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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2/2页)

杜茉莉看上去心情不错,何国典却还是心事重重。

杜茉莉轻声说:“国典,我带你去看一个人,怎么样?”

何国典有点紧张:“什么人?”

杜茉莉笑笑:“你不要那么紧张好不好,放松点,你成天如临大敌,多累呀!国典,你真的要学会放松,你想想,从前你是个多么放松的人,做什么事情都慢悠悠的,一点不着急的样子,我真希望你像从前那样。那时的你是个胸有成竹、遇事不慌的男人。”

何国典很不自然地咧嘴笑了笑。

杜茉莉说:“走吧!”

她要带何国典去见吴老太太。杜茉莉在此之前,对何国典说过吴老太太,也许他没有记住。她带他去见吴老太太,是有目的的,想让他从吴老太太身上感受到活着的力量。如果没有吴老太太,她自己也不知道如何面对现在和未来的生活,特别是在何国典不正常的时候,何国典无论是悲恸还是疯狂,都不可能不影响她的情绪,她同样也会陷入绝望的黑暗深渊,像个溺水的人,无法呼吸。快乐和悲伤或者其他所有的情绪,都像传染病,从最亲近的人开始传染,然后传染给接触过你的人。杜茉莉一直在抵抗着何国典不同情绪对自己的侵蚀,长时间以来,她的心就像被一张粗糙的砂纸摩擦着,摩擦出血,磨得疼痛,她忍受着,她想某一天,痛苦的心被磨得光滑了,就不会疼痛了。

吴老太太家的保姆薛大姐打开门,看见手捧着一束百合花的杜茉莉和局促不安的何国典,就朝里面笑着说:“老人家,你猜得真对,果然是茉莉。”

吴老太太爽朗地说:“呵呵,我是谁呀!你就是不和我打赌,我还想赌你半个月的工资呢,那样的话,我就可以用你半个月的工资买不少好吃的东西了。我不啰唆了,快让茉莉进来吧。”

杜茉莉走进去,笑着说:“老人家,我今天还带了个人来,欢迎吗?”

吴老太太说:“我猜猜看,呵呵,是你丈夫小何吧?”

杜茉莉说:“老人家,你是神仙啊!是他——”

吴老太太的好奇心很强烈:“快,快领过来让我瞧瞧,我一直想看看小何是什么样的男人呢。”

何国典还站在门口,像个腼腆的孩子。薛大姐笑容满面地对他说:“何先生,进来吧——”

杜茉莉回头看了他一眼:“国典,快进来呀,还傻站在那里干什么。”

何国典看了看杜茉莉的脚,她已经把鞋脱在外面,换上了拖鞋。他又看了看自己的脚,迟疑着,不知自己的鞋该不该脱,他有点脚臭,脱了的话怕被别人闻到后厌烦,不脱的话,就这样走进去,怕踩脏了人家比自己的脸还干净的地板。薛大姐看出了他的心思,说:“何先生,你进来吧,不用脱鞋了,没有关系的。”

何国典这才走了进去,心里还是忐忑不安。

杜茉莉拉着他走进了吴老太太的房间。

吴老太太的房间里弥漫着百合花的芳香。她一看到杜茉莉就高兴地说:“闺女,你又给我买花了呀,你看看,你上次给我买的百合还在那里呢。你真会讨我这个老太婆的欢心,呵呵。不过,下次来可千万不要买了。”

杜茉莉走到花瓶旁边说:“是该换花了。”

吴老太太说:“闺女,让小薛去换吧,你过来,陪我说说话。”

薛大姐走过去,接过杜茉莉手中的花,抱着花瓶出去了。杜茉莉端了一个椅子放在床边,对何国典说:“国典,坐吧。”何国典的眼神不安而慌乱,不敢用正眼注视吴老太太。吴老太太想,他的自卑感还很严重的,于是笑着说:“小何,坐吧,到我家里就像是到自己家里一样,不要有什么顾虑,我把茉莉当成我的亲闺女呢,那你就是我女婿,女婿到丈母娘家里,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呵呵,我闺女的眼光不错呀,一看你就是实在人,不要有什么自卑感,走到哪里,你都是个堂堂正正的人!”

吴老太太的一席话,使何国典的内心平静了些,他坐了下来。何国典记起来了,在很多不眠之夜,杜茉莉对他讲过这个老人,他不相信会有这样的老人,面对那么大的灾祸能够坦然面对,他还以为是杜茉莉编出这么一个人来安慰自己的。现在他见到了吴老太太,第一感觉就是老人家身上有一种他身上缺少的豁达和对待人生的积极态度。

杜茉莉也坐在了吴老太太的旁边,她拉过杜茉莉的手,这里捏捏那里捏捏,亲热无间的样子。杜茉莉的脸像一朵重新开放的花朵,何国典的心一阵颤抖,他不明白为什么妻子面对这个老太太时,会如此地放松和快乐,仿佛那些悲恸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吴老太太问杜茉莉:“闺女,小何最喜欢吃什么呀?”

杜茉莉瞟了他一眼说:“他呀,最喜欢吃的就是回锅肉。”

吴老太太说:“还有别的吗?”

杜茉莉想了想说:“还有麻婆豆腐。”

吴老太太又问:“还有别的吗?”

杜茉莉又想了想:“好像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了。”

吴老太太乐了:“就这些东西呀,好说好说,不过,今天中午你要自己下厨哟,小薛她做不来这些菜的。我也正好尝尝你做的菜,你不是说你烧得一手好四川菜吗。”

杜茉莉有点害羞:“我做的都是家常菜,不一定合老人家的胃口。”

吴老太太说:“不管,只要是你烧的菜,我都是要好好品尝的。”

接着,吴老太太就吩咐薛大姐去买菜了。

薛大姐走后,吴老太太就说:“闺女呀,今天的阳光不错,你们推我下楼走走吧!我也想出去散散心,这样美好的阳光可不能浪费了哟!”

杜茉莉痛快地说:“没有问题,我也有这个意思呢!”

吴老太太摸了摸杜茉莉俊俏的脸:“还是我闺女了解我,和我一条心。”

她们亲昵的样子感染着何国典,他心中的那块冰开始融化。如此温馨的情景,他许久没有看到过了,他都好像忘记了还有如此美好的亲情,在他眼里,吴老太太真的变成了杜茉莉的亲娘。

吴老太太坐在轮椅上,杜茉莉给她的下身盖了一条毯子。夫妻俩推着吴老太太走在小区的路上,阳光照耀着他们,也照耀着他们的心灵。小区的景致优美,有各种各样的树木,有假山,也有水流,水中还有清晰可见的游鱼,他们仿佛置身于江南园林之中。

杜茉莉和吴老太太有说有笑的,何国典的脸上也挂着笑意,她们的话语感染着他,他的情绪也渐渐地爽朗起来,尽管还有阴霾笼罩在他黑暗的心底。阳光在他的脸上镀上了一层金色,吴老太太回过头来对他说:“小何,看得出来,你还是心事重重,想开点,凡事都要往好的方面想,我的情况想必你也知道,刚开始时,我不敢出门的,我躲在房间里,灯也不开,希望自己在黑暗中死掉。我怕光,怕见到人,怕听到响动,因为这一切都会勾起我对他们的回忆,会让我痛苦不堪。我厌世,觉得活着很没意思,一切都是灰暗的,恐惧时时刻刻袭击着破碎的心……那样下去肯定是不行的。于是我试探着出来,看看天空,看看绿树,看看花儿,感受阳光的温暖,感受人们亲切的目光,感受自己的呼吸……我重新获得了力量,生活的力量。小何,我理解你的心情,你和我当初的情绪是一样的,你知道吗?你最起码还有茉莉,茉莉是一个多好的女人,你有她这样的妻子是你的福气,你并没有失去一切,你还有完好的身体,如果你像我这样变成了个残废人,你又会怎么样?上天给你留下的东西还很多,你没有权利放弃,小何,你应该珍惜,好好地活下去!哪怕是什么也没有了,只要还剩下一口气,你也要好好地活下去!”

何国典的心在颤抖。

他突然想起了那个黑夜,那是刚刚来上海不久的那个黑夜。他从噩梦中醒来,汗水湿透了他的内衣内裤。他惊惶地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活着有什么意思?他不想活在噩梦之中,他的生活除了噩梦还有什么?可如果自己死了,杜茉莉怎么办,把她一个人扔在人间?不,不!他的脑海里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把她也一起带走,让她和自己一起死!茉莉要是死了,他也就不会有任何牵挂了,他不会再担心她的痛苦和她的未来,他们一家就可以在阴间团聚了,就再也不会有噩梦缠绕,再不会担惊受怕了……何国典变得疯狂,被自己的这个恶毒念头感动,他认为这是最好的解脱方法。他轻手轻脚地爬下了床,摸索着走进了卫生间,卫生间里没有他需要的东西,他又摸进了厨房,他的手摸到了那把菜刀,抓起菜刀。他的眼前浮现出杜茉莉血肉模糊的身体,不,这样太残忍,他不想让杜茉莉这样体无完肤地死去!他放下了手中的菜刀,走出了厨房,重新回到了房间里,他听到了杜茉莉轻微的鼾声,那是活着的人才有的鼾声,人要是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何国典在桌子上摸到了一根尼龙绳子,对,用尼龙绳子勒死她,然后再勒死自己!他仿佛听到了死神的召唤,那是动人的召唤,他的心里充满了喜悦,他们很快就要从这个悲伤的尘世解脱了,另外一个世界里应该没有痛苦,没有灾难……何国典拿着尼龙绳,走到了床头,伸出一只手,摸到了妻子柔嫩的脖子。杜茉莉柔嫩的脖子热乎乎的,很快地,她浑身会变得冰冷。何国典双手颤抖着,准备着把手中的尼龙绳勒在妻子的脖子上。他的心里突然出现了另外一个声音:“何国典,你这个杀人犯,你害死了自己的儿子,害死了李幺妹,你现在要杀自己的妻子,你是个狼心狗肺的人!你下得了手吗?你自己想死,为什么要拉上她呢?”何国典浑身哆嗦,口干舌燥,心底的喊声一遍一遍地变得强烈。何国典挣扎着,该不该下手?杜茉莉突然说声:“国典,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要挺直了腰活呀,你是个男人!”杜茉莉说完这句话后又恢复了平静,何国典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他受不了了,扔掉尼龙绳,抱头痛哭!杜茉莉根本就不知道他内心的想法,被他的痛哭惊醒后,安慰着他:“国典,是不是又做噩梦了?我知道你心里痛苦,你哭吧,痛快地哭!把你心中的痛苦都哭出来,哭完了就好了,痛到了最后,也许痛苦就消失了——”

杜茉莉挽着何国典的手走在柳州公园的小径上,很久以前,他们经常这样走在黄连村的小溪边,憧憬着未来美好的生活。在吴老太太家吃完午饭后,杜茉莉就带何国典来到了柳州公园,好不容易有个休息日,况且何国典的心情看上去也不错,她就决定带他来这里,让他和自己的心情彻底放松一下。何国典没有把那个黑夜里想杀死杜茉莉的事情告诉她,却想对她说出那些从来没有说过的事情。杜茉莉明白他的意思后,鼓励他说:“国典,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我听着,你说什么我都好好听着,你不要有任何顾虑。”她此时的神态就像午饭时那样,何国典内心充满了感动。午饭时,她把她亲手烧的回锅肉夹在他的碗里,微笑地说:“国典,多吃点,你不是喜欢吃我烧的回锅肉吗,我以后会经常烧给你吃的,只要你快乐,我什么事情都可以去做。”那时,他心里突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活着真好,还有妻子的笑脸,还有香喷喷的回锅肉!

何国典心里滚过汹涌的潮水,他不清楚自己有没有勇气把那些事情讲完,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他被妻子温暖着,他不能不把那些事情说出来。何国典想起那些事情,眼睛里出现了恐惧的色泽。杜茉莉说:“国典,不要怕,说出来就好了,就是天塌下来,我也和你一起顶着。”

何国典点了点头。

沉默了一会,何国典开了口:“茉莉,如果没有李幺妹,我不知道会怎么样,是她救了我……”

回忆是疼痛的,那些情景就是过去那么久了,还历历在目,遗忘是不可能的,或者一生也无法遗忘,就像他脸上的伤疤一样,永远留在他的身体上。

何国典被埋在废墟之中,身上堆满了瓦砾和坚硬的泥块,还有木头……他觉得自己没有死,右脸被什么东西划出了一条口子,热乎乎的鲜血淌出来。他挣扎着,双手还能动,可是腿却被紧紧地压住了,他怀疑是落下的房梁压住了双腿。何国典想,自己还活着,一定要爬出去!那时,他没有想太多的问题,只是想着要爬出去,想着老娘和儿子的安危!可无论他怎么挣扎,就是无法动弹。他的双手不停地扒着前面的杂物,给自己多留一些空间,以免自己被全部埋住,连呼吸都困难,那样就没有救了。他大喊着:“娘——”他希望听见老娘的声音,如果老娘没有事情,一定会答应他的,或者还会找人来救他。他喊了不知多久,就是听不到老娘的回应,也听不到别人的声音。他心里十分绝望,但还是这样对自己说:“娘,你会没事的,小雨,你也会没事的,我出去后就去救你们!”最初的惊骇过去后,他忘记了身上伤口的疼痛,想的就是要活着出去,因为他心里装的是老娘和儿子!他的双手还是不停地扒着,在频繁的余震的轰响中挣扎。天渐渐地黑了,何国典又被恐惧的潮水淹没,他搞不清楚外面的状况,根本就不知道他赖以生存的这片山地已经支离破碎,完全变了模样。他在黑暗中大声喊叫着,希望有人能听到他的声音,那样就会有人来救他。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他要是出不去,老娘和儿子获救的希望也会越来越小,焦虑、恐惧以及莫名其妙的愤怒折磨着他的心灵。突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国典,国典——”是李幺妹的喊声,他怎么就没有想到喊她的名字呢?听到李幺妹的声音后,何国典来了精神,他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幺妹,我在这里——”李幺妹哭出了声,过了一会,她哭喊道:“何国典,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还活着啊,你心里装的都是你的猪,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啊——”何国典大声说:“幺妹,你去看看我娘,看她怎么样了?”李幺妹哭喊道:“村里的房子都垮了,没剩几个活着的人了。你娘也——”何国典吼道:“李幺妹,你胡说,我娘不会死的,不会死的!”李幺妹说:“都死了,都死了!就你还活着,想想怎么出来吧——”何国典继续吼道:“我怎么出来,怎么出来——”李幺妹说:“没良心的东西,我来救你,我就是死,也要把你刨出来!”何国典根本就不知道,李幺妹是因为去帮他挖黄连,才躲过了一劫,突如其来的大地震让她目瞪口呆,她死死地抱着一棵树……她清醒地回到残酷的现实中,就疯狂地朝村里扑去。她的公公婆婆还有小儿子,都埋在了废墟之中。李幺妹确认自己的亲人全部遇难后,才想起何国典。她发现何国典还活着,就不顾一切地对他进行施救。好在何国典是埋在老屋里,要是埋在钢筋水泥的新楼房里,就是活着,凭她一个人的力量也不可能把何国典救出来。就是这样,李幺妹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何国典从废墟里拖出来,那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了。天上落着大雨,面对李幺妹,何国典来不及说一声谢谢,李幺妹就气喘吁吁地说:“我们赶快到镇上去吧,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何国典知道她说的他们就是她的大儿子和自己的儿子何小雨,这也是何国典焦虑的问题。于是,他们就朝米镇方向狂奔而去,他们的前面还跑着李幺妹家的那条狗。

说到这里,何国典的眼睛里积满了泪水。

杜茉莉轻轻地对他说:“幺妹是你的救命恩人呀,我们都应该记着她!”

他们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了下来,他们的双手紧紧地相握。

何国典悲伤地说:“可是幺妹死了,我看着她死,却无能为力!她跑得飞快,我因为膝盖有伤,远远地落在了她的后面,一路上,她总是停下来,回过头来招呼我,让我走快一点。我拼命追赶着她。她又一次停下来,站在山脚下,回过头来招呼我。我记得她当时的样子,她浑身湿漉漉的,一绺头发粘在额头上,她的脸色苍白。她喊了我一声,我正要赶上去,突然又一阵山摇地动,我看着山上滚下来许多石头……我来不及喊她,让她快走,石头就把她砸倒了,不一会,她的身体就被滚落下来的石头埋起来了,她家那条狗好像要去救她,结果也被石头砸死了……如果她不回头来招呼我,也许她不会死,是我害死了她呀——”

何国典流下了滚烫的热泪。

杜茉莉用纸巾擦着他脸上的泪水说:“国典,不是你害死了她,是地震,是地震夺去了她的生命,夺去了那么多人的生命!”

何国典泪眼蒙眬地望着妻子,无语。

杜茉莉说:“我们会记住幺妹的!”

何国典喃喃地说:“记住有什么用?”

杜茉莉说:“有用的,国典,记住她,你才知道感恩,才知道生命的珍贵!”

何国典还想说什么,他思想斗争了好大一会,还是没有把想说的话说出口,他想,如果哪天,坦然地把心中那个一直折磨着他的秘密说出来,也许能够真正地从黑暗的梦魇中解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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