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日常(三)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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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宁殿,太后刚用完早膳,看着跪坐在下首,乖巧服侍自己用药的少年郎,不由笑问:“怎么自己过来了?你那个郎子呢?”
“他有事,让我代问外祖母安。”
卫瑾瑜面不改色答了句,舀起一勺药,等温度差不多了,方递到太后口中。
“再说,难道孙儿自己就不能来看外祖母了么?”
太后摆手,让其他宫女太监都退下,方道:“你来看哀家,哀家自然高兴。哀家是不放心,总怕你们乍然新婚,相处不好,这习武之人啊,忠勇是忠勇,就是不够体贴。”
“你们近来相处的如何?听顾女官与李女官说,你们现在日日都睡在一处,枕席不分,前日他还赶去卫府与你一道回门了,如此说来,他对你也算有些情义。”
“这桩婚事,毕竟是卫氏以势相压,强按着他头,逼迫他答应的。他一个战功在身的军侯世子,在北境野惯了,也是要脸面和尊严的,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错。”
卫瑾瑜默然。
他和谢琅之间,怎么可能有情义这种东西。
倒是昨夜刚翻了脸,回归正常状态。
“其实孙儿与他……”
卫瑾瑜正了正色,原本已经想好措辞,然而抬起头,对上太后灼灼充满期待的视线,和太后满面病容,鬓边白发,到嘴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只能咽了回去,含糊道:“还成吧。”
太后像是大大松了口气。
道:“还成就行,感情这种东西,便如蜜里调油,要慢慢来,细细磨。你们日日同床共枕,他又好那口,以哀家孙儿这姿容品性,他不可能不动心。”
“谢氏虽为寒门,但家风清正,满门皆是忠勇刚烈儿郎,最重情义,只要你们感情好,日后,他必能在关键时候庇护你周全。”
卫瑾瑜没吱声,也不想让太后误会太深,免得以后失望,便转了话题,道:“过些时日,孙儿很可能要进国子监读书了,今日特来禀告外祖母一声。”
“以后,孙儿可能不能时时进宫探望外祖母了。”
太后果然惊诧。
“卫氏今年只一个名额,给了你?”
卫瑾瑜点头,没细说经过。
世家子弟进国子监读书,自然是奔着入仕去的。
太后目光变得复杂,沉吟须臾,最终道:“这是好事,哀家替你高兴。之前你身体不好,又受你父亲牵累,虽然明面上不是罪臣之子,可没有卫氏出具的担保书,便无法参加州府考试,卫氏又以你课业不及格为由屡屡推托,有皇帝挡着,哀家也不好置喙,白白耽搁了许多年月。既然能去国子监就学,卫氏的课业,不上也罢,哀家明日便去跟皇帝说,撤了那道旨意,以后你可以不必再回卫府。”
卫瑾瑜却道:“卫氏的课业,孙儿不想落下。”
太后皱眉。
“这是为何?你怕哀家与皇帝起冲突?”
卫瑾瑜摇头,道:“一则,孙儿毕竟拿的是卫氏名额,贸然与卫氏撕破脸,就算进了国子监,也会处处受阻。二则,卫氏乌衣台,有丰富藏书,许多都是未流传于世的孤本,过去那些年,孙儿一叶障目,消沉懈怠,不知上进,如今幡然醒悟,才知作茧自缚,只会害人害己,孙儿想将以前落下的,全部补回来。外祖母放心,有朝一日,孙儿会凭自己的力量走出卫氏。”
太后眼睛一红。
“好孩子,哀家对不住你,也对不住你的母亲。”
“这些年,是哀家没能保护好你。”
“当年皇帝让你回卫氏受教,哀家想着,你一个男郎,不读书不上学,总跟在哀家身边也不是法子,便答应了皇帝。早知那卫氏——哀家就算和皇帝撕破脸,也绝不会让你回卫氏。”
“哀家没有儿子,只你母亲一个娇娇女,自小是把她搁在掌心宠的。她若九泉之下,知道你小小年纪便吃了这些苦,受了这些罪,该如何怨恨哀家。”
卫瑾瑜道:“母亲不会怨怪外祖母的,若无外祖母护着,孙儿可能活不到现在。是孙儿不争气,让外祖母担忧了。”
太后摇头。
“你不用劝慰哀家。”
“自从十年前,江氏一族被问罪,族中子弟或死或贬或流放,寥寥几个侥幸存活的,也被打发到十万八千里外去做官,终年不得相见,哀家就知道,皇帝容不下江氏,也容不下哀家。哀家也不过靠着苟延残喘的一口气护着你罢了。”
卫瑾瑜默了默,抬起眸,眸底似有幽火燃烧,道:“孙儿已经长大了,不需要再像稚童一样,躲在外祖母身后了。以后,该孙儿护着外祖母了。”
“孙儿相信,外祖母和族中亲人,一定有再见之日。”
太后似也被这平静语调意外到了。
好一会儿,欣慰笑了。
“好孩子,外祖母知道你的心意。”
“只是,外祖母年纪虽大了,倒不至于像你想的那般不中用,既得了这机会,你安心读你的书便是,外祖母这边,不必担心。”
等卫瑾瑜离开,穗禾见太后心事重重,愁眉不展,衬度着道:“三公子能入国子监读书,是好事,太后怎么瞧着反倒不高兴了?”
太后叹息。
“哀家并非不高兴,哀家是害怕。”
“十年前那场灾祸,你也瞧见了,权力之争,朝堂倾轧,历来是血流成河,不死不休。任你世家子弟,王族勋贵又如何,一个不慎,便能摔得粉身碎骨,富贵功名转头空,渣都不剩啊。”
“这孩子心思重,什么事都喜欢藏在心里,他嘴上不说,可哀家知道,卫氏那个名额,多少人如狼似虎的盯着,轻易怎能拿到手。他以前是消沉自闭,不肯从那个壳里走出来,如今突然要争,要上进,哀家反而害怕了,害怕他和他的父亲和母亲一般——说到底,还是哀家无用。”
穗禾婉言劝:“俗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太后也不必太过忧心了。兴许,这真的是件好事呢。”
“但愿吧。”
太后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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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谢府,卫瑾瑜坐在南窗下翻看桑行新送来的账册。
只看了一会儿,便皱起眉。
如桑行所说,账目混乱还是其次,最紧要的是许多重要的进项支出都存在缺失现象,几个铺子尤为严重,想要理顺,根本无从下手。
卫瑾瑜沉吟须臾,吩咐:“阿公择个日子,把所有管事都叫到公主府去罢。”
桑行知道事情难办,点头。
“少主放心,无论用何法子,老奴一定把人叫齐。”
桑行退下不久,明棠便抱着一摞厚厚的册子进来了,搁到案上,笑道:“公子昨夜让属下寻的铸刀纹样,属下已找到,公子可要现在看?”
卫瑾瑜摇头,冷淡道:“不用了,直接扔了吧。”
明棠一愣。
昨日用完早膳,公子分明嘱咐他去办此事,看起来很上心的样子,他暗暗琢磨了一番公子说的铸刀样式,和平时谢家世子腰间挎的那把刀不能说一模一样,也有个九分像,心中便隐约有个猜测。
谁料公子今日竟这般反应。
卫瑾瑜面无表情翻过一页账册。
他不喜欢欠人东西。
他的确想铸把好刀,回报某人遵守约定陪他演戏及后来的赠药之情来着,甚至前日夜里还趁他睡着,起来悄悄比划了他佩刀的尺寸。
但现在,他一点都不想费这个银钱了。
一瓶军中药油而已。
苏文卿司空见惯说不定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东西,他竟会当宝一般,真是可笑。
明棠不敢多问,正要退下,卫瑾瑜忽道:“等等。”
明棠停步:“公子还有吩咐?”
卫瑾瑜搁下书,从袖中掏出一封信。
明棠看了眼那封皮,一喜:“韩先生又给公子来信了?”
卫瑾瑜点头。
“不过,不是给我,而是给你的。”
明棠一愣。
卫瑾瑜道:“我即将入国子监读书,不便带你同去,我已请韩先生为你谋了锦衣卫的差事,虽然只是一个从七品小旗,但好歹是个正经去处。三日后,你便可拿着这封书信,去北镇抚找一个叫王彪的校尉报道。之后的事,他会为你安排妥当。”
明棠猛地抬头,先是震惊,而后眼睛倏地一红。
他噗通跪了下去,垂下头,双肩忽然狠狠颤抖起来。
卫瑾瑜笑了笑:“这是好事,你哭什么?若我没记错,和你同龄的其他明氏子弟,前程皆已有着落了吧。误你至此,是我的过错。”
明棠摇头,声音已然哽咽:“属下对不起少主,对不起长公主。”
“长公主让属下以命护公子,可这么多年,属下没有一次能护住公子。”
你已经拿命护过了。
卫瑾瑜在心里想。
所以这一辈子,我的命,不需你来护了。
便淡淡道:“他们欺辱你,是因为我这个主子无能。你不必如此自伤。”
“君辱臣死,少主再如此说,属下只能以死谢罪了。”
明棠把头埋得更低。
令他感到耻辱的,不仅是自己被那群同在卫氏充当伴读的明氏子弟欺压地毫无反抗之力,而是因为自己的无能,让羸弱的公子挡在他面前。
他是庶出,母亲只是一个婢子,从幼时起,便在明府受尽欺压,明氏家主,他的亲爹,甚至都不知道有他这么个儿子。
他这样的出身,原本连给卫氏庶出子弟当陪读的资格都没有,可那年长公主府为爱子挑选陪读,明睿长公主偏偏从一众衣冠亮丽的明氏子弟中挑中了筋骨羸弱毫无优点的他。他至今仍记得,优雅美丽的长公主单独召见他,问:“你可知本宫为何选你?”
他惶恐摇头。
长公主道:“因为你有一双忠诚的眼睛。比起伴读,我更希望你做瑾瑜的朋友,兄弟。”
他在一众明氏弟子羡慕嫉妒的眼神中,走到了当时卫氏最受宠的嫡孙身边,度过了有生以来最幸福的时光,连母亲在明府的地位也跟着大涨。
之后天塌地陷,变故陡生,长公主夫妇猝不及防离世,公主府败落,卫氏三房成了禁忌话题,自幼服侍的公子,也性情大变。
他不知道怎么抚愈公子的伤痕,因为他觉得,那伤痕是无法抚愈的,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陪侍左右,尽好护卫之责,不辜负长公主嘱托。
可这么多年过去,他依旧是明府里那个任人欺压的偏房庶子明棠,没了“卫氏最受宠的嫡孙的伴读”这个身份相护,便只能被人按在地上打,毫无长进。
“悲伤和愧疚改变不了任何事。”
上方清沉少年语调响起。
明棠下意识抬头。
卫瑾瑜望着他道:“最喜欺侮你的那个明韬,就是得了卫云缙的荫额,在北镇抚当差吧,想赢他们,就进去,光明正大的赢吧。”。”
这句话,犹如雷电击入明棠周身血脉之中。
明棠忽然想到什么,颤声问:“公子便是为了这个荫额,才答应替韩先生做那件事的么?”
明棠不傻。
锦衣卫的荫额,是世家大族子弟才享有的特权,哪里轮得到他这样一个小族庶子。
卫瑾瑜坦然道:“只是一部分原因而已。我自有我的打算,你不必因此有心理负担。”
“我记得,你家中还有一个母亲和一双弟妹,就算为了他们,也振作起来吧。”
说完,他又冷漠无情补了句。
“对弱者而言,所谓情义,是最苍白无用的东西。”
“等你足够强大了,再来说保护我的事吧。”
明棠一震,伏地,用力磕了个响头,眼角流出两道热流。
卫瑾瑜翻了一下午账册,觉得有些头昏脑涨,晚膳只吃了一小碗莲子粥,就早早沐浴躺下了。
谢琅夜里回来,见寝阁黑着灯,也没什么意外,摸黑脱了衣服,到浴室冲洗了下,便拢着寝袍来到了床边。
里面人睡得很熟很沉,双腿微微蜷曲着,睡颜宁静,乌发绸缎一般铺洒在枕上,只露一截纤细洁白的颈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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