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看书

字:
关灯 护眼
微看书 > 幸存者. > 第五章

第五章 (第2/2页)

学校门口传达室的那个保安一直盯着她,提防着她,也许他就是那天阻拦何国典进入这个学校的保安。

这时,一个人走到她的面前,对她说:“是你呀,站在这里看什么呢?”

杜茉莉浑身一激灵,扭头看了看这个人。他就是中江路派出所的民警王文波,他今天没有穿制服,穿了一件米黄色的夹克衫。杜茉莉慌乱地说:“没什么,没什么。”

王文波笑了笑,也往学校里看了看,说:“是不是来看那个孩子,像你儿子的孩子?”

杜茉莉诚实地点了点头。

王文波说:“看看是不是会觉得心里好受些?”

杜茉莉摇了摇头。

王文波叹了口气说:“我十分理解你的心情,真的,其实我希望你看见那个孩子,心里会好受些。但实际情况只会增加你的痛苦,所以,你还是不要看的好。”

杜茉莉说:“不看,不看了。”

说着,推着自行车要走。

王文波善意地说:“多想点美好的事情,也许会好些。”

杜茉莉突然大声朝他说:“天下哪里有那么多美好的事情!”

她说完后自己也吃了一惊,她怎么能够朝警察大声说话?她骑起自行车,一溜烟跑了。

王文波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杜茉莉的情绪糟糕透了,早上送何国典去工地时的爽朗心情飞到爪哇国去了。她在菜市场里买了一斤五花肉,买了些辣椒和黄豆,回到了住处。她推开门,一股浊气扑面而来。她把肉和菜放到逼仄的厨房里时,看到几只蟑螂在灶台上爬,她一阵恶心。她想,难道自己就只配在这个肮脏的小房子里生活?这些年,她独自在举目无亲的大上海含辛茹苦,究竟为了什么?这多年和丈夫儿子的痛苦分离,究竟值不值得?如今,那用她的血汗钱建立起来的新楼房已经轰然倒塌,变成了一片废墟,给她带来无限希望的儿子何小雨也离开了人世,她突然觉得特别的无望,她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是最重要的。这种情绪出现过无数次,一次一次都过来了,她不知道能不能迈过现在这个坎!

杜茉莉突然操起菜刀,使劲地朝灶台上拍下去,蟑螂四散奔逃,很快就无影无踪了。有一只蟑螂被他拍死在灶台上,变成了一摊烂糊。杜茉莉仰起头狂笑起来,笑得眼泪横流,浑身颤抖。狂笑过后,她用一块旧抹布擦掉了蟑螂的尸体,扔到了垃圾筐里。

不一会,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

杜茉莉拿起菜刀,正准备切肉,听到敲门声,她就拎着菜刀走了出去。她打开门,看到门口站着那个黑脸壮汉。黑脸壮汉看到她,眼珠子转了一下,充满怒气的话还是脱口而出:“你他妈的在干什么呀!吵吵闹闹的,要不要让人睡觉了!”

杜茉莉气不打一处来:“我在自己家里干什么关你什么事情?现在是什么时候,你知道吗?是下午,下午!你睡什么觉!”

黑脸男人盯着她,不知说什么好,他没有想到这个女人会如此和自己说话,瞧她的眼神,那么的凌厉。

杜茉莉举起手中的菜刀,大声说:“滚,滚!不要烦我!”

黑脸壮汉轻轻说了一声:“好男不和女斗!”然后就撒腿跑了。

杜茉莉砰地关上门,背靠在门上,胸脯一起一伏,她咬着牙自言自语道:“人倒霉了,什么乌龟王八蛋都可以来欺负我!”

杜茉莉烧了一锅饭,炒了一大盘的回锅肉,又把黄豆给炒了。炒黄豆的香味在房间里飘散,很快地掩盖了房间里的那股浊气。她把饭菜端到房间的小饭桌上,拉了个椅子,一屁股坐下来,用筷子夹起一块肉,塞进嘴巴里,大口地吃将起来。杜茉莉吃饭的样子十分疯狂,狼吞虎咽,像是饿了很多日子。很多时候,她碰到烦心事时,就会如此疯狂地吃东西。其实,在她吃东西的时候,她根本就吃不出什么味道,吃饭只是一种机械的运动。很快地,她就吃下了两碗饭,把那盘回锅肉一扫而光。吃完饭,杜茉莉脑海一片空白,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前方。前方窗户下的桌子上,放着那个相框,儿子和何国典都在看着她。

在她渐渐模糊的眼中,相片中的自己和何国典渐渐地模糊,最后完全看不清楚了,只有儿子的形象越来越清晰。她发现小雨从相片中跳落到地上,那小人儿站在地上,慢慢地长高,然后一步一步朝她走了过来,边走边说:“妈妈,我不要住新的楼房,也不要你给我买变形金刚,我只要你和我在一起——”杜茉莉用手背使劲地揉了揉眼睛,然后定睛一看,何小雨已经走到了自己的面前,他鲜活的小脸变成一片死灰,明亮的眼睛也变得黯淡无光。她伸出双手,企图把何小雨拉到自己怀里来,可何小雨一下子跳开了。杜茉莉自言自语道:“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小雨已经死了,已经死了!”她听到何小雨阴冷的话:“妈妈,我没有死,我就站在你面前,我没有死!你明明看到我了,怎么就说我死了呢?妈妈,以前你总不和我在一起,现在,我和你在一起了,妈妈——”

杜茉莉大喊:“不,不,小雨你已经死了,不要折磨妈妈了,妈妈受不了了,受不了了哇——”

杜茉莉看到何小雨惊恐地看着自己,一步一步地往后退,退到桌子旁边的时候,渐渐地变小,小到如一粒灰尘,然后化成一股青烟,飘走。她又大声喊道:“小雨,你不要走,不要走,你不能就这样抛下妈妈!小雨,你回来,让妈妈抱着你,温暖你——”

何小雨不见了,真的不见了。杜茉莉的心灵陷入了黑暗之中,天也渐渐暗了下来,窗外城市夜色斑斓,屋里却一片漆黑。她坐在那里,巨大的孤独感潮水般袭来,将她淹没。杜茉莉在黑暗中挥舞着双手,她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可什么也抓不到。如果在洗脚店里,她不会有这样绝望的感觉,如果何国典在,她也不会如此绝望,可她已经离开了洗脚店,何国典也去了建筑工地。杜茉莉恐惧地睁大眼睛,大口喘息。

她的手摸到了饭桌上的黄豆。

她抓起一把黄豆,塞进嘴巴里,用力地咀嚼,“嘎吧”“嘎吧”的响声使她觉得自己还活着,还没有在黑暗中窒息而死。杜茉莉站了起来,走了几步,伸手摸到了房间里灯的开关,她使劲地按了下去,灯亮了。白灿灿的灯光显得那么不真实,房间里的一切还是那样,没有任何改变。寂寞和孤独还是那么强烈地占据着她无望的心灵,虽然她嘴巴里还在咀嚼着炒黄豆,却感觉不到黄豆的香味。杜茉莉喃喃地说:“我不要这样的生活,不要!不要!”

她的目光落在角落里的酒瓶子上,好像还有半瓶白酒,那是何国典喝剩下的酒。喝醉酒难道真的可以忘记一切苦痛?可以让灵魂安宁?她走过去,躬下腰,一把抓起那个酒瓶子,摇了摇,里面果然还有酒。她拧开酒瓶盖,不顾一切地往嘴巴里灌,她像是在喝白开水,半瓶酒不一会就全灌进了肚子。她不会喝酒,以前只要喝一杯就醉,这半瓶酒灌进肚子后,很快地,她就觉得天旋地转,仆倒在床上,不省人事。

杜茉莉在奔跑,没命地在满目疮痍的山地上奔跑。天空中下着雨,黏稠的血雨,浓郁的血腥味包裹着她,整个世界一片血色。她的身后有很多血淋淋的人喊叫着,追赶着她。杜茉莉边跑边回头张望,追赶她的人中有自己的父母,有何国典的老娘,还有李幺妹以及村里的很多人。她看不清楚他们血水糊住的面容,不知道他们追赶她时是什么表情,只能听见他们的喊叫:“抓住她,抓住她,抓住这个连儿子也不要了的女人——”根本就没有路,她在坎坎坷坷的山地上费劲地奔跑,一不小心脚一滑,摔倒在地上,地上的泥土也被血水浸透了,烂糊一片。追赶她的人眼看就要赶上来了,她奋力地爬起来,喊叫着:“国典,你在哪里?国典,快来救我呀——”任凭她怎么呼喊,何国典就是不见踪影。她没跑几步,又摔倒在地上,她在血色的泥浆里挣扎。她抬起头,看到血雨中站着何小雨,她同样看不清他的表情,可她坚信,他就是心爱的儿子何小雨。她一只手撑在地上,另外一只手伸向小雨,恓惶地叫道:“小雨,救我——”此时,后面追赶的人越来越近,她可以听到清晰的、越来越响亮的、纷沓的脚步声。何小雨站在她的前面,一动不动,他冷冷地说:“我不认识你,为什么要救你!”杜茉莉哭了:“我是你妈妈呀,小雨,救救我——”何小雨又冷冷地说:“你骗我,你不是我妈妈,我妈妈不是你这个样子的!”杜茉莉绝望地喊叫:“小雨,我是你妈妈,你过来仔细看看,我真的是你妈妈!”何小雨说:“你不是我妈妈,我为什么要过来看你。”这时,那些人已经冲上来了。他们扑在杜茉莉的身上,又抓又打。他们边打她边说着一些让她心惊肉跳的话。“打死她,打死她!”“这个女人早就不是我们黄连村的人了,打死她!”“她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管,跑到外面去和别的男人乱搞,打死他!”“打死这个贱人,我们撕了她的肉吃吧!”“对,吃她的肉!吃她的肉!”于是,那些人就用手把她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地撕扯下来,塞到嘴巴里,疯狂地咀嚼。还有一个人把手伸进了她的胸腔里,掏出了她的心,狰狞地说:“大家看呀,她的心好黑呀!”有人就说:“吃了它,吃了它!”那人手捧着血淋淋的心脏走到一直在旁边冷漠地观看的何小雨面前,对他狞笑着说:“小雨,你把它吃了吧!”何小雨一点也不害怕,十分镇静地说:“我不吃,它脏。你们吃吧,我看你们吃就可以了。”杜茉莉掉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杜茉莉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天还没有亮。房间里的气味难闻极了。她觉得自己的口腔很黏很臭。她的头也很痛,像有个紧箍使劲地往里勒。浑身冰冷的杜茉莉起了床,摇摇晃晃地朝卫生间走去。她屙完尿,还坐在抽水马桶上一动不动。杜茉莉吞咽了一口口水,嗓子干干的生痛。

她心里在问自己:“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她突然想用自己的头去撞墙,也许死了真的就一了百了了,活着一点意义也没有。

窗外刮着凛冽的风,像魔兽在大声怪叫。

此时,她想起了何国典,这样寒冷的夜里,他在工棚里会不会冷?有了对丈夫的关爱,她体内绝望的毒素变淡了些。她不能扔下何国典不管,如果她死了,何国典该怎么办?他会像一片枯叶在冬天的风中飘零,当他绝望地穿过城市街道的时候,那双悲恸的双眼会灼伤岁月的迷雾。

杜茉莉叹了口气,站起来,走出了卫生间。她看了看闹钟,已经是早晨5点多了。她的目光又落在了那张照片上,一看到何小雨那张脸,她浑身又颤抖起来,内心紧张极了。她强行让自己的目光从照片上移开,走过去,把相框倒扣在桌面上。就是这样,她也无法排解紧张的情绪。她很清楚,这种情绪十分地危险,也许会让她疯掉,也许会让她自杀。

杜茉莉自言自语道:“杜茉莉,你放松,放松!从你的头发开始放松,对,你的头发一根一根地放松了;你的头皮也开始放松,对,很好,你的头皮也放松了;闭上眼,放松你的眼睛;然后放松你的鼻子;你的嘴唇也要放松;还有你的耳朵;是的,你整个脸部都放松了;你的脖子也开始放松,不要紧张,接着放松你的右手,自然地放松,下垂,不要动,对,再放松你的左手……你全身都放松了;最后,放松你的心脏,只有你的心脏放松了,你才能从紧张的情绪中解脱……”

杜茉莉睁开了眼睛,她无法放松自己的心脏,她的心脏还在一阵一阵地抽紧。这可怎么办,她不想活在痛苦的梦魇之中,她要从黑暗的心灵中挣扎出来。可她现在做不到,做不到!

杜茉莉突然想起了吴老太太。

吴老太太是她一个特殊的客人。去年夏日的某天,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走进了“大香港”洗脚店。她不是来洗脚,也不是来按摩,进来就问前台坐在那里修指甲的老板娘宋丽:“你们这里,谁按摩的手艺最好?”

宋丽马上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满脸堆笑地说:“我们店里的员工手艺都挺不错的。”

年轻女人面无表情地说:“这话听上去怎么那么假,我问你,谁的手艺最好?”

宋丽觉得这个女人很不好说话,又不敢对她说什么不好听的话,还是堆着笑脸说:“我说的不假,真是每个人的手艺都不错,进我们店的员工都是我亲自考察的。”

年轻女人冷笑了一声说:“是吗?给我推荐一个最好的,听明白没有,最好的!”

宋丽想了想说:“那就23号吧。”

年轻女人冷冷地说:“叫出来给我看看!”

宋丽就大声叫道:“23号,你出来一下!”

杜茉莉从里面走了出来。

宋丽指着她说:“就是她!”

年轻女人的目光在杜茉莉的全身上下审视了很久,嘴巴里才吐出一句话:“那就是她了!”

原来,年轻女人是要找个按摩工去她家里给她母亲服务的,她母亲就是吴老太太,一个下身瘫痪的老太婆。年轻女人要她每周去一次,给老太太按摩两个小时。

第一次上门的时候,杜茉莉有点忐忑不安,她不知道吴老太太是个什么样的人,因为很多老太太的性格都很怪,不好对付,而且她还是个下身瘫痪的老太太。给杜茉莉开门的不是吴老太太的女儿,而是她家的保姆薛大姐。薛大姐是个健硕的中年妇女,看上去十分能干。后来杜茉莉才知道,吴老太太的女儿在她到“大香港”洗脚店去请按摩工的第二天就出国了。薛大姐刚刚把杜茉莉迎进屋,她就听到一个爽朗的声音:“小薛呀,是不是按摩的人来了?”

薛大姐笑着说:“老人家的耳朵真好,是的,是她来了。”

吴老太太在房间里说:“太好了,快请她进来了,我有些日子没有按摩了,骨头都生锈了。”

吴老太太的声音极富感染力,从她的声音判断,这是个开朗乐观的老人,杜茉莉的心稍微安定了些。她一走进吴老太太的房间,就闻到了百合花的芳香,她的房间很洁净,墙壁上挂着一个很大的相框,相框里镶着大幅照片,那是好几个人的合影,看上去是一张全家福。吴老太太脸色红润,皮肤嫩得像孩童一般,她半躺在床上,戴着镶着金边的眼镜,穿着一身白绸布的睡衣,手上还拿着一张报纸。

吴老太太看到杜茉莉就笑了:“哟,挺标致的姑娘,好呀,看来我闺女的眼光就是不俗,让我赏心悦目呀!”

吴老太太的话没有挖苦的成分,杜茉莉的脸却羞红了。

吴老太太又乐呵呵地说:“哟,还脸红了,脸会红的人有良心,我喜欢,现在社会上很多人,都不知道什么叫羞涩了。”

杜茉莉笑着说:“老人家不要夸我了,其实我这个人不像你说的那么好!”

吴老太太说:“我不管,我认为你好,你就好,我看人相信第一感觉,好了,我不和你耍贫嘴了,姑娘,快过来给我按摩吧,好久没有好好享受了。”

杜茉莉微笑着走过去。

吴老太太说:“先给我按背吧,然后再按腿脚,各按一个小时。姑娘,来,把我的身体翻过来。”

杜茉莉帮助她把身体翻了过来,吴老太太的头偏着枕在枕头上,像个淘气的孩子一样笑看杜茉莉。

第一次上门,吴老太太就对杜茉莉产生了好感,杜茉莉也喜欢上了这个开朗善良而又很会享受生活的老人。她在给老太太做按摩时,老太太不停地说些笑话什么的,让杜茉莉十分开心,两个小时做完后,她觉得特别轻松,一点儿也不累。吴老太太也没有忘记夸奖她的手艺,说杜茉莉是给她按摩的几个人中最好的一个,还叮嘱她下周的这个时间一定要准时来。杜茉莉临走时,吴老太太让薛大姐送了一箱苹果给她。她死活不要,吴老太太拉下了脸:“你给我拿着,这不是苹果,是我的一片心意,难道你可以拒绝我的心意?”

薛大姐也笑着说:“姑娘,拿着吧,你不拿,老人家要生气的!”

杜茉莉无奈,只好收下。

时间长了,杜茉莉和吴老太太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交,每次上门去给她按摩,就像去看自己的母亲,心里那种感觉特别美好。她有什么心事都会和吴老太太说,吴老太太会耐心地听她说话,用深入浅出的道理解开她心里的疙瘩。但是,杜茉莉从来没有问过她是因为什么造成下身瘫痪的。今年五月,四川发生大地震后,吴老太太第一个打电话给她,问她家里的情况。当她得知杜茉莉的家乡遭灾后,马上就让她回家,并且说,需要钱的话,就到她那里去取。吴老太太还对她说,无论家里发生了多大的事情,都要沉住气,不要往绝路上走。吴老太太表示,在上海等着杜茉莉回来,在她回来之前,她不会再找任何人上门按摩。就是在杜茉莉回四川后,吴老太太还经常打电话给她,嘘寒问暖的,鼓励她渡过难关。杜茉莉每次接完吴老太太的电话,就泪流满面,在回上海之前,她没有告诉吴老太太真相,怕老人家难过。

杜茉莉回到上海后,第一时间去了吴老太太家。杜茉莉的到来让吴老太太高兴而又难过,她拉着杜茉莉的手,仔细端详着她憔悴的脸,痛心地说:“闺女,你瘦了,下巴也变尖了,眼眶都黑了,成大熊猫了,你受了多少苦呀!这么大的灾难,四川有多少人受苦呀!你能够回来,我高兴哪,闺女!”她伸出另外一只手去摸杜茉莉的脸,她的手温暖而又柔软。杜茉莉仿佛从她的身上感受到了母爱,这些日子以来心灵的折磨让她站在了崩溃的边缘,她像个孩子,抱着吴老太太的手呜咽。

吴老太太伤感地说:“闺女,难为你了,你哭吧,把心中苦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憋着会中毒的,中毒深了,人就垮了,生命也枯萎了。”

杜茉莉的恸哭让薛大姐也流下了眼泪。

吴老太又说:“闺女,我知道你心中有事隐瞒我,我打电话给你的时候,就从你的声音里听出来了,你家里也出了大事,如果没有什么事情,你不会是那种悲凉的语气的,我了解你,你是个平和的姑娘。那段时间里,我每天都守在电视机旁,在那些惨痛的画面中寻找着你的身影,希望能够知道你的真实情况。那真是让人揪心的日子呀,现在想起来,心里都不好受。闺女,你就把你心里的话都吐出来吧,不要憋着,那样很伤身体,那些东西真的是毒,会毒死人的。我知道你不愿意说出来,是怕再勾起你痛苦的回忆,可你需要倾诉,那是你内心的一个出口,释放你内心痛苦的一个有效的出口。说出来吧,闺女,说出来就好了。”

杜茉莉本来不想说那些悲恸的事情,吴老太太慈祥的话语仿佛给自己指明了一条道路,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缕光,神性的光,它将指引她泅渡苦难之海,到达彼岸。她边恸哭,边把发生的一切一股脑地倾吐出来。吴老太太在她倾诉的时候,把温暖的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专注地看着她,眼睛里充满了慈爱,认真地倾听。

杜茉莉把心里隐藏了许久的话吐出来后,泪眼蒙眬地看着吴老太太。

吴老太太轻轻用纸巾擦去她脸上的泪水,柔和地说:“闺女,没事了,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你失去了儿子,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婆婆,可你还幸运地拥有丈夫,你应该珍惜。”

杜茉莉感觉到吴老太太身上有种强大的力量在向她传递。

吴老太太含着泪微笑:“我现在笑,你一定会觉得奇怪,你给我讲了如此悲恸的事情,我还笑得出来。我也希望你笑,面对灾难哭泣是正常的反应,那些天,我也常常看着电视流泪,可我还是希望大家用笑容面对,在最艰难的时候,笑需要勇气。你一定想知道,为什么我的下身会瘫痪,你从来没有问过我,我也从来没有告诉过你,那是我心里的一块伤疤,也许重新揭开它,我的心会流血,可我现在还是要微笑地讲给你听,或者对你会有些好处。”

接着,吴老太太平静地给杜茉莉讲了一件发生在两年前的事情:“我老伴早几年就得癌症过世了,他死后,我十分悲伤,我儿子就把我接过来和他一家人住在一起,我女儿一直在国外,她父亲去世时回来了一下,不久就走了,她在那边成了家,不可能总是陪着我。我儿子是一家公司的高管,我儿媳妇是个老师,我孙子和小雨一样的年龄。他们都是很有教养的人,对我十分孝顺,和他们在一起,我渐渐地从失去老伴的痛苦中走出来。我记得儿子和我说过一句话,他是这样说的:无论我们多么亲密的关系,总有一天会离开的,不过有的人走得早,有的人走得晚,早走的人解脱了,留下的人不应该有痛苦,应该快乐地活着,因为总有一天还会在另外一条道路上相逢。儿子经常在周末的时候开着车带着我们全家人出去游玩,我们过得很快乐,特别是我那孙子,每次出去玩,他都开心得不得了。人有时就是乐极生悲,两年前的一个周末,儿子像往常一样带我们出去玩,记得那次去的是苏州,我们在苏州住了一个晚上,那个晚上,可爱的孙子和我住一个房间,他临睡时突然问了我一个问题:奶奶,如果你再也见不到我了,你会想我吗?我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让他不要乱想,早点睡。第二天,我们又玩了一个上午,吃完午饭,我们才往回赶。儿子开车,儿媳妇坐在前面的副驾驶的位置,我和孙子坐在后座上。孙子上车后就想睡觉,也许他玩累了。他躺在后座上,把头枕在我的腿上,车开出去不久,他就睡着了。不久,我看到有一辆大货车在超我们的车,突然,轰的一声,我的身体猛烈地往前冲去,觉得心脏剧烈地疼痛了一下,就昏迷过去了。我醒过来后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下身麻木动都动不了了。我就问医生,我孙子呢?我儿子呢?我儿媳妇呢?医生不愿意告诉我。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什么,但是我心里一直在想,他们会没事的。可事实上,他们都死了,就我一个人活着。当我得知这个残酷的事实后,我昏死过去了。那种悲恸是无以言表的。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呀!为什么我这个没用的老太婆不死,他们却死了,我儿子儿媳妇那么年轻有为,他们又是那么好的人,我那孙子更是让我悲痛,他还那么小,人生的滋味还没有真正尝过,就这样走了。我想起头天晚上他和我说的那句话,就拼命地骂自己,为什么没有重视他的话。很长时间里,我都不相信他们死了,每天早上醒来,都充满期待地等待他们来给我请安,期待孙子拉着我的手起床。随后,我就噩梦连连,心里十分绝望。我女儿从新西兰回来陪我,每当她见我从噩梦中醒来,就和我说话,安慰我,让我坚强地活下去,其实,她在安慰我的同时,她心里也被巨大的痛苦折磨!她陪了我好几个月,给我请好保姆看我情绪稳定后才回新西兰,以后就每年回来一次。很多时候我也想不开,特别是出院后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心里会产生特别孤独和绝望的情绪。那天上午,小薛去买菜了,房间里突然变得无比冷清,我突然觉得活着特别没有意思,这种有毒的情绪折磨着我,让我不能自拔,我就拿起床头柜上的那瓶安眠药,全部倒进了自己的嘴巴。要不是小薛回来及时发现,把我送到医院里去,那我早就命归黄泉了。其实,在那之前,我不像现在这样平和,而是一个喜怒无常的老太婆,我经常会莫名其妙地朝小薛发怒,找碴骂她,还摔东西,连我自己都十分讨厌自己,有时良心发现,觉得挺对不起小薛的,可我又不会给她认错。小薛真是个善良的任劳任怨的人,她从来没有顶撞过我,或者撂挑子不干了,尽管有时被我的无理气得抹泪。把我送到医院抢救过来后,小薛含着泪对我说:‘老人家,你不能这样想不开呀,你要替我想想,你要有个三长两短,你女儿回来会要我的命的!她会以为我虐待你,把你逼上了绝路!你要好好活着,等下次你女儿回来,你如果不满意我,你可以让你女儿重新给你找个保姆。可是,在她回来之前,你就担当点,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你就和我说,我改,你打我骂我都可以,只要你高兴!’看着小薛可怜巴巴的样子,我觉得不应该这样对待她。我也想起了女儿,如果我这样走了,那她怎么办?我是她在国内唯一的亲人了。我突然想起了儿子在我老伴死后对我说的那句话:‘无论我们多么亲密的关系,总有一天会离开的,不过有的人走得早,有的人走得晚,早走的人解脱了,留下的人不应该有痛苦,应该快乐地活着,因为总有一天还会在另外一条道路上相逢。’这句话像一道光,重新照亮了我黑暗的心灵,他们没有死,他们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我们总有一天还会见面,我们应该相互在此地和彼地快乐地生活,耐心等待相逢的那一天!无论多长时间,我们相隔多远,我们都会彼此相互守候,相互温暖,相互信任。我出院后,就让小薛去把那张全家福的照片拿去放大,装在相框里,挂在我卧室的墙上。在此之前,我害怕看到这张照片,因为看到他们,不可名状的痛苦就会像毒蛇一样钻进我心里。我必须面对现实,面对他们,逃避和痛苦都无济于事。我每天看着照片中的他们,就想着他们在很远的地方等我的情景,我就想着迟早一天我们会见面的,心里就宽松起来。痛苦也会在某些黑夜里来临,我就会打开灯,看着照片上的他们,挨个挨个地和他们说话,说这个世界上最温暖的话,最后说得我自己的心里也温暖起来,我就安然地睡去……这个世界上,天灾人祸是那么的普遍,我们都要在痛苦中让心灵变得坚强,变得温暖,勇敢地面对。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灾祸会重新降临到我们头上,所以,当我们活着的时候,就要过好每一天,珍爱生命!这样才对得起死去的亲人,对得起自己。这话说出来容易,做起来是很难的,特别像你这样的情况,我希望你能够尽快地走出灾难带来的阴影,走向正常的生活!闺女,从今往后,你心里有什么疙瘩排解不开,你就来找我说话,打电话给我也可以,我愿意和你交流。”

吴老太太的讲述也像一缕光,透进了杜茉莉黑暗的心灵。

吴老太太说完这些,就让薛大姐抱来了一个红漆描花的小木箱,小木箱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吴老太太打开了小木箱,里面有一沓封好的人民币。吴老太太拿起那沓人民币递到杜茉莉的面前说:“闺女,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收下,日后或者可以派上什么用场。”

杜茉莉显得十分紧张:“老人家,这钱我不能要,不能要。我有手有脚,自己可以赚钱的!”

吴老太太微笑着说:“闺女,我喜欢你这样有骨气的人,再苦也靠自己的双手创造属于自己的财富,你有你自己的人格,这一点我毫不怀疑。可我要和你说的是,我给你钱不是施舍,没有任何瞧不起你的意思,这是我的一片心意,明白吗?”

杜茉莉说:“我明白,可我不能收,真的不能收!”

吴老太太说:“你是不是担心我把钱给你了,我就没有钱花了,这个你放心,我还有养老金,我女儿也会经常寄钱回来给我,我够花的。你就收下吧,闺女!给老太婆一个面子。”

这时,站在旁边的薛大姐说:“你就收下吧,这是老人家的一片好心。地震发生后,老人家把她15万的存款都取出来了,这是老人家一生的积蓄,她留下了1万块钱,然后将那14万块钱全部捐出去了。那天,还是我推着轮椅送她到居委会,亲眼看到她把钱交给他们的。”

杜茉莉说:“老人家,这钱我真的不能收,收了这钱,我心里会不安的,真的!”

吴老太太拉下了脸,把钱强行塞在了她的手上:“你一定要收下!否则你就不要来看我了,我们也当从来没有认识过!”

杜茉莉含泪接过了那沓人民币。这钱她是不会动的,等一切过去之后,她会原封不动地还给吴老太太,她不能花老人家的钱,不能!从那以后,每当杜茉莉有想不开的事情,就会对吴老太太说,吴老太太身上仿佛有种神奇的力量,总能让她痛苦的心灵得到缓解。回到家里,她就会用吴老太太的话来开导何国典,何国典的内心是一块坚冰,她要把它融化。

想起吴老太太,杜茉莉的情绪才暂时地放松下来。她走到桌子边上,拿起昨天晚上倒扣在桌面上的小相框,凝视着儿子栩栩如生的面容,轻声地说:“小雨,你没有死,真的没有死。你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你在那个地方等着我们,我们迟早会在那里相逢的,小雨!”说着,她憔悴而秀丽的脸上露出了凄婉的微笑,无论怎么样,她毕竟面对照片中的儿子微笑了,在这个冬天的清晨,窗外的天空渐渐明亮。吴老太太也和她说过,要让自己的心理恢复正常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那是一场持久战。杜茉莉突然想起来了,今天下午应该去给吴老太太做按摩了,尽管她离开了“大香港”洗脚店,她还是要坚持去给吴老太太按摩的,还可以把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向她倾诉,把心中积郁的毒排解出来。杜茉莉也想起了何国典,不知道他是怎么度过这个漫漫长夜的。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