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头奴 第48节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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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翼嘴角染上一抹释怀且满足般的笑意,手掌抚上姜黎的头发,滑到她的肩上,把她往怀里揽,“只要还剩一口气,就都不算迟。”
姜黎缩在沈翼怀里,在他面前,她的身架子显得尤小,小小的一只,一个怀抱刚好装得下。沈翼便就这么抱着她,听着她在自己怀里呼吸清浅。余下是一段很长的安静时光,姜黎在他怀里睡着,夜里没有做一个梦,直到早起睁眼,看到他下巴上冒出胡茬。
晨起后是一阵忙碌,而后便又是赶路的时间。队伍行进前,沈翼列了方阵,对他们进行晨训,话语就有那新加的条例,只说:“打今儿起,只要是我沈翼带的兵,脏衣脏裤脏鞋一切换洗衣物皆由自己清理,被褥帐篷,自己打扫,加我在内,无有例外。吃完的碗筷勺盘,也要自己顺手清理,整齐摆放到一处。作战所到之处,不管哪里,不准滥杀无辜,更不准强抢掳掠民女!假使衣衫裤褂需要缝补,好声气些找姑娘们帮忙,伙房别处有事要帮皆如此。至于其他,你们私下暗商,本将军不管,但切不可在我军中发生强出人命之事!”
这是把各方面都交代了清楚,要军中的将士们把这些女人们做人瞧。女人们也都听到了沈翼说的话,在大雪纷飞的清晨,只字不漏地进入耳朵里。而后眼眶湿了透,抬起冻疮满布的手去擦,再看向东边儿的时候,只觉那方亮起了温和的白光,照亮了整片混沌的天地。
姜黎裹着斗篷站在女人堆里,嘴角有花朵般的小小笑意。在听完沈翼说完话后,又瞧着他上马走进风雪里,士兵成列跟随而上。她们上板车,跟在最后头。每人都拿被子裹着,露出一颗脑袋来还能说说笑笑。姜黎裹着斗篷,风帽挡住大半脸,她只往前看。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但她知道,在队伍最前头,是骑马领队的沈翼。
阿香忽对姜黎说:“不管以后发生什么,阿离,都尽全力抓住沈将军罢。”
姜黎回过头来,同车的女人也都在看她,冲她点头。苏烟络点完头,还说:“如果不是受过教训,我大约还是会横刀夺过来的。他是我苏烟络见过的,最像爷们的男人。我第一眼看见他就喜欢他,他算是我苏烟络让给你的。所以,只要有机会,就一定不要放过去。你不要自暴自弃妄自菲薄,要相信,自己一定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姜黎看着她们,心底突然生出些力量来了。她看过每一个人的脸,最后目光落在阿香脸上,终于没再敷衍,而是应下一声,“好。”
车轮还在骨碌碌地往前滚动,余下的路还很漫长。四辆板车上,又渐次出现咳嗽声。那日被冻晕的几个人,到底是没抵住寒气入体生出了症候。所以,并不是生活里看到了一些美好的希望,就真能很有希望地活下去。
那几个女人在板车上跟着折腾了几日,病情毫无意外地开始加重。她们身子本来就不好,平常受的罪多,哪怕冬日里来月事,都还是要伸手到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洗衣服的。脏活累活一件不少干,还要被那些男人折腾身子。外面瞧着好像还好好的,里头早已残破不堪。这会儿再得点大病小病,又不能安心静养,拖不了几日就不行了。
这一路走下来,便又陆陆续续死了十来个。因为冷的,因为行途三餐不定饿的,还有板车上坐好好摔下去的。蹉跎不了几日,就把最后一口气咽下了。能活下来的,都是身子好些的。也有姜黎和苏烟络这种,到军营里时间不是特别长,没经受过太多的折腾。
就这样,等三月初春时节到达京城地界的时候,板车上还剩下的女人,只还有十五个。每个人面色都不是很好看,风霜打得嘴唇干裂。平日里赶路,连口热水都喝不到。
军队无法跟随入城,只能在城外再度扎下营来。沈翼带着一众将领入城进皇宫复命,姜黎这些人和下头的小兵卒子,架起篱笆隔栏,安营扎寨,又是一阵忙活。等一切忙活完,在帐篷里躺下,这下才真正意识到,她们人数少了约莫一半。原本显得挤的地方,这会儿却是宽敞下来了。
姜黎和阿香挨着躺在床上,想回溯这路上的事情,却眨眨眼不消一会儿便睡着了过去。大约是一路上都没有怎么睡过好觉,这会儿睡得便特别沉。一直睡到日暮四合,睁眼从帐篷里出来,太阳也下山了。姜黎看看外面的景物,又仰头看看天,心想,到底是回来了。
阿香在她旁边掐着腰扭了扭活动身子,说:“晌午到的时候我就看了,没有玻琉城那边的天蓝。我没来过京城,也不知道里头有多繁华。”
姜黎深深吸一口气,吸不到什么熟悉的味道。这是在京城的郊外,还是沿河扎的营寨。她没接阿香的话,只往城门所在的方向看过去,远远地能看到城门飞起的檐角和城墙上的墙垛子,在暮色中模模糊糊。
终于回来了,姜黎却不知道,关于她的命运,会不会改变。她还在愣神,阿香还在旁边扭腰,苏烟络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到了她和阿香面前说:“才起来?可真能睡,我都周遭逛一圈了。”
“你进过城了?”阿香转头看她。
“那倒没有。”苏烟络站定身子,“但是得了些消息,说皇上亲自接见了沈将军,对他夸赞不已,说他驻守西北的一年多,虽只用一万多人,却从没让北齐真正扰过境。又说最后一次他拿命守城,算是大功。这会儿啊,已经正式封下了云麾将军,可赏了不少东西呢。”
这听起来是极好的事情,至少对沈翼而言,他在外头浴血奋战这么几年没有白费,这会是有了功名又有了前程。以后不过是扎着步子走,只要有能耐,就没有越走越低的道理。姜黎替他高兴,却也自我黯然。她不说话,阿香便看着苏烟络问:“已经领下军功了,沈将军人呢?没回来?”
“你傻么不是?”苏烟络看阿香一眼,目光便落在了姜黎脸上,说:“他好像在外面打拼了三年多了,三年多没有回来。这会儿算是衣锦还乡,得脸儿了,那能不回家么?家里应该也早早儿得了消息他要回来,定然收整了许多遍日日盼着他,他能不回去见见父母兄弟姐妹么?都有家了,还来军营睡觉不成?”
“也是这话。”阿香拉拉自己的袖口,也看了一眼姜黎。
见她发呆,苏烟络拿肩膀撞她,“发什么呆呀,他越好,你不是越跟着过好日子?我羡慕死了,听不出我说话有酸味儿?你还发呆呢,不高兴?”
姜黎扯扯嘴角,敷衍一句,“高兴。”
“就是嘛。”苏烟络总一副站不直的样子,“他现在自己回家去,你是个营妓,他不适合带你,但过两日,自然就把你带回去了。到了那里,你好好把握,谁知道以后就没有能立住脚的时候?你只求,他别娶个恶婆娘爱欺小就成。就是娶了个恶的,你只管抓住沈将军的心,也不带怕的。
☆、45.心事
于她们这样的人而言,这大约是最好的出路。找一个有头有脸的男人,跟着他做小妾,得一份安稳。心里承望家里的主母是个面慈心善的,男人是个极宠自己的,倘或能生下一儿半女,下半辈子也就有了保障。
也是阿香劝姜黎的那样,先跟沈翼走,给他做个外室,而后慢慢化解她和沈家的仇怨,最后能进入沈家做个姨娘,生几个孩子,安稳一生。可姜黎没有这方面的“雄心”,只觉得作为营妓苟且和做沈翼侍妾苟且,于她而言没什么本质区别。那好了一点的待遇,大约是阿香苏烟络求而求不来的,所以满心里都觉得是最好的,但对姜黎来说不是。
她又站着敷衍了几句苏烟络,便拉了阿香去伙房找吃的。这会儿军营里早改了气氛,士兵们对活着到了京城的这十来个女人颇为客气,都叫她们姑娘。她们也因为沈翼半道儿上下的军令而得了许多清闲,不再像之前那般日日疲累不堪。到底是像群人了,而不再像是猪狗一样的东西。
吃完饭姜黎带着阿香出去转悠,她认得出来,傍晚间视线里能看到的城门是京城的南城门,唤名南薰门。她便带着阿香从营地去到南薰门,没有多远的距离,腿儿着也就两刻钟的时间。路上又路过些园林小庙,外头瞧着就精致有趣,姜黎便跟阿香说:“都是城里人踏春来的去处,游游湖看看景,吹吹风。”
阿香伸了头往里瞧,暮色森森,并瞧不清什么,便接姜黎的话,“玻琉城那边没这些玩意,可见京城繁盛,连城郊都有好景致。人把城里逛闲了逛腻了,就来城外。还有这水啊道啊的,也都建在园子里,自然的景色,真好。”
姜黎笑笑,“这些都是小景致了,最好的景致那在皇宫里,依山傍水。山是小土山,却也别有风情。城外流入河道,有一条也经过宫里,也是自然的景致。便是没有这些,还有人造的湖景,大片大片的好几处,泛舟游船,都很好。假山自然处处都有,移步换景说的也不夸张。就那也有玩腻的时候,便在这郊外建园林。这里不是他们建的,城西郊外,有个金明池,楼阁殿宇都在水中间儿,瞧着是飘在水上的,那稀奇,便是个皇家园林。”
“这咱们是没命看了,听都是头一回听。”阿香跟上姜黎的步子,又忽看着她,问:“你都瞧见过,也玩过?”
姜黎点点头,迈着步子往前走,“这京城里,我没去过的地方少。市井里的茶楼酒馆,也常有去的时候。哪里的酒好吃,哪里的茶滋味好,哪个茶楼糕点好,又哪个茶馆的戏子声口清脆,并哪里的厨子高人一等,这些我都知道……”说到这里,姜黎慢了下步子没再说下去。这会儿她已经是一年多没有回来了,大约这些都变了也未可知。
阿香却没瞧出她这情绪来,只道:“这些知道倒不稀奇,家里有钱,哪儿逛着玩都成。只是,那宫里那什么皇家园林的,你也去过?”
姜黎平缓迈起步子来,点了一下头,道了声:“嗯。”
阿香听着这一声嗯可不会过瘾,还想就着这话问下去,却还没开口,就又听着姜黎说:“到了。”
这便抬起头来瞧,原是到了京城的南城门外。暮色深沉,已经开始染上夜色。城墙外有环城一周的护城河,河岸上密密栽着杨柳,杨柳枝叶繁密,便在这暮色里糊成一团。
姜黎走去杨柳树下站着,抬手捏了一根杨柳枝在手指间慢慢地拧。阿香也跟着她过去,走到柳枝儿下杨柳扫了脸,便抬手抓了一把。她又想起西北边塞来,说:“瞧这杨柳生得密的,印霞河那就一株。过了这冬,也不知冻死了没有。”
姜黎不说话,只是仰头往那南城门看。阿香自顾四面看了一气,才发现姜黎不对劲。这便抿了抿唇,小心问她:“你是不是想家了?”
听到这话,姜黎的眸子怔了一下,而后哑声回阿香的话,“早就没有家了。”
阿香默声,抬手搭到她肩上,慢声道:“你真不跟我说说么?自己憋着,一憋憋这么久,不难受?这么长时间,什么都一块儿经受过了,你还信不过我?还有卫楚楚,死前是不是在你面前说了什么?”
原这不是信过信不过的问题,姜黎一直不提家里的事,只是不想撕自己的伤疤。而卫楚楚透露出的信息,她即便信得过阿香,跟她说了也没什么用处。她放下拧柳枝儿的手,闭上眼吸了口气,而后转头看向阿香,问她:“阿香,你打算为别人活一辈子么?”
阿香被她问得一愣,片刻道:“什么意思?”
姜黎抬手拨开眼前的柳条儿,从柳枝条里走出来,脚面上布裙曳曳,“你从来也不想自己的事情,不管自己以后如何,一味为别人看前程想法子。在塞关那会儿,来了新人你就要操心。遇着我以后,更是日日为我算计筹谋,劝我这个劝我那个,比我看得清,比我更操心我自己。可是你自己呢,你自己的命运呢?”
阿香听明白了,跟着姜黎走出杨柳条儿下,说:“嗨,我还有什么命运?我若是有个沈将军的这样的倾慕者,那我怎么也要筹谋。又或者,我有苏烟络那样的样貌,我也巴望着能再遇个金主收了我。再或者,像北雁儿那样,在某个地方还有个家在等着我回去。可你瞧我有什么?又能有什么命运?”
姜黎停了停步子,伸手过去牵住阿香的手,“不要这么说,在我眼里,你最值得好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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