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新津河滩捡石子 黄泥渡上祭小坟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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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吃过早早饭,大人各自到找饭吃的地方去:廖文刚的舅父白翼翎到新津教书,四姨白翼翔到花桥子执教,四姨父李仲伦到警察局上班。家里来了远客,舅娘张淑华和外婆就上街去买吃的,外公白仲卿,双目失明,就半躺在马架椅上和抱着春晴的翼坤、紫云闲聊。
莎晴、剑雄和中伟、文刚一起玩。四个孩子,都差不多年纪,一会儿在院子里跑,一会儿到竹林里玩,一会儿到河边上耍。深秋的南河边,河风不时吹着,十分清爽,在河滩上玩耍,就有无穷的乐趣。尤其是满河岸的鹅卵石,大都浑圆得令人爱不释手。小的只有小指大小,小巧玲珑,大一些的,像雀卵,像鸡蛋,更大些的,光溜溜的,像猪腰子,像蜷曲着熟睡的小猫小兔小羊小狗。而且五颜六色的,有雪白的,有紫色的,有淡红的,有黛青色的。还有各色各样的小贝壳。文刚兄弟,见着好看的好玩的,拾起来就舍不得丢,放进衣服包里,莎晴表姐见着好玩的,就拣起塞在文刚的兜儿里,中伟说:“我也要,我也要!”剑雄说:“给你,给你。”他捡起一块比拳头还大的塞进中伟的衣兜里。“噗”的一声,中伟的兜儿线暴开了,小鹅卵石“哗的”一声全滚了出来。中伟急得大哭,剑雄也吓愣了。莎晴说:“不哭不哭,我找妈妈缝。”文刚说:“不哭,等会儿我们再来捡。”
四个孩子离开河坝,往回走,这里有一股清泉从崖上涌出,哗哗流向南河里。在入口处有许多巨大的鹅卵石,半没水中,成了大人洗衣服的好地方。水,清澈得能看清里面的河沙、石子。中伟见水里有一块淡红的小石子,就用手指着说:“我要!”莎晴说:“我有办法。”她找来一根细棍子,拨来拨去,总拨不着。剑雄说:“我来!”鞋子也不脱,就踏进了水里,伸手去抓红石子,半节袖子都泡进了水里。三个孩子一声惊叫,慌忙伸手去拉。剑雄抓起那个红石子,三个拖着他上了岸。“给你,小表哥。”中伟比他大半岁。中伟接到手里,高兴得跳。莎晴说:“我们快跑回去,衣服湿了,要挨打的!”“不要说,不要说!”剑雄直给大家摆手。文刚说:“挤干,挤干!”大家就七手八脚地帮剑雄挤袖子,挤裤脚。帮他把鞋子脱下,挤袜子,倒鞋里的水。太阳早已经出来了。廖中伟说:“再到河坝里跑,就干了。”四个孩子又向阳光灿烂的河坝里跑。
孩子们都跑累了,才回家来。文刚听外公躺在马架椅上说:“翼坤,我不明白,廖家怎么会败得那样快?那么多土地,那么大的买卖!”翼坤说:“廖紫云是菩萨心肠、豆腐渣脑袋,他的对手都是修炼成精的;我们家不是也用了他很多钱吗?”廖紫云说:“要说,都怪翼坤,杨保长逼债来牵廖云帆的猪,白翼坤硬喊起油匠,给拦了下来,杨保长哪里咽得下这口气,抓了文生的壮丁,伙起人来偷盗,我哪里对付得了!直到土地卖光,债主盈门,这才逃来投靠外公。”廖文刚当然不懂,他父亲讲的,是民国二十七年的事。他父母亲在新津过了五年,文刚的大姐和三姐都埋在了黄泥渡山上。文刚的母亲白翼坤到荣县当了纺纱工人,到民国三十二年初才回到了断桥河。去新津的时候,是五个人,回去的时候,除老大文辉留在新津读书外,就只有他们两口子了。这当中的变故和痛苦,只有他的父母才清楚。
外公白仲卿说:“要是老子,就宰了他!”文刚问:“用刀宰吗?”“对,用刀宰——这是哪一个?”
翼坤忙介绍说:“是文刚,还不快喊外公,活着的,算老三。民国三十四年生的。”文刚喊道:“外公!”“过来,让外公摸一摸,看有没有出息。”文刚看着这个神秘莫测的胖大老头,虽说知道该叫他‘外公’,但毕竟弄不明白,外公到底是什么,特别是昨晚上又那么凶地和母亲吵架,不敢贸然过去。翼坤催促说:“文刚,外公喜欢你哩,过去,请外公摸。”文刚迟疑了一阵,才慢慢走到离外公一尺多远的地方站定。外公伸出手来,准确地摸着了文刚,抓住他的肩,拖到了怀里。边摸边评论,“唔,这头不小,不是憨包;呀!这么好的耳朵,有官做;这,这下巴,唔有股牛劲儿,能办成事。这,这是什么,这里有颗痣?遇见的伤心事儿不少,不过不妨事,有牛劲儿就不怕。”
“中伟,你也过来请外公给你摸一摸。”翼坤说。“不干!”中伟大叫一声,跑到院子里去了。
剑雄说着“爷,给我摸一摸!”便奔了过去。白仲卿一把抓住,说:“剑雄,这手,怎么这么冷!”“不冷!”剑雄想要挣脱。爷爷用左手紧紧捏住剑雄,用右手从头到脚一摸,说:“杂种,流了尿!”“不是!”“滚了水?莎晴,你是怎么带的人!”莎晴说:“是他自己跳下去的。”白仲卿给剑雄屁股上一巴掌:“你想死呀!”文刚向前说:“不要打表哥!”剑雄放声大哭,惊动了文刚的舅娘剑雄的母亲张淑华。她跑出来,拉起剑雄就走:“三岁娃,你打她干啥?我们娘母几个,是你们白家的眼中钉!”白仲卿说:“不打不成才,他今天朝水里跳,明天朝崖下跳,就对了!养子不教如养驴,养女不教如养猪!”白翼坤上前去抚着剑雄说:“来,大姨给你换!以后不要跳到水里。”剑雄抽泣着说:“小表哥,要,要,红石子。”文刚上前去说:“表哥,是去给二哥捡石子。”白翼坤说:“老二,就是妖精!这么冷的天,叫表弟到水里给你捡石子?”中伟说:“他自己跳的。”白翼坤帮着张淑华给剑雄换了衣服。剑雄一穿好,四个孩子,又像一阵风似地卷出去了。
第二天,天是乌沉沉的,看不出早晚,吃过早饭,翼坤一家告别了外公,要去新津农职校看老大廖文辉。莎晴和剑雄听见要去新津,也闹着要去。白仲卿说:“好走!那么远的,你大姨照顾老表、表妹还忙不过来哩!”白翼坤说:“想去,就等他们去,这么几里路,他们能走。”两个孩子高兴得跳,立即加入了这支探亲队伍。他们已经走出了院子,只听见外公在高声喊:“翼坤,回来!”翼坤回到了院坝里,她爹已经站在院子中间了。“破了产,没钱吧?”外公说着,从兜儿里摸出四块银元,“文辉也过得苦,四个孩子,也要吃一顿饭。”翼坤接过银元,什么话也没说回头就向外走。四个孩子跑着跳着,好不高兴。
河风吹着,并不太冷,走起路来也不并热。白翼坤背着春晴,紫云手里提着一个布包,里面装着翼坤给老大做的一双布鞋,和一条用旧呢子大衣给文辉改做的裤子。两个大人和这四个小孩,一路说说笑笑地走。一会儿大人牵着小孩走,一会儿大人背着小孩走。深秋的田野,除了散发出苦味的黄菊花和碧绿的荞子、小麦,似乎就没有什么神采。但河水却填补了这一缺陷。走一里把路又过河,走一把里路又过河,虽然只是过河船,但上船的摇荡,橹声的咿呀,行船的轻快,江水的清澈,船夫的变换,乘客的来去,都使四个孩子感到新鲜。肚子有点饿的时候,他们看见了飞机场,远远地看见几架飞机停在机场里,好像是木头做的,完全没有可以飞上天去的感觉。文刚问:“飞机不是活的吗?怎么不朝天上飞呢?”翼坤回答说:“要日本的飞机来了,才飞上天去打。”“日本的飞机怎么还不来呢?”“小傻瓜儿”翼坤说,“你生的那一年,日本就投降了,以前他们的飞机经常来轰炸,炸过成都,炸过嘉定。”紫云说:“炸嘉定过后我去过,死尸遍地都是,挖起大坑,用大箩筐抬去埋。”他们边走边聊天,到了新津县城。
新津县城,翼坤并不很熟悉。她的老家在五通桥竹根滩的屙屎坝。那里的每一条路、每一条街都有她的脚印。她是船工的女儿,五代人中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孩,她曾祖父视若掌上明珠,从小就带着她到处去听评书,听打围鼓。《三国演义》、《水浒传》、《说唐》、《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罗通扫北》、《三侠五义》、《封神演义》等许多话本小说的章节,许多侠义小说,她都能一一讲得大体不差。天有不测风云,民国六年一场大水把竹根滩的屙屎坝变成了沙洲。她们一家人云飞星散。她和父母坐的船,顺水漂流,辗转流落,终于到新津来安了家。她的几个叔叔坐的另一只船,至今杳无消息。翼坤看着新津的街道,想起的却是儿时的竹根滩。
他们到了宝子山下农职校,请看门人把廖文辉叫到了校门口。中伟、文刚都还没有见过妈妈念叨过千百回的这位大哥。当时有十一二岁光景,穿着学生装,他匆匆走到门口,并没有注意两个小弟弟和父母亲,却看着莎晴和剑雄问道:“莎晴、剑雄找我?”。翼坤已经声泪俱下,一把抓住文辉说:“辉儿呀,认不得老娘了?”文辉大吃一惊。迟疑了片刻才喊“么娘!伯伯!”扑在母亲怀里大哭起来。原来算命的说文辉命大,父母都承受不了,不能叫爸爸妈妈,于是叫他把父亲叫“伯伯”,把母亲叫“么娘。”后来生的孩子,也照着把父亲叫“伯伯”,但是叫母亲翼坤却叫的是“妈”。莎晴等四个小孩都呆呆地看着。文辉母亲回井研去的时候,不到三十岁,黑油油的头发,炯炯有神的眼睛,现在头发虽黑却少了光泽,两眼已经没有了神,显得浑黄。而父亲则完全成了一个瘦老头,他竟然没有认出来。父子母子见面后,翼坤叫中伟、文刚:“喊呀,喊大哥!”中伟不敢喊,文刚大声喊道:“大哥!”文辉拉着两个弟弟的手说:“我还有两个铜元,请你们吃烧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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