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泪满断桥村 稻香红太阳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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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星期天,早饭后,白翼坤对中伟和文刚说:“公共食堂不办了,我们还有两条长凳子,在玉容家,你们回去抬来吧。”
春琴和国忠、翔宁一听,都闹着要回老家去看看。文刚说:“三十多里路哩,你们走得动?”“我能走!”“我能跑!”春晴和国忠抢着说。六岁的祥宁说:“走不动,三哥背。”文刚说:“反正是耍,他们想去就去。未必一天,还走不了这六十里?”三个小弟妹都高兴得直嚷:“回家啰!回家啰!”中伟、文刚五姊妹兴高采烈地出了门。
自从家搬进城以后,文刚已经一年多没有回过断桥河的老家了。那门口的小路,小路上的竹林,竹林里的草房,小路下面草房里的玉容,院坝里爱说笑话的堂兄廖发祥,万大嫂,他们的儿子清华、士兵,士全,不时又在脑海里浮现。他们回去时走小路,这五姊妹一路上说说笑笑,连六岁的祥宁都只让文刚背过两次,他们已经过了庙子井,爬上了洞府山,这里已经能够看见老家竹林下的白毛冲了。虽然是阴天,看来已经是正午了。文刚站在洞府山头,向四周一看,眼睛能见到的十来里路内,都不见炊烟。一路上看来,苞谷,虽然还是半青不黄的,可是,一些苞谷秆上,却见不到苞谷了;田里的稻谷,快到收割的季节,长势还好。而苞谷秆上,成串成串的老鼠,爬上来又梭下去,梭下去又爬上来,见了人都不害怕。而路上,几乎没有碰见过行人。他明白:这些地方,饥荒还没有完全过去。小弟妹们,看见了自己的家,满以为进屋就会有什么可以吃的,所以步子也更快了。
他们回家的路,要先经过公共食堂外的一个大塘,顺大塘坎过去,就是公共食堂,也就是玉容的家了。文刚说:“先去公共食堂看看,只不过多走两根田埂,也顺便抬凳子,看看玉容,一年多没有见了。”中伟说:“可以。”五姊妹来到了玉容的家门口。文刚很兴奋,马上就要见到差不多又浮上脑际的玉容了,她满脸的笑容、健壮的身姿,清脆的笑声,文刚总是时时想起,而且有很想见到她的强烈的愿望。文刚大声地喊道:“玉容姐!”以前,这三个字在这里一飞出去,草屋里会立即响起“呃——”的长长的回答声,并随声飞出甩着长辫儿的玉容来。可是这一次,这三个字出去就好比石子扔进了烂泥里,听不到一点儿回声。
廖文刚又下意识地喊了一声“玉容!”还是没有人答应。廖文刚情不自禁地进了屋。只见玉容的正房子外面,公共食堂时打的四个大灶还在,上面安的四口大锅,却不知到哪里去了;四个大灶现在成了四个大黑洞,使这院子里有了些恐怖的气氛。正房子左手边的那个排列,把原来的墙打掉变成的一间长长的大房子,里面已经一张桌子都没有了,显得是那样的空虚和冷清。文刚现在想起的是玉容拴着蓝色长围腰的样子。奇怪的是,玉容家的所有的门都是开着的,文刚一间一间地看了,一个人都没有,蜘蛛网倒不少。文刚家的两条长凳却在堂屋里,凳子面上,积满了灰尘。文刚顺着后门出去,那里顺小路就可以走到通自己家门的大路上。文刚站在玉容家的后门往上一望,惊得呆住了,他惊喊:“二哥,快来!”这时,一阵风卷来,坟地周围的苞谷叶子发出沙沙的叫声。中伟和姊妹们闻声赶过去,中伟也大吃一惊,喊道:“三座新坟!”在正午的阴云之下,后门上方十来米远的王家坟地里,三座一样大小的土坟,泥黄黄的,草还没有长出——完全是新的。文刚是懂得的,这个地方人死了,只能埋到自己的祖坟山里。文刚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谁:“玉容家,哪些人死了呢?”二哥说:“回家问问廖发祥、万大嫂就知道了。”
中伟、文刚回到院子里,用嘴吹掉了凳子上积的灰尘,各人肩上扛一条凳子,五姊妹一同穿过坟地,来到了自己的家门口,竹子在风中轻轻地摇晃,发出“沙沙”、“嘎咕”的声音。以前文刚放学走到竹林里,那条狗就会蹦跳着跑出来迎接,文刚摸摸狗耳朵,花狗就会摇着尾巴跟在后面跑。现在,不仅没有狗跑出来,而且也没有人声。他们进到院子里,高声喊:“大嫂!”这时,从他们的屋里颤巍巍地走出一个人来,五十多岁,骨瘦如柴,喘成一堆。这是谁呀?文刚看了半天,才认出,这是木娃的爹,也就是曾提着锄头追赶他们姊妹的廖五哥。文刚问:“廖五哥,你,怎么会住在这里?”“我的”,廖五哥喘着气说,“房子,深翻,夜战,的,时候,做了,做了,火把,队长,就就,叫我来,这里,里,住。”“木娃呢?”“饿,死了。”“木娃死了!”廖文刚惊问道。廖五哥摇摇头:“在劫难逃啊!”廖文刚把老人扶去坐在竹椅子上。见他正三个石头,上面放着一个破坛子的底部,烧着水,里面煮着一个被老鼠啃来只稀疏地剩着几行籽的苞谷。文刚问:“王玉容家,谁死了?”“王,玉容,和她,的,爷,爷,奶奶。”
“玉容怎么会死!”文刚简直是在狂吼。廖五哥说:“扳了,了门口,的,的,几个苞谷,陈书记,弄来,绑起,斗争,她没脸见人,出走,翻了车,跌死在崖下了。”文刚这时,不只是五雷轰顶,脑子里顿时是玉容潮水般涌来的形象,背着书包的玉容,背着草背篼的玉容,拴着蓝围裙的玉容,笑的玉容,跑的玉容,她的长辫子,她的高挑健壮的身姿。文刚知道,上次在食堂吃饭时的见面,竟然就是永别。他没有掉泪,而是茫然地望着阴沉沉的天空,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消逝了。廖五哥,弓着背,抬起头,继续说:“伙食,团,垮了,喊,我们自己搞,吃的,锅都打了。又没有钱买,还不知道有卖的没有。”文刚问:“那,廖发祥、云霞嫂呢?”“都肿了,进了,肿病院。”
这时一个年轻的妇女从廖发祥那边进到了院坝里,背上还背着一个小孩。手里提着用细竹签子穿起的几十个蚂蚱。文刚认识这是廖清华的女人,名叫曾淑群。论辈分,该是文刚的侄儿媳妇。她一见,就按她的女儿的身份喊道:“二老爷,三老爷、五老爷、六老爷四姑婆,都回来了,看这屋里,都没有人了。你们都没有地方吃午饭吧?我办你们的招待。”她放下孩子,孩子已经能偏偏倒倒地走路了。她提出背篼里的一个小袋,倒出里面的谷子说:“这谷子还饱满,煮好,也可以吃,把谷壳去掉。三老爷不要见笑,现在不想这个法,我娘母俩都得饿死。”
廖文刚哄着奶儿玩。曾淑群的灶上也没有锅,放着一个瓦罐,放进谷粒,掺上水,生起火。一会儿院子里弥漫着一股烧糊了肉类的味道。午饭时,文忠五姊妹、曾淑群两娘母,七个人,每人有了半碗煮过的谷粒,和两只烧过的蚂蚱。曾淑群说:“不要急,放在口里慢慢嚼,嚼得稀烂才能吞。”文刚姊妹都是第一次吃这种“饭”,都小心翼翼。文刚感觉出了一股清香甘甜,只不过那谷壳上有细毛,翔宁卡得咳来眼睛都直了。曾淑群大声说:“一定要慢,慢慢嚼!”吃完谷子吃蚂蚱,文刚不敢吃。曾淑群说:“读书人胆子小,我们,什么不吃?枇杷树皮,癞蛤蟆,观音土,软雀儿花、状元红根子。不吃就得死。我还要喂奶儿的奶,难哪。”文刚听了,就把两个蚂蚱给了曾淑群:“你吃吧。”祥宁伸手抓在手里说:“三哥不吃,我吃!”两个蚂蚱已经进了祥宁的口里。中伟说:“农村比城里好,有蚂蚱吃。”曾淑群说:“大家都说,你们一家进了城,是菩萨供得高。每月有十九斤粮食。”文刚说:“农村里,地里种下去总会有收获吧。”曾淑群说:“去年不准私人种,今年准了,也只有几厘地,哪里够吃。”“那集体的地呢?”“还没有成熟,就被偷光了,没了,人要活命呀!”廖文刚说:“五月份,不是才收了豌豆、麦子吗?”“交了公余粮,我们队每人只分了20斤,已经一个多月,早吃光了。”廖文刚说:“看来水稻不错,苞谷也还可以,收了,就好了。”曾淑群说:“大家都在偷,明的偷,暗的偷,到收的时候,剩不了多少了;除了交国家的公余粮,一个人能分五十斤,就不错了。”
吃完饭,祥宁到了院子里,见桃子树上一只蝉叫得正欢。就高喊:“给我捉,给我捉。”中伟顺手抓起一根长篾片,在上半部挽成一个碗口大的小圆圈,到后阳沟去网了几层蜘蛛网,轻轻地把蝉粘住了。祥宁抓在手里,蝉还在吱吱地叫。他跑到曾淑群的灶房里,放进余火里,其实里面已经没有了火,只不过灰还是烫的,一会儿,他便掏出,把蝉塞进了嘴里吃起来。文刚看见说:“没有熟,不能吃!”翔宁却说:“好吃,再给我捉!”
中伟给文刚说:“回城,我们走大路,廖五哥说,肿病院就在断桥河边,我们也好去看看云霞嫂、贵生、琼华、秀华、廖发祥和万大嫂。”文刚说:“我要再去看看玉容的坟。”文刚问廖五哥:“哪一座坟是玉容的?”廖五哥说:“靠近,王家后门的那一座。我,参加了挖坑,没有,没有棺材,用草席,裹着,好个,女子,惨。”廖文刚又问:“她爷爷、奶奶,是怎么死的?”“还不是饿死的,气死的。”曾淑群补充说:“我们村老一点的都死光了,老年人,哪里受得住这样饿!”
正在这时,一个十来岁的女孩怯生生地进了院子。文刚不认识,正要问,只听她哭喊着:“三姨!我爸死了!”曾淑群惊得跑出屋问:“二姑儿,你爹死了?”“死在大田里,头还陷在泥里。”曾淑群把奶儿背在背上说:“二老爷,三老爷,不陪你们了,我走了。”文刚跟着淑群一路出了门,看着她和二姑儿顺着大路往东去,他便下坡穿过玉米秆林,到了玉容的坟前。这时,天上没有太阳也没有风。四周死一般的静寂。只间或有一只蚂蚱,“虎”地从头上飞过。这时文刚的泪水像开了闸门的水,滚滚而下。他说:“玉容,你不可能安息,我也不可能安宁,你会永远在我的心里。如果真的有灵魂,你就来找我吧,我会随时欢迎你的。”廖文刚捧了三捧土撒在玉容和她爷爷、奶奶的坟头,揩干眼泪,走出坟地,回到了家里,和廖五哥告别后,这五姊妹扛着两条长凳子踏上了归途。
他们到了断桥河,文刚脑际就浮起玉容在河边给他们几个小伙伴晒衣服的情景,她甩动着长辫儿,爽朗地笑着。过了河,上一个小坡,就是一坝稻田。大约有百来亩。青黄青黄的,像一片巨大的和田玉,稻子还完好无损。原来路边有民兵背着枪守护。稻田的边缘是一片房子,肿病院就设在这里。文刚们把凳子放在路边,走进了病院。里面到处坐着、躺着本村的人,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廖发祥正上了厕所出来,用手摸着下身在大声的惊呼:“怪怪怪,我的鸭儿哪儿去了?”“鸭儿”是这里的粗话,指的是男性的生殖器。文刚一看廖发祥,脸上胖胖的。就说:“发祥哥,还长得这么胖。”发祥说:“三老辈,男怕肿头,女怕肿脚,我这头是肿的。”他用手在额上轻轻一按,就是一个深深的窝。他们在这里还看见了万大嫂、廖清华、都已经面目浮肿。万大嫂说:“我们都不晓得是今天死还是明天死,肿病院每天都要拖几个出去,以前每次廖发祥都要去参加埋人,现在,他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文刚没有看见霞云,万大嫂说:“今天一早进城,到文辉那里去了”,万大嫂有气无力地说,“你们运气好,要在农村,也只有肿,只有饿死。”
这时一个和文刚差不多高矮的少年来发吃的了,文刚认识,他叫曾德安,是村治安主任曾德荣的兄弟,读了高小,没有考上初中。他端着一个盒子,每人发给两个小饼。他看见国忠、翔宁和春晴的眼睛都盯着那个小盒子,就每人给了一个:“这是我的一份,我请客。”文刚说:“那怎么行?你不能不吃。”曾德安附着耳朵给文刚说:“我有办法,尽管吃。”他又给了文刚、中伟各一个。曾德安说:“这东西名叫糠麸丸。”中伟放在嘴里吃起来,文刚没有吃,放在了衣袋里。中伟、文刚和大家挥手告别。廖发祥说:“下次回来,就看不见我了,过年过节,不要忘了给我烧点纸钱,免得我到了阴曹地府还饿肚皮。”文刚说:“有糠麸丸吃,死不了的。”廖发祥说:“那是哄鬼的,羊屎加米糠。”
中伟姊妹五人往井研城的家里走。这条路,过了研经小学就是一条土公路直通县城。路可以过车,不过当时还没有车。走到研经小学外,文刚认真看了一眼自己的母校,那根像伞盖一样的树子竟然不见了。正好文刚看见周校长在挖地,就喊道:“周校长好。”周校长压低声音说:“我是右派,快不要这样喊。”文刚说:“你是我的校长,这是变不了的。那根大树到哪里去了?”“烧了钢炭,你们快走,快走,不要问这些。”文刚看到周校长这样恐惧,只得和姊妹们匆匆地离开了。
这支队伍,文刚肩头扛着凳子走最前面,中伟也扛着凳子走最后面,中间是十四岁的春晴,七岁半的国忠、六岁的翔宁。他们三个小的弟妹们,一会儿这个在前,一会儿那个在前。这条路是一九五八大跃进时修的,说是公路,其实只不过是毛坯罢了,不仅高低不平,而且有的地方窄,有的地方宽。因为全是泥土的,下雨天赶路的人踩出的脚窝窝全都残留着,满目疮痍来形容这条路是很恰当的。路的两旁都是田地,田里都是稻谷,间或有些田里已经只剩了光光的稻秆。地里全是苞谷和红苕,但苞谷秆上苞谷失踪的不少。红苕还才一尺来长的苗,还没有长红苕,但明显地看得出红苕叶子,也有些被人摘光了。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正在山头上高声喊:“李二娃,李二娃,快派五个人到公社挑苞谷,从云南调来的,每个人五斤。”廖文刚问道:“同志,全公社每个人都有吗?”“都有。”那个人头都不转过来。廖文忠说:“每人五斤,又能撑持半个月了。”
这五姊妹又走了十来里地,大家都像没有骨头似的,一身都是软的。首先是祥宁说:“三哥,走不动了。”他一屁股坐在路中间。文刚也累了,放下凳子就坐在凳子上说:“二哥,你扛两条凳子,我背祥宁。”中伟说:“我扛这条凳子都不大走得动了,试试看吧。”大家都坐了好一会儿。文刚看地里有不少苞谷秆上没有苞谷,就说:“我去搞几根苞谷秆来吃,吃了就有力气了。”廖文刚刚走进苞谷林,一个妇女从里面仓皇跑出,还背着个背篼,把廖文刚吓了一大跳。廖文刚撅了几根苞谷秆,给每个人一根,大家都贪婪地大嚼起来。廖文刚说:“可能是偷苞谷的,吓我一大跳。”中伟说:“说什么偷啊,不是饿得慌,谁肯要苞谷!”春晴说:“我们也去扳几个,反正没有人。”文刚说:“不行,那不是我们的。我们每一顿,总还有点吃的,人家纯粹的农村人,除了地里的,什么也没有。”他们又去撅了些苞谷秆来吃,补充了一点能量,又有了点力气,祥宁又走了一里多路,又说:“三哥,我走不动了。”文刚就放下凳子说:“我来背祥宁,二哥扛两条凳子。”廖中伟扛起两条凳子说:“我也不行了,一身都是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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