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锡当卢 (第2/2页)
等他吃完两个桃子之后,少年上卿看完了这卷条陈,用朱砂模仿扶苏的笔迹批注了一些注意事项后,这才抬起头来。不过因为长期低头伏案,他的脖子明显僵硬了一下,清隽的面容也扭曲了一下。
王离轻笑了一声,擦了擦手起身走过去,直接在他身边坐下。不过怕自己刚摸过冰镇水果的手太凉,还是使劲来回搓了搓手掌,觉得热了,这才帮他捏了捏脖颈。
“谢了。”少年上卿的身体和表情都放松了下来,也不浪费时间,直截了当问道,“下个月的东巡你也跟着去否?”
王离苦逼地点了点头,去年始皇泰山封禅他也是随行人员之一,这回自然也是躲不过的。试想一个有可能在战场上大展身手的将军,结果现实中却成了一个随侍在侧的侍卫车夫,这等差距简直让人不能接受。
“想去北方否?”少年上卿观察着他的表情,轻扬唇角。
王离虎目一亮,但随即又黯淡了下来。现在秦国的战事,除了岭南一带,就是北拒匈奴。这一南一北的战场,岭南地区布满瘴气,又满是水泽和密林,王离知道自己并不擅长这种地形的战事,去了也是送命。而北方战场,则是内定了由蒙家人主持,他根本插不上手。
蒙家与王家不同,蒙恬和蒙毅的祖父蒙骜历仕秦昭襄王、秦孝文王、秦庄襄王、秦始皇四朝,先后夺取韩、赵、魏三国总共百余座城池,让秦国得以设立三川郡和东郡,算是奠定了秦国一统六国的基石,蒙骜是秦国实打实的顶梁柱。蒙骜的儿子蒙武虽在伐楚之时只是当了自家祖父王翦的副将,但也是由于祖父特意的分功,所以蒙家风头更胜。到了近些年,蒙毅与蒙恬两兄弟更是不得了,年纪轻轻便一文一武闻名于朝野内外。蒙恬因破齐有功被拜为内史,其弟蒙毅也位至上卿,深得秦始皇的尊宠,外出陪秦始皇同乘一车,居内则侍从秦始皇左右,号称“忠信”,其余诸将都不敢与蒙氏兄弟争宠。就连王家,也因为他祖父王翦的低调,而对蒙家退避三舍。
想到蒙毅那个手握实权的上卿,王离又不禁看了眼面前这个名义上的少年上卿,手中按摩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嗯……”少年上卿吃痛地闷哼了一声,拨开王离的手,动了动自己的脖颈,倒是觉得舒服了许多。
“蒙武将军都能做王大将军的副将,你也可以去给蒙恬做副将啊。”
王离撇了撇嘴,就知道少年上卿说的是这个。他倒不是觉得做副将掉价,毕竟蒙恬的军功要比他的高多了。但王家这一代就只有他当兵,他的堂弟们即使有条件有兴趣,他祖父也都拦着不让去。他甚至有些怀疑他现在的闲散职位,是不是他祖父特意求始皇安排的。
年纪越大,就越是小心谨慎,他祖父也是担心过头了。以王家现在的地位,只要不叛国,又怎么可能出事?
这样想着,王离的心思又活络了起来,往南的战场他已经不考虑了,但北边的匈奴可是占据了一大片土地,替秦国开疆扩土乃是每一个秦将的梦想!
少年上卿找他来倒不是为了此事,只是对朋友的关心而提点了两句而已。他挡住王离又要伸过来帮他按摩的手,示意已经足够了,轻笑道:“还记得你欠我两件事否?”
“自然记得。”王离的神色也和缓了下来,想起当年的糗事,不由得也露出笑容。他即使不回头,也能猜得出婴那小子肯定在一旁竖着耳朵使劲偷听,他偏偏不说清楚,而是颇为怀念地回忆着,“快十年了吧?我一直等着你吩咐。你送我的锦囊我也一直随身带着。”
见多年前的玩笑话居然还管用,少年上卿的心情也不错,从一旁拿过一个小小的漆盒。
王离顿时觉得这个画面和多年前非常相似,只是除了漆盒的大小以外。他黯下神色,自责地说道:“你送我的那柄常胜戟丢了,我真没用。”
“一切随缘,许是那柄常胜戟跟你无缘罢了。”少年上卿也没当回事,宝物往往都另有际遇,不会安分于他人的安排的。他把漆盒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件薄片式的饰物。
王离忍不住凑过去细看。这件饰物是叶片形状的,银色质地,中间的螭龙浅浮雕雕琢得精细无比。但又不同于一般饰物,配着细线勾勒出来的流云纹边饰,有种澎湃的大气。王离看着觉得眼熟,却又觉得这片饰物不大可能是某个女人身上的配饰,伸手拿出来一看,现背面铸有四个钮鼻,两两相对,顿时想起来:“这是当卢?”
少年上卿点了点头,当为挡之意,卢为颅,当卢其实就是系于马头部的饰件,放置在马的额头中央偏上的部分,形状可以各异。此物在商周时期可能还有些防护之用,但在春秋战国时期,便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只有一定地位的军官坐骑,才可以配上用当卢。
王离又掂了掂手中的份量,看着这片当卢上略带蓝色的光泽,挑眉问道:“这是锡制的?”
“嗯,是锡当卢。”少年上卿也不讶异王离能判断出来这当卢的材质。
《吴越春秋》中的“阖闾内传”曾记载,欧冶子造剑五枚,其中一剑名湛卢,是用五金之英与太阳之精铸成。太阳之精便是指天外陨石,而五金则是指“金、银、铜、铁、锡”。
锡制的器物平和柔滑,不易像铜铁一般容易生锈,历时已久也会光泽如新。而且用锡器盛放食物都会延迟变质,连用锡制的花瓶插花都不易枯萎,所以锡器在很久之前就是贵族才能使用的器物,甚至有人会认为用锡器可以延缓衰老,更令锡器风靡一时。可是自从现了在冶炼铜器时加入少量的锡便可以得到坚硬的青铜后,但凡冶炼出来的锡都几乎加工成了青铜配料,锡器就变得更为珍贵了。
见王离爱不释手的样子,少年上卿忙轻咳了一声道:“此物不是送与你的,而是要帮我做的第二件事。”
“何事?”王离微讶地抬起头。
“此物在此次出巡之时,尽量要绑在始皇马车坐骑的额前。”少年上卿见王离要问,又补了一句道,“别问为何,我自是不会包藏祸心,也不会害你。此物乃商周时器物,解难化厄之用。”
王离的疑问被堵在了嗓子眼里,但他转了转眼睛,知道这位少年上卿还曾修习道术,瞬间在脑中想了几种可能,压低了声音问道:“此次出巡会出岔子?”
“卦象紊乱,我也无从判断。”少年上卿皱紧了眉头,随即苦笑道,“希望是我杞人忧天吧。”
即使是出于善意,为马匹换饰品的事情也可大可小,用上当年的一句戏言为借口也是足够的。王离也就没多说什么,把那个小小的漆盒揣入怀中,告辞而去。
“有蒙家支持扶苏还不够,连王家也不放过吗?”一直旁观的婴在王离走后,咬着一颗甜枣,口齿不清地嗤笑道,“这样下去,陛下会对大公子有戒心的。”
王翦为何不让王离去当蒙恬的副将,不就是不想让王家主动与蒙家搭上关系嘛!这和王翦让蒙武当他的副将的性质是不同的,谁依附于谁那能一样吗?蒙氏兄弟公开支持扶苏,是朝野上下都知道的事情,而王离一旦去给蒙恬当副将,这就直接代表了王家的选择。
这些道理,少年上卿又何尝不明白。只是他夜观星象,帝星闪烁不明,恐怕始皇的阳寿不能长久。
时间还完全不够,秦国一统天下才四年而已,六国贵族尚且都在各自的封地上贼心不死,若是始皇驾崩,中原肯定分崩离析,烽烟四起,重回战国时代。
他能做的,自然就是尽可能地延长始皇的生命。但凡事都要两手准备,万一始皇薨了,大公子扶苏身边也要拥有足够强大的军队。
武为从戈从止,为武者,最终目的就是为了止戈。只有以战才能止战,绝对的实力才能让人臣服。
就像始皇。
所以,还不够,完全不够。
少年上卿想要开口解释两句,但胸口原本冰凉的玉璇玑忽然温热了起来,让他把嘴边的话又重新咽了下去。
也许是两年前沾染了扶苏的鲜血,玉璇玑仿佛是被认了主,每当扶苏靠近他百步之内时,就会变得温热起来。
因为师父从未回来过,所以也无从询问,这件事少年上卿也就跟谁都没有说过。
少年上卿低垂眼帘,伸手隔着衣襟按了按胸口,贴身佩戴着的玉璇玑熨烫着肌肤,即使是炎热的夏日,也足以让人安心。
许是这样的缘故,让他更喜欢待在扶苏的身边。
婴也就是抱怨两句,知道人精似的少年上卿绝对不会想不明白这点,即使没有得到回应也不甚在意。他这些年被惯得懒到了极点,见帕子之前被他丢到了很远的地方,便随意地用身上的衣衫擦了擦手上的水珠。
扶苏一推殿门,看到的就是婴这副邋遢的样子,无奈地捏了捏眉心。而在他身后,一个孩童怯怯地探出了脑袋,好奇地往偏殿内打量着。
本想扬起笑容来迎接他归来的少年上卿,在看到那名孩童的时候,笑容就僵在了唇角。
整个咸阳宫能穿赭红色衣袍的孩童,就只有胡亥小公子了。
少年上卿也学着扶苏捏了捏眉心,自家大公子还嫌不够给他添乱的吗?胡亥小公子也是能随便捡回宫玩的吗?
胡亥初时还挺腼腆的,但现了婴身边装着新鲜水果的冰鉴,便欢呼了一声,甩掉了脚上的木屐,光着脚“噔噔噔”地跑了过去。婴见他小小的一个人,扒着冰鉴往里面看,生怕他整个人掉进去,连忙坐起来帮他捞水果。
“出暖阁时,我看他一个人站在角落里,太过可怜,就忍不住带他回来了。”扶苏知道自己一时兴起是有些不妥,但胡亥长得确实太冰雪可爱了,那一双清澈的眼瞳直直地看着他的时候,让他连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
少年上卿叹了口气,自家大公子就是这样一个容易心软的人。他的唇角勾起一抹轻嘲,淡淡道:“小公子今岁几何?”
“才十二,还是个孩子……”扶苏的话音顿止。
“我十二岁之时,便已官至上卿。”少年上卿平静地说道,他只是陈述事实。他不信胡亥真的是无知小儿,光看这孩子能令扶苏带他回高泉宫,又能令起身都懒得动的婴在那里手忙脚乱地伺候着,就可见一斑。
扶苏眯了眯双目,显然是将此言听入了耳中。
王离觉得很头疼,他知道小孩子比较难伺候,尤其还是始皇最宠的这一个,简直就是全天下最难伺候的小孩子了!
“孤要骑马,不要乘马车。”胡亥板着一张小脸,严肃地吩咐着。他陪父皇出巡,本以为是多么快活的旅途,结果事实上根本就是在受苦。道路不平,乘马车简直就是在遭罪,颠簸得他一路上天天都在吐。不行,他真受不了了,今天说什么都要骑马。
王离低头瞅着胡亥那个头,还有他身上那繁重的礼袍和累赘的玉饰,觉得他要是敢让这小公子自己骑马,说不定路上就会摔下来。况且马是那么好骑的吗?就这小公子的细皮嫩肉,骑一天大腿内侧就一定会被磨破的啊!王离不禁求救般地把视线投往始皇的方向,却赫然现后者早就登上了马车,施施然地启程了。
这是连自己儿子都懒得管,直接丢给他负责了吗?王离头疼地往四周看看,期望可以求救一下。但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都加快了速度,没人肯帮忙。正在王离想抓狂,不顾胡亥的意愿抓着他往车厢里丢的时候,胡亥忽然笑了起来。
“王离,我昨夜看到你在我父皇的车厢前鬼鬼祟祟地出现过。”胡亥仰起脸,白皙漂亮的脸上挂着的是无辜的笑容,可嘴里吐出的话语却带着冰冷的威胁。
王离被吓得一哆嗦,差点把手里抱着的胡亥摔下去。他昨晚是去给始皇的座驾换那枚锡当卢的!跟负责车马的太仆都打好招呼了!只是没亲自跟始皇说而已!毕竟这种小事也没必要惊扰他老人家不是吗?虽然说天子六驾,但为了混淆视线,所有车驾都是四匹马,连始皇都是凭心情来决定今天坐哪辆马车,他只是随便换了始皇车驾之中一匹马的当卢而已。而且因为当卢都是银质的,不仔细看根本不会注意到锡当卢的不同。
就在王离琢磨着怎么辩解的时候,胡亥清脆的童音继续在他耳边响起:“你想让我跟我父皇说吗?他可是很多疑的。”
王离一抹额上的细汗,心想这小祖宗算是赖上他了。总不可能因为这件事在这里纠缠就不上路了,今天一定要到阳武县,行程可不能耽误了。王离重新把胡亥放回到地面,让负责车马的仆射驾驶着本来属于胡亥的空车赶紧跟上始皇的车驾,而自己则去找来了一匹年幼温顺的母马,扶着这难缠的小公子坐了上去,自己就在前面亲自牵着这匹母马领路。
听着这小公子抱怨不能骑高头大马,王离抽了抽唇角,低头充耳不闻。他倒不觉得给小公子牵马有什么折辱的,只是觉得这样的人生未免也太过无趣,怎及刀光剑影的战场快意?
王离暗暗在心底决定,这次出巡之后回咸阳,一定要申请去戍边。即使当个小兵也甘愿!
冗长的车队缓慢地驶进博浪沙,路边开始聚集了一些百姓,早就有中尉的静室令去驱逐百姓停留在离车队的安全距离之外,在前方鸣锣开道。王离一路牵着胡亥所坐的小母马,脚程并不快,只是保持跟在车队的中后部而已。周遭鸦雀无声,始皇的威名与整齐的仪仗军队,让所有围观的百姓都心怀敬畏,跪伏在地,并且深深地把头低下去。
看着这与平时出巡时别无二致的景象,王离却无端感到有种说不出的不安。他归咎于平时他都是骑在马上居高临下俯视四周,现在是站在地面上,视线受阻,所以才会有种不能大局在握的忐忑感。
正琢磨着是不是换个人来给小公子胡亥牵马,王离就听到前方传来了惊叫声。一抬头,就看到了一尊巨大的铁锤平地之间骤然飞起,风驰电掣般准确地击中了一列车驾,车驾前的四匹马惨嘶,车厢在轰然声中变为碎片。
一下子场面遽乱,从战场中厮杀过的王离也只不过是惊愣了片刻,便回过了神。
见周围一片混乱,他一时也顾不得什么礼节,翻身上了小公子胡亥坐的母马,策马奔驰到了现场,简洁有力地指挥着慌乱的士兵捉拿罪犯、清理现场、救助伤者、安抚百姓、彻查同谋……
跟随始皇左右的士兵们也都是训练有素的,只是因为这种势大力沉的刺杀还是头一次遇到,所以初时才有些慌乱,但也都下意识地按照王离的吩咐去做,不一会儿就恢复了冷静,迅速控制住了现场,也抓到了投掷大铁锤的刺客。不过据围观者的情报,还有个同谋者和他一起,却是怎么都搜查不到。
幸好还有人的官职比王离高,此时已经滚到始皇的车驾前请罪去了,王离只要负责好现场不要再生什么乱子就好。等他排查了一遍之后,才觉坐在他前面的小公子胡亥身上的衣服全都被冷汗所浸湿。
“小公子,臣扶您去换身衣服可好?”王离觉得自己方才真是疏忽了,小公子才十二岁,就让他直面这样惨烈的画面,实在是不好。不过当时那种情况,让他把胡亥交给其他人更是不放心,索性就一直带着了。
胡亥的小身体颤抖了许久,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地出声问道:“这架马车,是空的。”
王离一怔,才反应过来胡亥的意思,顿时浑身冷。
这架马车本应该是胡亥所乘坐的,若是今天他没有闹着非要骑马,那么现在惨死铁锤之下的,肯定就是他了。
他低下头,却因为姿势的原因,根本看不清胡亥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小手紧紧地攥着,可怜兮兮地战栗着。王离也觉得有些后怕,挥手招来一旁等候已久的内侍,他还记得这个伺候小公子的人好像叫孙朔。
王离先翻身下马,把满身是汗的胡亥从马上抱了下来,嘱咐孙朔带着他去换件衣服好好休息一下,自己则走到那架被铁锤砸到的马车边上。
铁锤的准头很厉害,车厢已经成了碎片,但坐在前面驾车的仆射却只是跌落在地,伤了腿脚而已。但有匹骏马在慌乱中跌折了后腿,被其他马匹踩踏致死。
王离站在那匹马的尸体边上,静静地呆立了许久,直到有人要清理现场的时候,才低下身,把那匹马额前已经扭曲变形的当卢摘了下来。
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这枚锡当卢,他昨晚刚刚为这匹马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