了,快点就这样回去吧!”云将说:“我遇到你很不容易,想听听您的见解。”
【原文】
鸿蒙曰:“噫!心养①。女徙处无为②,而物自化。堕尔形体,吐尔聪明③,伦与物忘,大同乎涬溟④,解心释神,莫然无魂。万物云云,各复其根,各复其根而不知;浑浑沌沌,终身不离⑤;若彼知之,乃是离之,无问其名。无闚⑥其情,物固自生。”云将曰:“天降朕以德,示朕以默,躬身求之,乃今也得。”再拜稽,起辞而行。
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于己也。同于已而欲之,异于已而不欲者,以出乎众为心也,夫以出乎众为心者,曷常⑦出乎众哉!因众以宁所闻,不知众技⑧众矣。而欲为人之国者,此揽⑨乎三王之利而不见其患者也,此以人之国侥倖也,几何侥倖而不丧人之国乎!其存人之国也,无万分之一;而丧人之国也,一不成而万有余丧矣。悲夫,有土者之⑩不知也。
【注释】
①心养:养心。即凝神清心,摒除杂念。
②女徙处无为:你只要处心任顺。
③吐尔聪明:吐当作“杜”,杜塞听觉视觉。
④涬溟:自然之气。
⑤离:违背。
⑥闚:窥视。
⑦曷常:何尝。
⑧众技:众人的智慧。
⑨揽:把持。
⑩有士者:指拥有国土的君王。
【译文】
鸿蒙说;“噫!你去养心吧!你只要顺应自然无所作为,万物就会自生自化。毁掉你的形体,杜塞你的听觉、视觉,常规和万物一起被忘记,与自然之气相融通,解除你的心虑,释放你的精神,无所用心而内心混沌。万物纷纭复杂,各自返归它的根本,各自返回根本而不带智巧,混混沌沌保持真性,终身不相违背。假如使用智巧,就会违背本真。不要询问它的名称,不要窥究它的实情,万物本来是会自然生长。”云将说:“你把道理传授给了我,告诉我要持守虚静,亲自云追求,今天才得到这个道理。”再次叩头行礼,起身告辞而去。
世俗上的人,都喜欢别人与自己相同,不喜欢别人与自己不同,希望别人与自己相同而不希望别人与自己不同的人,是想出人头地,以出人头地为目的人,何尝又能超越众人呢?因为得到大家的认同而心安,但并不如大家的智慧多。想要成为别人君王的人,他们是把持了夏商周三代帝王的利益,而看不到后患的人。这样做是凭借国家的权力来侥幸谋取个人的利益,而这种侥幸谋利又不丧失国家的人又有多少呢?他们中能保持住国家权力的人,还不到万分之一,而丧失掉国家权力的人,自己一无所成还留下了万般祸患,可悲啊!拥有国土的君王们实在不明智啊!
【原文】
贱而不可任者,物也;卑而不可不因①者,民也;匿而不可不为者,事也;粗而不可不陈者②,法也;远而不可不居③者,义也;亲而不可不广④者,仁也;节而不可不积者,礼也;中而不可不高⑤者,德也;一而不可不易者,道也;神而不可不为者,天也。故圣人观于天而不助,成于德而不累⑥,出于道而不谋,会于仁而不恃,薄于义而不积,应于礼而不讳,接于事而不辞,齐⑦于法而不乱,恃于是民而不轻⑧,因于物而不去。物者莫足为也,而不可不为。不明于天者,不纯于德;不通于道者,无自而可。⑨不明于道矣,悲夫!
【注释】
①因:顺应。
②粗而不可不陈者:粗,不周全。
③居:恪守。
④广:推广。
⑤高:尊崇。
⑥累:受拘束。
⑦齐:取齐。
⑧轻:随意役使。
⑨无自大则可: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办成。
【译文】
低贱但不可不凭借的是万物;卑下但不可不顺应的是百姓;隐藏但不可不做的是事情;粗略但不可不说的是效法的语言;遥远但不可不恪守的是道义;亲近但不可不推广的是仁爱;小节但不可不增多的是礼仪;顺从而不可不尊崇的是道德,同一而不可不变化的是大道;玄妙而不可不顺从的是自然。所以,圣人体察自然但不去扶助,行为出于道而不受拘束,行为出于道而不去思考。符合于仁义但不去依靠它;靠拢了道义但不去保留它;应合了礼仪但又不回避什么;接触了外物又不离弃什么。取齐了法度而不妄为;凭借了百姓而不随意役使;遵从了事物而不离弃。不懂得道的人,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办成。不通晓道的人,真是可悲啊!
天地
【原文】
天地虽大,其化均也①;万物虽多,其治②一也;人卒③虽众,其主君也。君原于德而成于天④,故曰:玄古之君天下,天为也,天德而已矣。
以道观言⑤,而天下之名正;以道观分,而君臣之义明⑥;以道观能,而天下之官治;以道汎观⑦,而万物之应备。故通于天者,道也;顺于地者,德也;行于万物者,义也;上治人者,事也⑧;能有所艺者,技也,技兼于事,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于道,道兼于天,故曰:古人畜天下者,无欲而天下足,无为而万物化,渊静而百姓定。《记》曰:“通于一而万事毕。无心得而鬼神服。”
【注释】
①其化均也:它的变化是均衡的。
②治:指条理。
③人卒:指百姓。
④原于德而成于天:原,本原。德,自德。天:自然。
⑤以道观言:言,称谓。从道的观点来看称谓。
⑥而君臣之义明;义,道义。明,分明。
⑦汎观:汎,‘泛’的异体字,遍观。
⑧事也:各司其事。
【译文】
天地虽然大,但它们的运动变化却是均匀平衡的。万物虽然众多,它们的条理却是一致的。百姓虽然多,但他们的主宰是君王。国君要顺应事物的本原而成事于自然。所以说,远古的君主统治天下,一切自然无为,任其变化罢了。
从道的观点来看待称谓,天下的名称都合理;用道的观点来看待职分,君臣各自的道义就分明;用道的观点来看待才能,天下的官员都会尽职;用道的观点来遍观事物,则万物自得又自足,所以通达于天的是道;顺应于地的是德;周行于万物的是义;在职位上百姓的是各司其职;才能可以充分挥的是技巧。技艺合于事体,事体合于义理,义理合于德,德合于道,道合于自然。所以说,古代养育天下的人,没有什么奢求却能使天下富足,无所作为而任万物自然变化,深沉虚静而使百姓安定。《记》中记载;“通晓大道则万事可成,无心获取则鬼神折服。”
【原文】
夫子曰;“夫道,覆载万物者也,洋洋②乎大哉!君子不可以不刳心③焉。无为为之④之谓天,无为言之之谓德,爱人利物之谓仁,不同同之⑤之谓大,行不崖异⑥之谓宽,有万不同⑦之谓富。故执德之谓纪,德成之谓立,循于道之谓备,不以物挫志之谓完⑧。君子明于此十者,则韬⑨乎其事心之大也,沛⑩乎其为万物逝也。若然者,藏金于山,沈珠于渊,不利货财,不近贵富;不乐寿,不哀夭;不荣通,不醜穷(11);不拘一世之利以为己私分(12),不以王天下为已处显。显则明,万物一府,死生同状。”
夫子曰:“夫道,渊乎其民也,漻(13)乎其清也。金石不得,无以鸣。故金石有声,不考(14)不鸣。万物孰能定之(15)!”。
【注释】
①夫子:指庄子。
②洋洋:盛大的样子。
③刳心:刳,剖开挖心。掏空心胸,排除杂念。
④无为为之:以“无为”态度“为之”。
⑤不同同之:使不同的事物回归于同一的本性。
⑥崖异:伟岸,奇异。指与众不同。
⑦有万不同:内心包含万种差异。
⑧完:完美无缺。
⑨韬:容藏。
⑩沛:水流湍急的样子。
(11)不醜穷:不以困乏为耻辱。
(12)私分:个人分内的。
(13)漻:清澈的样子。
(14)考:敲打。
(15)万物孰能定之:万物的感应谁能够确定。
【译文】
先生说:“覆盖和托载万物的”道,是多么广阔而盛大啊!君子不能不挖空心胸,排除杂念。无所作为地去做,叫做自然;无所作为地表达叫做德;给人带来慈爱,给万物带来利益叫做仁;使不同的事物归于同一的本性叫做大;行为与众不同叫做宽容;内心包含了万种差异叫做丰富,所以,执守自然的禀赋叫做纲纪;以道德去实践就是立身社会建功立业;遵循于道就是完备;不因外物而挫伤志向是完美无缺。君子若是理解了这十个方面,也就包含建功立业的远大心志,像湍急的流水一样汇集一处成为万物的归向。像这样,就会隐藏金子于深山,沉溺珠宝于深渊,不贪图财物,不趋求贵富,不以长寿为乐,不以短寿为悲,不以通达为荣耀,不以困乏为耻辱,不谋取天下的利益作为个人的私利,不以称王于天下作为显赫的资本。显耀就是向外彰明,但世上万物终会归于一体,生与死同一,并无差别。先生说:“道,居住如深渊,清澈而又清流。钟磬之类的乐器,不合于道,就无法出声响。所以钟磬不敲击,它便不会作响,万物的感应,谁能够准确把握呢!”
【原文】
“夫王德①之人,素逝而耻通于事②,立之本原而知通于神③。故其德广,其心之出,有物采之④。故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存形穷生⑤,立德明道,非王德者邪!荡荡乎⑥!忽然出,勃然动,而万物从之乎!此谓王德之人。
【注释】
①王德:盛德。
②素逝而耻通于事:素,虛怀。逝,游。指虚怀而游,以通晓细琐之事为耻。
③神:神秘之境。
④有物采之:有外物感应它。
⑤存形穷生:保全形体延续生命。
⑥荡荡乎:浩渺盛大的样子。
【译文】
“盛德的人,虚怀而游,以沉溺于俗务为耻辱,立身于本原而智慧通达在神秘之境。他德行宽广,心思外露,有外物感应他。所以没有道就不能产生形体,德行彰明不能产生生命。保全形体延续生命、培养德行、宣扬大道,这不就是盛德之人吗?浩渺盛大啊!突然出现,突然运行,万物都在追随,这就是具有盛德的人。”
【原文】
夫子问于老聃曰;“有人治道若相放①,可不可,然不然。辩者有言曰:‘离坚白若县寓②。若是则可谓圣人乎?”
老聃曰:“是胥易技系③,劳形怵心者也。执理之狗成田④,猿狙之便自山林来。丘,予告若,而所不能闻与而所不能言,凡有有趾⑤无心无耳⑥者众,有形者与无形无状而皆存者尽无。其动止也,其死生也,其废起也⑦,此又非其所以也,有治在人。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谓入于天。”
将闾葂见季彻曰⑧:“鲁君谓葂也曰:‘请授教。’辞不获命,既已告矣,未知中否⑨,请尝荐之。吾谓鲁君曰;‘必服恭俭,拔出公忠之属而无何入,民孰敢不辑⑩!”
【注释】
①放:背逆。
②离坚白若县寓:离折。寓,“宇”的异体字。县寓,高悬于天空,清楚醒目。
③胥易技系:胥通“諝”。有智巧的小吏。技系;为技能所累。
④执狸狗成田:善于捕捉狐狸的狗被人所猎取。
⑤有有趾:有头有脚,指业已成形。
⑥无心无耳:指无知无闻。
⑦其动止也,其死生也,其废起也:动止,运动、静止。废起,衰败,兴盛。
⑧将闾葂见季彻曰:将闾葂、季彻,均为人名。
⑨未知中否:不知道行还是不行。
⑩辑:和睦。
【译文】
孔子问老聃说:“有人修道却与大道相违背,承认那些不能认可的,把不正确的当作正确的。善于辩论的人说:’离析石头的质坚和色白,好像高悬于天空一样清楚醒目。‘这样的人可以称为圣人吗?”
老聃说:“这如同有智巧的小官吏被技能所累,形体困顿而扰乱心神。善于捕捉狐狸的狗被人所猎取。猿猴行动敏捷却被人从山林中捕来。孔丘,我告诉你,你所不能听到和不能讲出的道理,凡是业已成形而无知无闻的多,有形的事物和无形的大道是不可能共同存在的。运动、静止、生存、死亡、衰败、兴盛,全都出于自然,却不知为何会这样,对人真的进行治理的话,就要忘掉外物,忘掉天命,这就叫忘己。忘掉自己的人。才叫做与自然浑为一体。”
将闾葂见季彻说:“鲁国国君对我说:‘请指教’。我推辞不掉告诉了他,不知道对还是不对,让我说给你听听。我对鲁国国君说:‘为政必须做到恭敬节俭,选拔公正忠直的人而没有偏私,百姓岂敢不和睦!’”
【原文】
季彻局局①然笑曰:“若夫子之言,于帝王之德,犹螳螂之怒臂以当车轶②,则必不胜任矣。且若是,则其自为处危,其观台多物将往,投迹者③众。”
将闾葂觑觑然④惊曰:“葂也汒⑤若于夫子之所言矣。虽然,愿先生之言其风也。”
季彻曰:“大圣之治天下也,摇荡民心,使之成教易俗,举灭其贼心⑥而皆进其独志,若性之自为,而民不知其所由然。若然者,岂兄⑦尧舜之教民,溟涬然⑧弟⑨之哉?欲同乎德而心居矣!”
子贡南游于楚,反⑩于晋,过汉阴,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11),凿遂而入井,抱甕(12)而出灌,搰搰然(13)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子贡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
【注释】
①局局:俯身而笑。
②螳螂之怒臂以当车轶:怒臂,奋臂。当,阻挡。车轶,原指车轮的印迹,引申为车轮。
③投迹者:投向那里的人。
④觑觑:吃惊的样子。
⑤汒:同“茫”。
⑥贼心:伤害他人之心。
⑦兄:看重、尊崇。
⑧溟涬然:混沌不分。弟:轻视。
⑨弟:轻视。
⑩反;通“返”。
(11)将为圃畦:圃,菜园。畦,开畦种菜。
(12)甕;素瓦罐。
(13)搰:用力的样子。
【译文】
季彻听后俯身大笑道:“像您说的这些话,对于帝王的德性,如同螳螂奋臂挡车,必然失败。如果真是这样,就会身处高危,在高楼看台上,众多的事物必将归往,奔向那里的人必定很多。”
将闾葂吃惊地说:“我对您的话感到迷茫。尽管如此,也请您讲一个大概。”
季彻说:“伟大的圣人治理天下,让百姓的性情自然生,使他们受到教化,改变陋习,消除掉伤害别人的用心,而增进他们自我的性情修养。就像自内心自然而然的去做,而百姓却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去做。如果这样,难道要去推崇尧舜教化百姓的做法,而轻视混沌不分的吗?希望顺应自然的本性而心安。”
子贡向南巡游到楚国。返回晋国时,在汉水的南岸,遇到一位开畦种菜的老翁,挖了一条水渠通往水井,抱着瓦罐取水浇地,费力很多但功效甚微。子贡说:“这里有一种器械,一天可以浇灌百畦菜地,用力少而功效大,您不想用试试吗?”
【原文】
为圃者你仰而视之曰:“奈何?”曰:“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①水若抽;数如泆汤②,其名为槔③。”为圃者忿然作色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④,有机事者必有机心⑤。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
子贡瞒然⑥惭,俯而不对。有间,为圃者曰:“子奚为者邪?”
曰:“孔丘之徙也。”
为圃者曰:“子非夫博学以拟⑦圣,於于⑧以盖众,独弦哀歌以卖名声于天下者乎?汝方将忘汝神气,堕⑨汝形骸,而庶几乎!汝身之不能治,而何暇治天下者乎?子往矣,无乏吾事⑩!”
子贡卑陬(11)失色,顼顼然(12)不自得,行三十里而后愈(13)。
【注释】
①挈:提。
②数如泆汤:数,频繁,引申为快速。泆,溢。
③槔:桔槔,原始的提水工具。
④机事:机巧的事情。
⑤机心:机巧的心思。
⑥瞒然:羞愧样子。
⑦拟圣:依次圣人。
⑧於于:夸诞,矜持。
⑨堕:通“随,毁坏。
⑩无乏吾事;不要耽误我的事情。
(11)卑陬:惭愧的样子。
(12)顼顼然:怅然若失的样子。
(13)愈:恢复常态。
【译文】
灌园的老人仰望着子贡说:“应该如何做呢?”子贡说:“用木材加工成机械,后重前轻,提水就像从井中抽水似的,迅速犹如沸腾的水向外溢出,其名叫桔槔。”灌园的老人面怒色而讥笑道:“我听我的老师说,有了机械之类的东西必定会出现机巧之类的事情,有了机巧之类的情,必定会出现机变之类的心思。机变的心思存在胸中,便不能保全纯洁空明;不能保全纯洁空明,便心神不定;心神不宁,便不能载负大道。我不是不知道,只不过是感到羞耻而不愿去做。”
子贡羞愧满面,低下头去不作回答。
过了一会儿,灌园的老人说;“你是干什么的?”
子贡说:“我是孔丘的弟子。”
灌园的老人说:“你不就以博学仿效圣人,以夸矜来超群出众,自唱自和哀叹世事之歌以周游天下卖弄和声的人吗?你遗忘精神,不执守形骸,恐怕就可以渐渐接近于道吧!你自身都不善于修养与护理,哪里还有空闲时间去治理天下呢!你去吧!不要耽误了我的耕作。”
子贡惭愧失色,怅然若失而难以自持,走出三十里外,才渐渐恢复常态。
【原文】
其弟子曰:“向之人何为者邪?夫子何故见之变容失色,终日不自反邪?”
曰:“始吾以夫子为天下一人耳,不知复有夫人也。吾闻之夫子,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见功多者,圣人之道。今徒不然。执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①全。神全者,圣人之道也。托生与民并行而不知其所之。汒乎淳备哉!②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若夫人者,非其志不之,非其心不为。虽以天下誉之,得其所谓,謷然③不顾;以天下之,失其所谓,傥然④不。天下之非誉,无益损焉,是谓全德之人哉!我之谓风波之民。”⑤反于鲁,以告孔子,孔子曰:“彼假脩⑥浑沌氏⑦之术者也,识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内,而不治其外。夫明白入素⑧,无为复朴,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间者,汝将固惊邪?且浑沌氏之术,予与汝何足以识之哉!”
【注释】
①神全:精神世界完备。
②汒乎淳备:汒通“茫”。汒乎,深远不可测。淳备,淳和,完备。
③謷然:謷通“傲”,孤高的样子。
④傥然:无动于衷的样子。
⑤风波之民;风波,随波逐流。喻指心神不定,为世俗牵动的人。
⑥假脩:借助于修养。
⑦浑沌氏:庄子虚构的人名。
⑧入素:归于质朴。
【译文】
子贡的弟子说:“刚才的那个人是干什么的?您见到他为何会颜色突变,整天都恢复不了常态呢?”
子贡说;“起初我认为我的老师是天下的圣人,不知道还有刚才那位人。我听老师说:事情要考虑可行性,功业要追求成功,用力少而成效大的,才是圣人之道。如今才知道并非这样的。领悟大道的人,德性完备。德性完备的人形体健全,形体健全的人精神完备。精神完备,才是圣人之道。寄托于身形与世人同行,却不知道往哪里,深远不可测而淳和完备,功利机巧不会放在他的心上。像这样的人,不符合他心志的就不去追求,不符合他本性的不去作为。即使天下人都赞赏他,只要他认为可以,便会傲然不顾,即使天下人都指责他,只要认为不可以的,便会无动于衷。天下人的指责和赞赏,对他而言,没有增益,也没有损伤,这才叫德行完备的人啊!我只是所谓的心神不定,为世俗牵动的人啊!”
子贡返回鲁国,把这事告诉孔子。孔子说:“他是修炼浑沌氏的主张的人,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只顾及内在的修养,却忘记外在的修为,那些明澈素洁,真朴无为,体悟本性,护持精神并悠闲自在地遨游于世俗之间的人,你当然会感到惊讶。而且浑沌氏的主张,你我怎么能够认识呢?”
【原文】
门无鬼与赤张满稽①观于武王之师。赤张满稽曰:“不及有虞氏乎!故离②此患也。”
门无鬼曰:“天下均治③而有虞氏治之邪?其乱而后治之与?”
赤张满稽曰:“天下均治之为愿,而何计以有虞氏为!有虞氏之药疡⑤也,秃而施髢,病而求医。孝子操药以修慈父,其色燋然⑥,圣人羞之。
“至德之世,不尚贤,不使能⑦,上如标枝⑧,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实而不知以为忠,当而不知以为信,蠢动而相使,不以为赐。是故行而无迹,事而无传。”
【注释】
①门无鬼与赤张满稽;均为虚构的人名。
②离:通“罹”,指遭受。
③均治:太平无事。
④药疡:用药治疗头疮。
⑤施髢:戴假。
⑥燋然:憔悴的样子。
⑦使能:任使能人。
⑧标枝:自然长于树顶的树枝。
【译文】
门无鬼和赤张满稽看见武王的军队,赤张满稽说:“周武王的确比不上虞舜啊!所以天下遭受这么大的祸患。”
门无鬼说:“天下太平无事时虞舜才去治理呢,还是天下动乱才去治理呢?”
赤张满稽说:“天下安定是人们的心愿,还需要虞舜干什么?虞舜治疗头疮,给秃子带上假,如同有了病才去求医一样。孝子拿着药去医治父亲,面色憔悴,圣人还羞他。”
“大德盛行时代,不崇尚贤才,不任用能人,帝王如同自然生长于树顶的枝条,百姓如同野鹿一样自在。百姓行为端正却也不知道什么是道义,相互友爱却不知道什么是仁爱,真诚不伪却不知道什么是忠诚,外事妥帖却不知道什么是诚信,随意行动而相互帮助,却不知道什么是恩赐,因此做了之后却不留下痕迹,有了事迹也不流传下去。”
【原文】
孝子不谀其亲,忠臣不谄其君,臣子之盛也。亲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子;君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臣。而未之此其必然①邪?世俗之所谓然而然之,所谓善而善之,则不谓之道谀②之人也。然而俗固严③于亲而尊于君邪?谓已道人,则勃然作色,谓已谀人,则怫然作色。而终身道人也,终身谀人也,合譬饰辞聚众也,是终始本末不相罪坐④。垂⑤衣裳,设采色,动容貌,以媚一世,而不自谓道谀;与夫人之为徒,通是非,而不自谓众人,愚之至也。知其愚者,非大愚也;知其惑者,非大惑也。大惑者,终身不解;大愚者,终身不灵⑥。三人行而一人惑,所适者犹可致也,惑者少也;二人惑则劳而不致,惑者胜也。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有祈向,不可得也⑦,不亦悲乎!
【注释】
①必然:正确。
②道谀:道,谄。道谀同”谄谀”。
③严:尊敬。
④是终始本末不相罪坐:罪坐,过错。始终不认识自己的过错。
⑤垂:穿上。
⑥灵:知晓。
⑦予虽有祈向:不可得也:祈,疑“所”字之误。
【译文】
孝子不奉迎父母,忠臣不诋毁媚君王,这是为人臣、人子的最好表现。对父母所说的都认可,对他们所做的都称善,世俗便称他是不肖之子。对君王所说的都认可,对君王所做的都称善,世俗便称他是不肖之臣。然而这种行为真的正确吗?世俗上所认为正确的就肯定它,认为好的就推崇它,却不说他们是谄谀之人。然而世俗观念比父母还可敬,比君王还尊贵吗?有的人说他奉承人,就会勃然大怒,说他阿谀人,就登时变色。而终身去奉承别人,终身去阿谀别人,用比喻修辞以博取众人的欢心,却始终认识不到自己的过错。穿上华丽的衣裳,制造各种纹彩,打扮自己的容颜,以献媚于一世,而自己却不认为是阿谀之人。与世俗为伍,以众人的是非为是非,而自认为同众人不一样简直愚蠢到了极点。知道自己是愚昧的人。不是真正的愚昧,知道自己迷惑,不是真正的迷惑。真正迷惑的人,一辈子也找不到答案,真正愚蠢的人一辈子也不能知晓。三个人一起行走,其中一个迷惑,所要去的地方还可以到达,这是因为迷惑的人占少数如果两个人迷惑,费尽力气也无法到达目的地,这是因为迷惑的人占了优势。如今,天下的人都迷惑了,我虽然有所指导,却没有办法解决。这不是太可悲了吗?
天道
【原文】
天道运而无所积①,故万物成;帝道运而无所积②,故天下归;圣道运而无所积③,故海内服。明于天,通于圣,六通四辟④于帝王之德者,其自为也,昧然无不静者矣。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铙⑤心者,故静也。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⑥,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也;万物之镜也。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本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⑧焉。休则虚,虚则实,实则备矣。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静则无为,无为也则任事者责矣。无为则俞俞⑨,俞俞者忧患不能处,年寿长矣。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万物之本也。明此以南乡⑩,尧之为君也;明此以北面(11),舜之为臣也。以此处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处下,玄圣素王(12)之道也。以此退居而闲游江海,山林之士服;以此进为而抚世,则功大名赤而天下一也。静而圣,动而王,无为也而尊,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夫明白于天地之德(13)者,此之谓大本大宗(14),与天和者也;所以均调天下(15),与人和者也。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
【注释】
①天道运而无所积:天道,自然规律。积:积滞,自然规律的运行没有积滞。
②帝道运而无所积:帝道,帝王治国的规律。
③圣道运而无所积:圣道,圣人对宇宙万物的看法。
④六通四辟:上下及东西南北四方相通。四季顺畅。
⑤铙:通“挠”,扰乱。
⑥平中准:水平面符合水平测定的标准。
⑦▇:镜子。
⑧休:息心。
⑨俞俞:从容自得的样子。
⑩南乡:指面朝南,指居帝王之位。
(11)北面:指北面,指位于臣位。
(12)玄圣素王:玄圣、素王均指像老聃一样通晓大道,具有帝王无法而不居帝王之位的人。
(13)天地之德:天地的规律,即无为为本。
(14)大本大宗:真正的根本、真正的宗原。
(15)所以均调天下:以此来均衡万物,调理民情。
【译文】
天道自然运行没有积滞,所以万物得以生成。帝王治理法则运行没有积滞,所以天下的百姓归顺。圣人对宇宙万物的看法和主张没有积滞,所以四海之内的人都来归顺。了解自然规律,精通圣人之道,六合四时符合帝王之德的人,会让万物自然运行,万物都在寂然地自然生长。圣人内心宁静,并非认为宁静是好的所以才宁静,是因为万物不能扰乱他的内心,所以处于虚寂而宁静的境地。
水平静时可以照见须眉,水平面任命水平的测定标准,所以工匠们前来取法,水宁静而清澈,更何况人的精神!圣人内心宁静,可以比作天地的镜子,可做世间万的的镜子,虚静、恬淡、寂寞,无为是天地的本原和道德修养的最高境界。所以古代的帝王圣人都坚守这个境界。保持这个境界则会内心空明,内心空明才是真正的充实,充实才能做到完备。内心空明才能做到宁静,宁静才能变化,变化才有所得,内心宁静则要无所作为,无所作为才能让做事情的人尽职尽责。无所作为才能从容自得,从容自得的人就没有忧患,因而能延年益寿。那虚静,恬淡、寂寞、无为,是万物的根本。明白这个道理再处于君王之位,所以尧才会成为帝王。明白这个道理再处于臣子之位,所以舜才会成为臣属。凭借这个道理而处于上位,这是君王的常德。凭借这个道理百处于下位,这是玄圣素王所持守的大道。凭借这个道理退隐而闲游,江海山林的隐士都会折服。凭借这个道理积极进取安抚天下,就会功勋卓著名声显赫而使天下归一。虚静可以成为圣人,行动可以成为帝王。无为可受万物尊崇,朴素可以与天下争美。领悟了天地的规律,就可以说掌握了根本和宗原,是与自然相和谐的人。并以此来均衡万物,体察民情。与人和谐,叫做人乐,与自然和谐,称为天乐。
【原文】
庄子曰;“吾师乎!吾师乎!▇万物而不为戾①,泽及②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为寿,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之谓天乐。故曰:‘知天乐者,其生也天行③,其死也物化④。静而与阴同德⑤,动而与阳同波。’故知天乐者,无天怨,无人非,无物累,无鬼责。故曰;‘其动也天。其静也地,一心定而王天下;其鬼不崇,其魂不疲,⑥一心定而万物服,’言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天乐者,圣人之心,以畜天下也。”
【注释】
①▇万物而不为戾:▇,碎毁。戾,残暴。
②泽及:恩泽及被。
③天行:顺应自然地运动。
④物化:浑同万物而变化。
⑤同德:具有共同的性质和常态。
⑥其鬼不崇,其魂不疲:崇,作崇。疲,疲倦。
【译文】
庄子说:“我的老师啊!我的老师啊!碎毁万物而不作残暴,恩施万世而作仁爱,生长于远古而不衰老,覆天载地雕刻各种物形百不算智巧,这就是所说的天乐,所以说:‘懂得天乐的人,他顺应自然的运动,死亡混同万物而变化。宁静与阴气是有相同的性质和常态,运动与阳气从属同流。’所以懂得天乐的人,不会受到自然的忌恨,不会受到人们的责难,不会受到外的的牵累,不会受到鬼神的谴责。所以说:‘运动时如同自然的运行,宁静时如同大地的沉寂。内心安定便能驾驭天下,魔鬼难以阻挡,神魂不会疲倦,内心安定遂使万物折服。’这就是说把虚静推广到天地,与万物相沟通,这就叫做天乐。所谓天乐,就是圣人的心性,可以以此来养育天下。”
【原文】
夫子曰:“夫道,于大不终①,于小不遗②,故万物备。广广乎③其无不容也,渊乎其不可测也。形德仁义,神之末也④;非至人孰能定之!夫至人有世,不亦大⑤乎!而不足以为之累。天下奋棅而不与之偕⑥,审乎无假而不与利迁!极⑦物之真,能守其本,故外天地⑧,遗外物⑨,而神未尝有所困也。通乎道,合乎德,退仁义,宾礼乐,至人之心有所定矣。”
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世虽贵之,我犹不足贵也,为其职贵非其贵也。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和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信,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
【注释】
①大而不终:从大的方面看,没有终结。
②广广乎:广阔无垠的样子。
③形德仁义,神之末也:形通“刑”。末,衰败。
④大:指责任大。
⑤奋棅而不与之偕:棅,同“柄”。奋棅,争夺权柄。偕,同“道”。
⑥外天地:无视天地。
⑦遗万物:弃置万物。
⑧宾礼乐:摈弃礼乐。
⑨为其贵非其贵也:因为它所看重的并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
【译文】
先生说:“道,从大处看没有完结,从小处看没有遗失,所以在万物之中完备。它广阔而无所不包,深远而无法探测。宗族刑罚教化仁爱道义,是精神的衰落啊!若不是至人,谁又能确定!至人统治天下,责任不是很大吗?但却不足以成为他的负担。天下人争夺权柄,他不与其同道,他内心清醒,无所凭借而不为利益所动。深究事物的本真,并能保持根本,所以无视天地,弃置万物,而精神不曾受到困扰。融通于道,合乎于德,辞却仁义,摈弃礼乐,至人的内心恬淡安静。
世人所推崇和称道的是书籍。而书籍没有超越语言,语言自有它的可贵之处,比如它的意义。而意义的指向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世人因尊崇语言而流传书籍,无论世人如何尊崇,而我却不看重它,因为他们所看重的并不是真正本质的东西。所以可以看到的是形和色,可以听到的是名和声,可悲啊!世人以为从形色名声中可以探求事物的本质。如果形色名声不足以表明事物的本质,知道的人就不会去说,说的人就一定不知道。而世上的人又怎能认识到这一点呢?
【原文】
桓公①读书于堂上。轮扁斫于堂下②,释③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④!”桓公曰:“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有说⑤则可,无说则死。”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斫轮,徐则甘而不固⑥,疾则苦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⑧。臣不能以喻臣之子⑨,臣之子亦不能受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而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
【注释】
①桓公:齐桓公。
②轮扁斫轮于堂下:轮扁,制作车轮的工匠,名扁。斫,砍削。
③释:放下。
④糟魄:魄,“粕”字的借字。
⑤有说:有说得出来的道理。
⑥徐则甘而不固:徐,运作慢。甘,松缓。固,坚固。
⑦苦:涩滞。
⑧有数存焉于其间:数,指掌握快慢的限度。
⑨喻臣之子:喻,告诉。
【译文】
齐桓公在堂上读书,轮扁在堂下吹削车轮。他放下锥凿走到堂上,向齐桓公问道“请问您读的是什么书?”齐桓公说:“是记载圣人之言的。”轮扁又问;“圣人还在吗?”齐桓公说:“已经去世,”轮遍说:“如果这样,您所读的书,都是古人的糟粕啊!”齐桓公说:“我在读书,制作车轮的人怎能随便议论呢!若能说出道理还可以,若说不出道理,就要被处死。”轮扁说:“我就从我所做的工的角度来观察。吹削车轮,慢了就会松缓而不牢固,快了就会涩滞而难以削入。不快不慢,手中做到了却在心中想到,嘴里说不出来,这个快与慢的限度就存在于其间。我无法把这个技巧告诉给我的儿子,而我的儿子也无法从我这里接受这个奥秘。因此,我都快七十岁了,还在砍削车轮。古时候的人和他们那些不可言传的东西都已经消失了,那么您所读到的不过是古人的糟粕罢了!”
天运
【原文】
“天其运乎?地其处乎①?日月其争于所乎?孰主张是?孰维纲是②?孰居无事推而行是?意者③其有机缄而不得已邪?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邪?云者为雨乎?雨者为云乎?孰隆施是④?孰居无事淫乐而劝是⑤?风起北方,一西一东,有上彷徨,孰嘘吸是?孰居无事而披拂是?敢问何故?”巫咸祒曰⑥:“来!吾语女。天有六极五常⑦,帝王顺之则治,逆之则凶。九洛⑧之事,治成德备,监照下土⑨,天下戴之,此谓上皇。”
【注释】
①天其运乎,地其处乎:运,运行。处,静止。
②孰维纲是:维,维系。纲,统领。是,这些。
③意者:与“或者”同义。
④孰隆施是:隆,兴,指形成云。施,指布雨。
⑤劝是:促成这种现象。
⑥巫咸祒:商代神巫,名祒。
⑦六极五常:六极,上下及东西南北四方。五常:即五行,金、木、水、火、土。
⑧九洛:九州聚落。
⑨临照下土:光照人间。
【译文】
“天在运转吗?地在静止吗?日月交替升空是在争夺居所吗?是谁在维系这些现象?是谁安居无事而推动这些现象的运行?恐怕有什么机关主宰着而不得已吧?恐怕是自行运转而无法停止吧?云层是为了降雨吗?雨水是在云层吗?是谁在兴云布雨呢?是谁在安居无事,过分求乐而促成这些现象?风从北方吹起,一会向西一会向东,在天空中来回彷徨,是谁吐纳气流造成了这种现象?是谁在安居无事吹动它而形成这些现象?请问是什么原因?”巫咸祒说:“来!我告诉你。大自然存在着六极和五常。帝王顺应它则天下太平,违背它则天下大乱。九州的事务,应该使天下得到治理而道德完备,光照人间,天下的人都拥戴他,这就叫做上皇的治理。”
【原文】
商大宰荡①问仁于庄子。庄子曰:“虎狼,仁也。”曰:“何谓也?”庄子曰:“父子相亲,何为不仁?”曰:“请问至仁。”庄子曰:“至仁无亲。”大宰曰:“荡闻之,无亲则不爱,不爱则不孝。谓至仁不孝,可乎?”
庄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②。此非过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夫南行者至于郢③,北面而不见冥山④,是何也?则去之远也。故曰:以敬孝易以爱孝难;以爱孝易,以忘亲难;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夫德遗尧舜而不为也⑤,利泽施于万世,天下莫知也。岂直大息⑥而言仁孝乎哉?夫孝悌仁义,忠信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故曰:至贵,国爵并⑦焉;至富,国财并焉;至愿⑧,名誉并焉。是以道不渝。”
【注释】
①商大宰荡:商,指宋国。宋乃殷商的后裔,所以称为商。大宰:官职名。荡,大宰的名字。
②不足以言之:不足以说明它。
③郢:楚国的都城。
④冥山:北边的山名,地处北极。
⑤德遗尧舜而不为也;遗,蔑视。不为,无为,顺应自然。指蔑视尧舜之德而顺应自然。⑥大息:深深地叹息。
⑦并:弃除。
⑧愿:应作“显”,意为显荣。
【译文】
宋国的大宰荡问仁于庄子。庄子说:“虎和狼也有仁爱。”荡又问;“这如何解释?”庄子说:“虎狼父子相互亲爱,为什么不是仁?”荡又说:“请问什么是最高境界的仁。”庄子说:“最高境界的仁就是没有亲情。”太宰荡说:“我听说过,没有亲情就不会有爱,没有爱就不会有孝。说最高境界的仁是没有孝心,这样可以吗?”
庄子说:“不是如此,至高境界的仁是值得尊崇的,孝本来就不足以说明它。这并不是非孝的议论,而是与孝并无关联。向南行走的人到了楚国的都城郢,向北看则看不见冥山。这是什么原因呢?是因为相距太远。所以说,用尊重来尽孝容易,用爱来尽孝就困难。用爱来尽孝容易,用无我淡泊的态度对待双亲就难。用淡泊的态度对待父母容易,使双亲用淡泊的态度对待我则难。使双亲用淡泊的态度对待我容易,而用淡泊的态度去对待天下人则难。用淡泊的态度对待天下人容易,而让天下人都忘却自身则难,蔑视尧舜之德而顺从自然,利益恩泽被及万世,而天下人却并不知晓。难道还要叹息着去谈论仁和孝吗?孝悌仁义,忠信贞廉,这些都是用来劝勉自身而违背真性的,不值得赞美。所以说,最为珍贵的,一国的帝位可以弃之不顾;最大的心愿,任何名誉可以弃之不顾,所以大道是永恒不变的。”
【原文】
北门成①问于黄帝曰:“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②,吾始闻之惧,复闻之怠③,卒闻之而感;荡荡默默④,乃不自得⑤。”
帝曰:“汝殆其然哉⑥!吾奏之以人⑦,徵⑧之以天,行之以礼义,建之以大清⑨。四时迭起,万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伦经⑩,一清一浊,阴阳调和,流光其声;蛰虫始作(11)吾惊之以雷霆。其卒无尾,其始无;一死一生,一偾(12)一起;所常无穷,而一不可待(13)。汝故惧也。
“吾又奏之以阴阳之和,烛之以日月之明。其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化齐一(14),不主故常(15);在谷满谷,在阬满阬;(16)涂郤(17)守神,以物为量。其声挥绰,其名高明。是故鬼神守其幽,日月星辰行其纪(18)。吾止之于有穷,流之于无止。予欲虑之而不能知也,望之而不能见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傥然立于四虚之道(19),倚于槁梧而吟。心穷乎所欲知,目穷乎所欲见,力屈(20)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夫!形充空虚,乃至委蛇(21)。汝委蛇,故怠。
【注释】
①北门成:人名,复姓北门,传说为黄帝之臣。
②张:演奏。《咸池》:古代乐曲名。
③怠:松弛。
④荡荡默默:心神不定而缄口无言。
⑤不自得:不能把握自己。
⑥汝殆其然哉:殆,恐怕,大概。其,会。你恐怕会这样吧。
⑦人:指人情。
⑧徵:取法。
⑨大清:即太清,天道。
⑩伦经:秩序更迭。
(11)蛰虫始作:在泥土中冬眠的虫子。作:起。
(12)偾(fèn):仆倒。
(13)一不可待:全不可期待。
(14)齐一:道循一定的规律。
(15)不主故常:不拘泥于旧规。
(16)在阬满阬:阬(kēng),同坑。
(17)涂郤:郤,堵塞。
(18)纪:轨迹。
(19)傥然:无心的样子。四虚之道:四方没有边际的大道。
(20)屈:竭尽。
(21)委蛇(yí):随机应变,随顺应化。
【译文】
北门成向黄帝问道:”您在洞庭的荒野上演奏《咸池》乐曲,我初听时感到惊惧,再听时感到松弛。听到最后却感到迷惑了。心神不定而缄口不言,以至于无法把握自身了。”
黄帝说:“你恐怕会这样。我因袭人情来弹奏,取法于自然,运行以礼义,确立于天道,乐声犹如四季相交而起,万物应顺而生。忽盛忽衰,春季的生长和秋季的肃杀,秩序更迭。忽轻忽重,阴阳和谐,声光交错流溢。蛰虫从冬眠中开始活动,我用雷霆之声惊动它们。乐声终结时没有结尾,乐声初起时没有前奏。忽而消失忽而迭起,忽而低沉忽而高亢,变化无穷而无所期待。所以你感到惊惧。
“我又演奏起阴阳调和的乐声,用日光来烛照,乐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化遵循一定的节律,不拘泥于旧规常态。传入山谷,山谷充盈,传入大坑,大坑充盈,杜绝纷扰而凝守心神,顺其自然以为衡量。乐声悠扬,称之为高亢明快。所以连鬼神也能守其幽隐,日月星辰按自己的轨迹运行。我把乐声停留在一定的境界中,而它的余韵却流播于无穷的天地。我想研究它,却无法弄明白,我想审视它却看不见,想要抓住它,却无法赶上,茫然置身在没有边际的大道上,靠在槁梧木制成的几案上吟咏。内心穷竭于所想了解的真理,目光穷竭于所想见到的事物,精力穷竭于所要追求的大道。我已经赶不上了啊!形体充盈而内心虚静,才能随机应变。你能做到随机应变,所以感到松弛。
【原文】
“吾又奏之以无怠之声①,调之以自然之命。故若混逐丛生,林乐而无形②;布挥③而不曳,幽昏而无声。动于无方④,居于窈冥⑤;或谓之死,或谓之生,或谓之实,或谓之荣,行流散徙⑥不主常声。世疑之。稽于圣人。⑦圣也者,达于情而遂于命也,天机不张而五官皆备,无言而心说⑧,此之谓天乐。故有焱氏⑨为之颂曰:‘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裹六极。’汝欲听之而无接⑩焉,而故惑也。”
“乐也者,始于惧,惧故崇(11);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12);卒之于惑,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载而与之俱也(13)。”
【注释】
①无怠之声:无怠,不存在感情上的恐惧和松弛,即忘情我的境界。
②林乐而无形:林乐,众乐齐奏。
③布挥:乐声播散震扬。
④方:所在。
⑤窈冥:深远幽暗之境。
⑥行流散徙:像行云流水飘散流徙。
⑦稽于圣人:稽,查询。
⑧说(yuè):喜悦、高兴。
⑨有焱氏:即神农氏。
⑩无接:无法衔接连贯。
(11)崇:祸患。
(12)遁:心情松弛,恐惧消除。
(13)道可载而与之俱也:接近大道,就可凭此而与道共存了。
【译文】
此后,我又用忘情忘我的境界来演奏,以自然的节奏来调和,所以乐声同弛逐丛然并生,如同众乐齐奏而没有痕迹。乐声传播震扬而无外力牵引,昏暗幽昧而无声响。乐声源于深不可测的境界,萦绕在深远晦暗之中,有时可以说它消逝了。有时又可以说它兴起了,有时可以说它实在,有时可以望闻问切它虚华。像行云流水一般飘散流徙,不限于平常的乐声。世人迷惑不解,向圣人探询。所谓圣,就是通达本性而顺应天命。自然的枢机没有开启而五官俱全,不能说出来但心中却十分欢喜。这就叫做天乐。所以神农氏称颂它说:‘听不到声音,看不到形迹,充满于天地,包容了六极,’你想听到它,却又无法将之连贯起来,所以感到迷惑。
“这样的音乐,开始听时让人惊惧,惊惧便认为它是祸患。我再演奏松弛的音乐,使人消除恐惧。最终让人感到迷惑,觉得迷惑就会淳和无知,淳和无知才接近于道。接近大道,就可以凭此与大道共存。”
【原文】
“古人至人,假道于仁,托宿于义,以游逍遥之虚①,食于苟简②之田,立于不贷之圃。逍遥,无为也;苟简,易养也;不贷,无出③也。古者谓是采真之游。
“以富为是者,不能主禄;以显为是者,不能让名;亲权者,不能与人柄。操之则慄,舍之则悲,而一无所鉴,以窥其所不休者④,是天之戮民也,怨恩取与谏教生杀,八者,正之器也⑤;唯循大变无所湮⑥者为能用之。故曰:正者,正也。其心以为不然者,天门弗开矣⑦。”
孔子见老聃而语仁义。老聃曰:“夫播穅眯目,⑧则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噆肤⑨,则通昔不寐矣⑩。夫仁义憯然乃愦吾心(11),乱莫大焉。吾子使天下无失其朴,吾子亦放风而动,总德而立矣,又奚杰杰然若负建鼓而求亡子者邪(12)?夫鹄不日浴而白,鸟不日黔而黑。黑白之朴,不足以为辩;名誉之观,不足以为广。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注释】
①虚:同“墟”,境域。
②苟简:简朴。
③无出:没有耗费。
④以窥其所不休者:窥,窥视,指反省。不休者:指无休止地追逐名利权势的人。
⑤正之器也:是端正人的手段。
⑥湮:寒滞。
⑦天门弗开矣:天门,心灵的门户。
⑧播穅眯目:飞扬的穅皮迷住眼睛。
⑨蚊虻噆肤:噆,叮咬。
⑩则通昔不寐矣:昔通“夕”。
(11)仁义憯然乃愦吾心:憯,同“惨”。愦昏聩糊涂。
(12)杰杰然若负建鼓而求亡子者:杰杰然,用力的样子。建鼓:击鼓。亡子,逃亡的人。
【译文】
“古代的圣人,把仁看作是借路,把义看作是暂住。他游乐于逍遥自在的境地,生活在简朴的田野,立身于不施给的园圃之中。自由自在、无所作为。简朴,容易满足;不施,也就没有耗费。古代的人把它称做是探求本真的遨游。”
“看重财富,就不会让利于人。看重显赫,就不会让名于人。看重权力,就不会放权于人。这种人操持着这些,因惟恐失去,而提心吊胆。一旦丧失这些,就会心中苦悲。他们从没有鉴别,反省自己,而无休止地追逐名利权势。他们会受到自然的惩罚。怨恨、恩惠、获取,施予,谏诤、教化、生存、杀戮,这八种方法是端正人的手段。只有顺应自然的变化而无所寒滞的人才能使用。所以说,自正者才能正人。如果内心认为这不对,心灵的门户是不会打开的!”
孔子见到老聃后谈论仁义。老聃说:“飞扬的穅皮淡住了眼睛,天地四方看地起来变换了方位,蚊虻叮咬皮肤,就会通宵睡不着觉,仁义毒害人心,天下没有比这更严重的祸害了,如果您使天下人保持质朴,如果您也顺应自然而行动,本性持守而立身。又为什么要奋力地背着大鼓,敲击着我去寻找逃亡的人呢?天鹅并不是天天沐浴才显出白色,乌鸦并不是天天染黑才显出黑色。黑与白的本质,不值得分辨。名声和荣誉等外在的东西不值得张扬。泉水干涸了,鱼相互困在陆地上。它们相互吐着湿气来湿润,相互用口沫来沾湿,其实倒不如彼此相忘于江湖。
刻意①
【原文】
刻意尚行,离世异俗,高论怨诽,为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渊者之所好也。语仁义忠信,恭俭推让,为修而已矣。此平世之士,教诲之人,游居学者之所好也。语大功,立大名,礼君臣,正上下,为治而已矣。此朝廷之士,尊主强国之人,致功并兼者之所好也。就薮泽,处闲旷,钓鱼闲处,无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闲暇者之所好也。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道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若夫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不道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
故曰:夫恬惔寂漠②,虚无无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质也。故曰:圣人休休焉则平易矣。平易则恬惔矣。平易恬惔,则忧患不能入,邪气不能袭,故其德全而神不亏。故曰: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不为福先,不为祸始。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动。去知与故,循天之理。故无天灾,无物累,无人非,无鬼责。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不思虚,不豫谋。光矣而不耀,信矣而不期。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神纯粹,其魂不罢③。虚无恬惔,及合天德。故曰:悲乐者,德之邪;喜怒者,道之过;好恶者,德之失。故心不忧乐,德之至也;一而不变,静之至也;无所于忤,虚之至也;不与物交,惔之至也;无所于逆,粹之至也。故曰:形劳而不休则弊,精用而不已则劳,劳则竭。水之性,不杂则清,莫动则平;郁闭而不流,亦不能清;天德之象也。故曰:纯粹而不杂,静一而不变,惔而不无为,动而以天行,此养神之道也。
夫有干④越之剑者,柙⑤而藏之,不敢用也,宝之至也。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极,上际于天,下蟠于地,化育万物,不可为象,其名为同帝。纯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一之精通,合于天伦。野语有之曰:“众人重利,廉士重名,贤士尚志,圣人贵精。”故也者,谓其无所与杂也;纯也者,谓其不亏其神也。能体纯素,谓之真人。【注释】①刻意:刻,借为高,提高。刻意即提高意志,力求恬淡无为,臻真人境界。
②恬惔寂漠:惔,通淡。漠通寞。
③罢:通疲。
④干:吴国溪名,产剑。借指吴。
⑤柙:通匣。
【译文】
提高意志推崇品行,脱离世俗与众不同,表高论批评时俗,只是为了清高罢了。这是隐居山谷的士子,对抗社会的人和自戕自沉的人所奉行的法则。谈论仁义忠信,恭良俭让,只是为了修身罢了,这是治理世务的人教育学生的人和边游说边讲学的人所奉行的。谈论功业,传播名声,规定君臣礼仪,维护上下等级,只是为了治理天下罢了。这是朝延的官员推崇君主壮大国家的人和致力于兼并诸侯的人所奉行的。躲在湖泽居天旷野,钓鱼消闲,只是无所作业罢了。这是隐居江海的人,躲避世扰的人和有闲阶层所奉行的。呼吸运气,吐故纳新,如熊似地悬吊和如鸟似地伸展,只是延长寿命罢了。这是导通气脉的方士,颐养身体的人和祈求有如彭祖寿命的人所奉行的。至于无需提高意志就清高了,无需推行仁义就修身了,无需隐居江海就闲适了,无需导通气脉就长寿了,就无所忘怀,无所拥有了。心境淡漠没有 极限,所有美好的东西都随之而来。这才是天地之道,圣人之德呢。
所以说:恬淡寂寞,虚静无为,这是天地的准则和道道的本质。所以说:圣人从从容容就心平气和了。平和恬淡,忧患就不能侵入,邪气不能侵袭,因而德性完备则精神不亏损。所以说:圣人的生存是自然的运行,他的死亡是物理的变化。静止时跟阴气共存,运动时跟阳气同流。既不成为福祉的引导,也不成为祸害的根由。受到触然后回应,受到逼迫然后启动,出于不得已然后反抗。抛弃智慧和习惯,遵循自然的道理 。所以不遭受天灾,没有外物牵累,没有外人非议,没有鬼神的责罚。他活着如同浮游,他死去如同休息。不思虑事物,不预测未来,虽然光亮却不闪耀,虽然守信却不求兑现。他就寝时没有梦想他清醒时没有忧虑。他的精神纯碎,他的魂魄永不疲劳。虚无恬淡,符合自然。所以说:悲伤和欢乐,是天性的偏邪;喜悦和愤怒,是天性的过失;喜好和厌恶是天性的迷失。内心不怀忧乐是天性的最高境界;执守纯一不变不动,是宁静的最高境界;不会与万物生抵触,是虚空的最高境界;不跟外物生关系,是恬淡的最高境界;不跟外物产生对抗是纯粹的最高境界。所以说:形体工作不停就会疲惫,精神消耗不断就会困顿,劳累就会生命竭衰。水的天性,不搀杂就清澈,不搅乱就平静,积郁闭塞不流动的话,也就不会清沏了。这是天性的表象。所以说:纯粹不搀怵,宁静纯一不变不动。按自然规律来行动,这就是颐养心神工鬼斧道理了。 拥有吴越宝剑的人,把剑放在匣里藏起来,舍不得用,珍贵极了。精神四处横流,没有不到的地方,上会合天,下遍及地,化育万的,不可捉摸,它的名字等同天地。维持纯朴的方式,唯有守护精神。守护不致丧失,就能和神明合为一体。精通了合一,也就符合了自然法则。民间有句俗语:普通的人看重利益廉洁之士上看重名声,贤明之士崇尚意志,圣人推崇精神。”所以朴素呢,是指它没有任何搀杂;纯粹呢,是指它没有亏损。能够表现纯粹朴素,就是真人。
缮性①
【原文】
缮生于俗学②,以求复其初;滑欲于俗思③,不求致其明:谓之蔽蒙之民。
古之治道者,以恬养知。生而无以知为也,谓之以知养恬。知与恬交相养,而和理出其性。夫德,和也;道,理也。德无不容,仁也;道无不理,义也;义明而物亲,忠也;中纯实而反乎情,乐也;信行容体而顺乎文,礼也。礼乐遍行,则天下乱矣。彼正而蒙己德,德则不冒,冒则物必失其性也。古之人,在混芒之中,与一世而和淡漠焉。当是时也,阴阳和静,鬼神不扰,四时得节,万物不伤,群生不夭,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当是时也,莫之为而常自然。
逮德下衰,及燧人④、伏羲始为天下,是故顺而不一。德又下衰,及神农⑤、黄帝始为天下,是故安而不顺。德又下衰,及唐、虞始为天下,兴治化之流,⑥淳散朴,离道以善,险德以行,然后却性而从于心。心与心识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后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灭质,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乱,无对手戏其性情而复其初。由是观之,有道矣,道丧世矣,世与道交相丧也。道之人何由兴乎世,世亦何由兴乎道哉?道无以兴乎世,世无以兴手道,虽圣人不在山林之中,其德隐矣。隐故不自隐。古之所谓隐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见也,非闭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百不也,时命大谬也。当时命而大行乎天下,则反一无迹;不当时命而大穷乎天睛,则深根宁极而待:此存身之道也。古之存身者,不以辩饰知,不以知穷天下,不以知穷德,危然处其所而反其性,己又何为哉?道固不小行,德固不小识。小识伤德,小行伤道。故曰:正己而已矣。乐业全之谓得志。古之所谓得志者,猆轩冕之谓也,谓其无以益其乐而已矣。今之所谓得志者,轩冕之谓也。轩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傥来,寄者也。寄之,其来不可圉⑦,其去不可止。故不为轩冕肆志,不为穷约趋俗,其乐彼与此同,故无忧而已矣。今寄去而不乐。由是观之,虽乐,未尝不荒⑧也。故曰: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者,谓之倒置之民。
【注释】
①缮性:缮,修。缮性即修心养性。本篇中庄子追踵淳朴古风,反对附时趋俗。
②俗学:指当时流行的儒学、墨学等。
③滑欲于俗思:滑,治。欲,情。滑欲望也是修养性情。俗思,追求名位的世俗观念。
④燧人:远古学王,明钻木取火熟食。
⑤神农:远古帝王,明耕种。
⑥:通枭,扰乱。
⑦圉:借为御,抵挡。
⑧荒:通慌,迷乱。
【译文】
用世俗之道理来修身养性企图回归本真,用世俗观念陶冶性情企图明理求知,这不是闭塞被蒙蔽的一类人。
古来修道的人,以恬淡颐养智慧。活着无须靠智慧行事,只是用智慧颐养恬淡。智慧和恬淡互相颐养,道德也就从中产生出来。所谓德,就是和顺;所谓有道理,就是条理,德无所不包,就是仁;道理无所不合,就是义;义理明白和与物相亲,就是忠;心中朴实又返归到情,就是乐;行为忠信宽容仁爱又合站自然文理,就是礼。礼乐盛行,天下就大乱了。那纯正还要加上自己的德性,有了德性就不受蒙蔽,蒙蔽的事物就必然失去它本性。在这个时代里,阴阳之气和顺宁静,鬼神从不干劲十足扰,四季按节令运行,万物都不受伤害,各类生物不会夭折,人虽然有智慧,却毫无用处,这就是最纯粹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毫无作为却永远合乎自然。
等到道德中落以后,轮到燧人氏、伏羲氏来掌控天下,于是只有顺却不纯粹了。道德一天天衰落,轮到神农氏、黄学来掌管天下,于是只有定却不和顺了。道德又逐渐地衰落,轮到唐尧、虞舜来治理天下,兴起统治教化的风气,消解淳厚支离质朴,用善的准则来背离道德,用品行的的要不是求来包害天性,这样就舍弃了天性却有从了私欲。彼此间用心智探察,已经不能够稳定天下了。这样还攀附文采,增加博识。一旦文采毁灭本质,博识淹没心性,那么就使人出现迷惑混乱,再也无法返回他的性情和复归他的本初了。由此看来,世俗使道德败坏,道也败坏了世俗,世俗和道相互败坏了。有道的人凭什么复兴世道,世俗又凭什么复兴道呢?只要道无法复兴于世,世俗也就无法复兴道,即使圣人不躲在山林之中,他的德性也会隐藏起来。隐藏并非自己甘愿封锁要隐藏。古时的所谓隐士,并非藏起身子不再出现,并非封锁言论不再做声,并非埋没才智不再表达,只因时运谬乱。适合时运大道盛行天下,就反归纯一了无痕迹;不合时运大道困于天下,就深藏静处地等待;这就是保全自身的方法了。古时保全自身的人,不用诡辩文饰智慧,不用智慧困扰天下,更不用智慧来困扰道德,秉正地处在自己的位置和回自己的本性。自己还有什么可做的呢?道本来就不是小品行,德本来就不是小见识。小见识有伤于德,小品行有伤于道。所以说:端正自身就是了。致力全真就叫做得志。
古时所谓得志,不是说得了高官厚禄,而是说它再也无法增加它的快乐罢了。如今所谓是志,是说高官厚禄。高官厚禄沾在身上,不是性命原有的。外物偶尔到来,只是寄存。寄存的东西,它要来时难以抗拒,它要去时也难以遏止。所以不因为得到官禄得意忘形,不因为穷困受阻趋炎附势,做到喜欢那个跟喜欢这个一样,所以可以无忧无虑。如今是寄存物失去就怏怏不乐。由此可见,即使快乐,也未尝不会陷入心慌意乱。所以说:由于追逐外物而失自我,由于趋会时俗而迷失本性的人,被称做本末倒置一类。
秋水
【原文】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①,不辩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②,望洋向若而叹曰③:”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之家。“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河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以语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④?计在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大仓乎⑤?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⑥,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毫末之在于马体乎?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伯夷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
【注释】
①涘(sì):河岸。
②河伯:黄河之神。
③若:海神之名。
④礨(lě)空:石块的小孔。
⑤稊(tí):一种形似稗的草,果实像小米。⑥卒:借为“萃”聚集。
【译文】
秋雨绵延不绝,河水按时上涨,千百条河流都灌注到黄河,使黄河干流大大加宽,两岸之间,河中小洲之上,望过去分辨不表是牛是马,于是河神洋洋自得,为天下壮美尽在自身了。顺河流向东走,到达北海,向东面望去,看不到水的边界,在这时候河伯才收敛了自满自得的神态,望着浩瀚无边的大海对海神感叹:“俗话说:‘听到道理多了,就自以为没有人能赶得上自己,”我就是这样的人啊。我曾听说有人小看孔了的学识,轻视伯夷的信义,起初我不相信,一在我看到你的浩瀚无边,才现我如果不到你这里来,就糟了,我将长久地被懂得大道的人笑话,”海神说:“对于井底之蛙,不可以和它谈论大海,因为它受到季居所的限制;对于夏天的虫子,不能和它谈论冰,因为它受到季节报建制,对于孤陋寡闻的人,不可以同他谈论大道,因为他所受到俗学的限制。现在你走出河流两岸,看见无边的大海,于是知道自己的鄙陋,这样就可以同你讨论大道了。天下的水,没有比海再大的了,千万条河都流向它,没有停止的时候,海也不会溢满;尾闾不停排放,海也永不枯竭;不论是春天还是秋天,大海都没有什么变化;不论是水涝还是干旱,大海都没有改变。大海超过江河的容量是没有办法估量的。而我从来没有因此而自满,因为我从天地那里继承了形体,从阴阳变化中秉受了生气,我在天地之间,如同小砖块、小树木在大山之中,我只觉得自己很渺小,又哪里会自满呢?算起开来中国在四海之内,不也就像一粒米在大谷仓之中吗?事物数量以万计,人只是其中之一;人聚居在九州中,谷物生长的地,舟车可以通行的地方,而个体只是众人中之一,个人与万物相比,不也就像马身上的一奶汗毛一样微乎其微?五帝以禅让相传承的,三王以武力相争夺的,仁人所担忧的,贤能之士所操劳的,都是这样的一根汗毛啊。伯夷辞让以博行好名声,仲尼谈论以彰显博学,这中长跑 自以为是,不就像刚才自夸黄河之水壮观一样吗?
【原文】
河伯曰:“然则吾大天地而小毫末,可乎?”北海若曰:“否。夫物,量我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①。是故大知观于远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证向今故,故遥而不闷,掇而不跂,知时无止,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明乎坦涂②,故生而不说,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观之,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
【注释】
①故:通“固”。
②涂:通“途”。
【译文】
河伯说:“既然这样,那么我以天地为大,以毫末为小,可以吗?”北海神说:“不可以。物的数量是无穷尽的,时间是不会停止的,得失不是恒常不变的,终始也不是固定不变的。所以大智之人能够观察远处和近处的一切事物,因而小的东西不觉得小,大的东西也不觉得大,这就是他深知物量是没有穷尽的;考察古今变化无穷的情形,所以对遥远的古事不感厌倦,对于伸手可触的未来也没有期待,这就是他通晓时间是没有止境的;看清事物盈满和空虚的相转化,所以得到了并不感到欣喜,失去了也不会悲伤,这是因为他知道得失不是恒常不为的;明白死生是人生走过的一条坦途,所以对生不感到欣喜,对死也不人看作灾祸,这就是他知道死生往复的道理。算起来,人所知道的,不如他所不知道的为多;拥有生命的时间,远不如他失去生命的时间长;以其极有限的智慧和极其短暂的生命去穷尽宇宙的知识,因此陷入迷惑而无所得。由此看来,又怎么知道毫末足以确定极小的界限呢?怎么知道天地足以穷尽最大的领域呢?”
【原文】
河伯曰:“世之议者皆曰:‘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是信情乎?”北海若曰:“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垺①,大之殷也;故异便。此势之有也。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动不为利,不贱门隶;贷财弗争,不多辞让;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不贱贪污,行疏乎俗,不多辟异;为在从众,不贱佞谄;世之爵禄不跨洋以为劝,戮辱不足以为辱;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倪。闻曰:“道人不闻,至德不得,大人无己,’约分之至也。”
【注释】
①垺:通“郛”,外城。
【译文】
河神说:“世间议论说:‘最细小之物没有形体,最庞大之物是无法度量其外围的。’这话真实可靠吗?北海神说:“从细小的角度看待庞大的事物总看不整体,从宏大的角度看细小的事物总看不清楚。所说的‘精’,是指小事物中最微小的;所说的‘垺’,是大事物之外更为庞大的,所以事物小大不同,却有各自的自然本性。这是事物自身展的趋势。这里所说的精和粗,都是限一支支形体的描述,至于至精无形之物,是度数所不能计量、划分的;至大不可规定范围之物,是用度数所不能穷尽的。可以言说议论的是事物中的粗的部分,只能用心去体会的是事物中精致的部分,那些言语所不能谈论,意识所不能领会的,就超出精的范围了。因此,大人行事,不会有意害人,也不会夸耀对他人的仁爱和恩惠;行动不为牟取利益,也不看轻守门之奴;不与别人争夺财物,也不推崇辞让财物的举动,行事不借助他人之力,也不夸赞自食其力,不鄙视贪财污浊的行为;行事与世俗不同,却不是故意标新立异;顺从众人,却不鄙视谄媚讨好;世间的高爵位厚奉禄不足以鼓励他,刑罚和耻辱也不足以羞辱他;因为他深知是非是不可分辨的,精细与庞大同样无法分辨。听说过这样说法:‘得道之人不闻名于世,大德之人不期望有所得,大人忘却自己’。这样就消灭万物的差别达到了极至了。”
【原文】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内,恶至而倪贵贱?恶至而倪小大?”北海若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柙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毫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睹矣。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分定矣。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则趣操睹矣。昔者,尧、舜让而帝,之、哙让而绝①;汤、武争而王,白公争而灭②。由此观之,争让之礼,尧、桀之行,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梁丽可以冲城③,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骐骥骅骝④,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鸱鸺夜撮蚤⑤,察毫末,昼出瞋目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故曰,盖师是而无非,师治而无乱乎?是未明天地之理,万物之情者也。是犹师天而无地,师阴而无阳,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语而不舍,非愚则诬也。帝王殊禅,三代殊继。差其时,逆其俗者,谓之篡夫;当其时,顺其俗者,谓之义徒。默默乎河伯!女恶知贵贱之门,小大之家!”
【注释】
①之:指燕国宰相子之。哙(kuà):指燕国国君哙。燕王吱将王位禅让给宰相子之,而燕国也几乎灭亡。
②白公:楚平王之孙,因起兵叛逆被镇压。
③丽:通“欐”。
④骅骝(huá lü)古代良马。
⑤鸱鸺(chī xǖ):即猫头鹰。
【译文】
河伯说:“是从物性之外还是从物性之内来区分它们的贵贱?怎么区分它们的大小呢?”北海神说:“从大道来看,万物没有贵贱之分。从万物自身角度来看,万物各自为贵,而以对方为贱。从世俗观念来看,事物之贵贱不是自身所固有的。从万物的的差别来看,如果顺着万物大的方面视其为大,那么万物没有不是大的;如果顺着万物小的方面视其为小,那么万物没有不是小的,天地既可看作像一粒细米那般小,一根毫毛末梢也可看作丘山那般大,那么万物大小的相对性很明白了。从事物的功用来看,顺着其有用的一面看,万物没有不具功用的;顺着其不具功用的一面看,则万物没有具备功用的;明白东与西虽然方向相反却又相互依存的道理,则万物的功用职分就确定下来了。从万物的趋向来看,顺其值得肯定的一面把它视为对的,则万物没有不是对的;顺其否定的一面把它看成错的,那么万物没有不是错的;明白尧与桀的自以为是,而互以对方为非,那么观点与操守的不同就很明白了。从前尧、舜由禅让而成为帝,燕王哙与子之却因禅让而遭灭绝;商汤与周武王以武力相争而为王,白公胜却因为争夺而灭亡。由此看来,争夺与禅让的礼法,尧与桀的行为,他们的贵贱是因时而异的,没有一定的常规。栋梁可用来冲撞城门,而不可用来堵塞老鼠洞,这就是说器用的大小不同。骐骥、骅骝一类良马可日行千里,而捕捉老鼠则不如野猫和黄鼠狼,这就是说技能的不同。猫头鹰夜里可以抓住跳蚤,明察秋毫,白天出来瞪大眼睛也看不见丘山,这就是说物性的不同。俗语说:何不只师法对的而抛弃错的,师法好的而抛弃混乱的?这种说法实在是不了解天地间事物变化的实情。这就如同师法天而抛弃地,师法阴而抛弃阳一样,此路行不通。然而还是有人说个不停,这样做不是愚昧无知便是存心骗人!五帝三王禅让的方式不同,夏商周三代王位继承方法也不一样。不合时宜,违背世道人心的,被称为篡逆的人;合乎时宜,顺应世道人心的,被称为高尚的人。沉默吧,河伯!你哪里能明白区分万物贵贱、大小的道理呢?”
【原文】
河伯曰:“然则我何为乎,何不为乎?吾辞受趣舍①去,吾终奈何?“北海若曰:”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无拘而志,与道大蹇。何少何多,是谓谢施②;无一而行,与道参差。严乎若国之有君,其无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无私福;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穷,其无所畛域③。兼怀万物,其孰承翼?是谓无方。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年不可举,时不可止;消息盈虚,终则有始。是所以语大之方,论万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昧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
【注释】
①趣:通“取”。
②谢施(yì):邓反衍。谢,代谢。施,延伸。
③畛(zhěn):界线。
【译文】
河伯说:“既然如此,那么我应该作什么?不该作什么?对于事物的辞让、受纳、进以、舍弃,我究竟应该采取什么标准呢?”海神说:“从道的角度来看,什么是贵什么是贱呢?可以说贵、贱都是可以向反方向转化的;不要用传统成见去束缚你的心志,使它与大道相违背。什么是少和什么是多呢?可以说多少是相互转化的;做事不要拘执一得之见,免得与大道相违背。庄重威严的像国君一样,对待人民没有偏爱;悠闲自得像受祭的社神一样,对参与祭祀的人没有偏袒;要像四面延伸的平地一样宽广,没有彼此的边界。对万物兼容并包,有谁能受到特殊庇护?这就是不偏向任何一方。万物原本是一样的,谁为短谁为长呢?大道是无始无终的,而万物有生有死,但其生死不是固定不变,所以不足以依赖。大道空虚盈满时时转化,并没有固定不变的的状态。岁月不能留存,时间不能停止。天地万物的生息、消亡、盈满、空虚都在终而复始远转不停。这就是讲说大道的法则,论述万物的道理。万物之生长,如同马儿疾驰车儿疾行,一举一动都在变化,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万物本来就是遵循自己的本性而变化的。”
【原文】
河伯曰:“然则何贵于道邪?”北海若曰:“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非谓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宁于祸福,谨于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蹢躅而屈伸①,反要而语极。”曰:“何谓天?何谓人?“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勿失,是谓反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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