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酒后吐真言(1) (第2/2页)
我无法想象,一个貌美如花的青春姑娘,她的右小腿竟然是假肢,我之所以能够准确地判断出那只是一截小腿,是因为她的膝盖活动自如,平日里穿着裤子,丝毫没有显露出她的残疾。那是一条塑胶质感明显的“小腿”,上面套着一层类似丝袜的套子。她没有取下它,只是让我看了看,然后便把裤子放了下去。
我几乎从来没有这样吃惊过,甚至都忘了让她赶紧坐下。她似乎已经习惯了外人的这种惊讶,微微笑了笑,重新坐回到自己刚才的位置上。
她拿起啤酒罐,浅浅地喝了一口,对我说:“是不是吓到你了?”
我无法回答。按说,一条并不血腥的假肢并不可怕,我从网上见过许多真实的恐怖的画面,它们无一不冲击着人类的感官,霍晓莹的腿与之相比,完全算不了什么。但是,我面前这个熟悉的陌生人,却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我无法想象,一个漂亮的姑娘是如何面对自己的残肢的,又是如何走出自己心里的阴影的。
我又想,我现在终于理解她为什么平日里一些动作会很缓慢了,而且,我也知道了她为什么会在洗澡的时候需要一把塑料凳子,并且洗澡的时间会那么长了。
她夹了一块排骨,放到我的碗中,说:“江乐,你的胆子还真是挺小的。”
我摇摇头,严肃地说:“我不是害怕,我只是不知道你是怎么面对它的……我想,如果要是我,也许我永远无法从这里面走出来。”
她说:“我也是花费了很长时间才走出来的……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的妈妈也是因为车祸去世的吗?”
我点头,说:“记得,那是我跟你说完我的父母的事情之后,你告诉我的。”
“当时我坐在驾驶位置的后排,我把右腿放在了前排两个座椅之间的扶手盒上,当车祸发生的时候,我瞬间就晕了过去……”
霍晓莹告诉我,她在救护车上醒来过一次,隐约看到了车内的顶灯亮着刺眼的光,悬挂着的吊瓶来回摇晃,听见医生轻声唤着自己。她似乎并没有感觉到疼痛,但是却又无比疼痛,她不知道是身体疼痛还是心里疼痛,接着,她又沉沉地睡去了。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病床上了,似乎已经过了很久,又似乎车祸就是刚刚发生的事情。霍晓莹说,实际上,自己第二次醒来的时候,腿部已经做了截肢手术,而此时已经是一天之后了。她浑身无力,麻药劲还没过,暂时还未感觉出疼痛,只是觉得有些别扭,她想动动,但是护士不让她动。她问护士,自己的爸爸妈妈在哪里。护士说不知道。照顾她的是一位护工阿姨,霍晓莹询问护工阿姨,但是她也说不知道。很快的,霍晓莹发觉身体有些不对劲,她谎称自己要上厕所,护工阿姨把便盆端来,她说想下地去上厕所。护工阿姨说不行,你现在不能下地。霍晓莹问为什么。护工阿姨说你的腿没了,自己上不了厕所。这个消息如同一个霹雳在霍晓莹的头顶炸开,她努力抬腿,终于感觉到了右腿膝弯以下的空白。霍晓莹说,那种突如其来的状况,让自己一时感觉不到悲伤。她说,没有经历过这些的人是不懂的,那是一种把心丢向一个无底悬崖的感觉,它一直在下坠,你永远不知道它何时到底。霍晓莹又说,不过,我的心很快就到底了,因为知道了妈妈的消息。她的爸爸来看她了,在她的逼问下,她爸爸告诉了她关于霍妈妈的情况。接连两个重大的打击,让她一下就颓然下来,茶饭不思。那段时间,她的爸爸瞬间从一个精健的中年人衰老成两鬓斑白的老人,这个坚强的男人一面要处理亡妻的后事,一面要应付事故处理的情况,一面要来照顾术后的女儿,繁杂的事务和精神的痛楚即将压垮他。后来,霍晓莹的断肢处出现了恶化和感染,让她高烧不断,在那个暑假,她一共经历了四次手术,才保住了性命。那段时间,因为母亲的去世和自己的残疾,让她整日郁郁寡欢,三番五次动了轻生的念头,甚至有一次都已经割破了腕部的静脉。但是她看到了即使家庭遭受重创依然坚强的爸爸在自己割腕之后一夜之间头发全都白了,知道自己是父亲以后唯一的依靠,终于和父亲抱头痛哭一场后,放弃了这个念头。她让霍爸爸去给她办了休学,她要利用这一年时间好好康复起来,并且需要熟悉义肢。霍晓莹在刚开始使用义肢的时候,总是控制不好,爱摔跟头,而且义肢与膝弯结合的地方,新长出的皮肤总是被磨破,她完全是靠着意志力挺过了之后一年多的时光。
霍晓莹说到这里,热泪盈眶,我也被她的情绪所感染,以至于她说的一些关于自己心情的话,部分我都忘却了。一方面我只关注了她的情绪而忽略她说的内容,另一方面是我没有她的经历,很难与她共情。
我还想说的一点,就是当我看到她的义肢之后,对她的倾慕之情也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怜悯和同情,虽然她的容颜是那样动人,她的性格是那样温暖。
我问霍晓莹:“你是哪年出生的?”
她似乎没有想到我会问出这个问题,轻轻擦了擦眼泪,说:“八八年的。”
我说:“咱俩同岁,我也八八年的……你是几月的?”
她说:“四月份。”
我笑了笑,说:“那我比你大,我是二月底的……你是几号的?现在就是四月啊。”
她说:“十九号。”
我打开手机,查看十九号是哪天。手机屏幕上赫然写着,今天是四月十八日。
她看着我,没说话,等着我说。
我举起啤酒罐,说:“先碰一个,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她口称“谢谢”,和我碰了一下,然后喝了一口酒。我也喝了一口,说:“我不是一个怎么太会说瞎话的人,你不要笑,我真的是一个很真诚的人……我想告诉你,我之前确实对你有一些想法,当然不是那些龌龊的想法,试问哪个男的不喜欢漂亮姑娘呢……可是我听了你的事情之后,觉得你挺不容易的,对你那那种感觉变了,忽然觉得你就像个……像个……像个需要人关怀的妹妹……所以,我问了你的年龄和生日月份,我想说,我能把你当成妹妹吗?”
她没有了之前的那种警惕,而是和我开起了玩笑:“你还说你不会说瞎话呢,我知道,你知道我的断腿之后就对我没兴趣了吧。”
我被她说中了心事,有些尴尬,脸上挂着生硬的笑容,皮笑肉不笑地说:“哈哈,不是的,我真的是觉得你挺可怜的,比我还要可怜,哈哈……”
她却不笑了:“江乐,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真正可怜你的,大家都一样,给予他人的所有怜悯都是一种施舍的行为,我们不是乞讨者,我们不需要别人的恩惠,我们能凭借自己的努力得到一切,所以,自从我想明白之后,我就告诉自己,我断的是腿,不是心。”
我也笑不出来了。是啊,一个身残志坚的姑娘说出的这些话,让我一个健康的男人感到了无比的惭愧。我反思自己,确实在期待他人的惠施,我渴望得到别人的关怀,渴望得到各种感情——包括但不限于亲情、友情、爱情——渴望得到有效的沟通。我的停滞不前并不是没有人拉我一把,而是我自己不肯迈步。
我说:“你说得对,我也得适时做出改变了。”
她忽然一笑,略有些凄惨地说:“其实在你之前,我就有过类似经历,去年也有男孩追过我,我一开始亮出手上的戒指,他们还不死心,但是我一挽起裤腿,他们就抱头鼠窜了……所以,我刚才揣测你也是这样的。”
是啊,霍晓莹,你这个聪明的姑娘,猜对了。我虽然很喜欢长得漂亮的女生,但是我却没有信心去和你一起承受断腿的事实,我无法面对其他人的指指点点。
我说:“你还是给我讲讲你这个戒指的故事吧。”
她看了看自己的戒指,然后抬起头,看着我,又是一笑,而这次的笑容很是轻松,并且看起来有些狡猾。她眼珠一转,对我说:“哥,我一会儿要跟你说的话,你对谁都不许说,知道吗?”
我高兴起来:“你承认我是你哥了?”
她点点头,举起啤酒罐,故作大气地说:“多个兄弟多条路嘛,来,干杯!”
我和她又干了一杯,说:“你放心,你哥我虽然人品一般,也没什么本事,但是就一点好,那就是说到做到……我绝对不会对别人说的。”
我妹妹霍晓莹说:“你得发誓,跟你所有亲近的人都不能说,包括我的名字。”
我举起左手,竖起三指,放在脑边:“我发誓,如果我要把你的事情向别人透露一句,我就……我就……”
她笑了:“算了吧,我跟你开玩笑呢,别发誓了,你只要保证我不对别人说就好啦。”
我放下手,说:“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我现在是你哥了,我得保护你,怎么能把你的事情乱说呢。”
她看着我,脸上的笑容缓缓落下,说:“我先提个人吧,我想你应该是认识的。”
我不解:“我认识的?咱们有共同认识的人?你说说我听听。”
霍晓莹坐直,说:“我在北京有两个认识的妹妹,一个叫江小鹿,一个叫司雅。”
“司雅?”江小鹿的名字我没什么印象,但是司雅的名字却是知道的,她是我们班长李讴歌的女朋友,“我还真知道一个叫司雅的。”
“他们之中还有一个女孩,叫王若涵。”霍晓莹说。
我更加明戏了。霍晓莹说的这个王若涵,正是李讴歌大学时的第一任女朋友,和司雅一样,他们都是发小儿。我有些惊诧,站了起来,说:“你怎么认识她们的?说起来还真是巧啊,咱们之间还真的有共同认识的人啊。”
她很淡定:“你不要激动嘛,我不光认识她们,我还认识李讴歌呢。”
“真的假的?”
“当年江小鹿、司雅和李讴歌还叫我小嫂子呢。”说到这里,她终于发自内心地笑了,我能看出来,她的笑容不止停留在脸上,心中一定也开心地笑了。
“为什么叫你嫂子?他们的大哥是谁?”我问。
她说:“你应该认识他吧……他去过你们宿舍,他回来告诉过我,说你们宿舍的外号都是根据《炊事班的故事》起的。”
这次我真的惊了,我知道,霍晓莹说的是李讴歌的发小儿于行之,因为李讴歌确实带他来过我们宿舍,所以我们都认识他。而在李讴歌的口中,于行之的这位前女友,已经在车祸中驾鹤了。李讴歌给我们讲述于行之的前女友时,我们都曾感叹过,为他与女友天人两隔而感到悲伤。我没想到,现在与我喝酒的姑娘,正是之前我所耳闻到的一位“死人”。
司雅是于行之的表妹,她曾经管霍晓莹叫小嫂子还能理解,李讴歌看上了司雅,跟着叫一句小嫂子也没什么,另外那个我没听李讴歌提到过的江小鹿,为什么也会叫她小嫂子呢?(提前透露一下,过了两年,我也认识了江小鹿,不过不是通过李讴歌认识的,而是别的渠道。)
我拿着啤酒罐的手有些颤抖,我并不是畏惧和一位别人口中的“死人”说话,我知道她并没有死,因为灯下有她的影子,我所害怕的是命运的巧合,是理论照进现实。因为按照米尔格拉姆的六度分割理论:你和任何一个陌生人之间所间隔的人不会超过六个,也就是说,最多通过六个人你就能够认识任何一个陌生人。而我和霍晓莹之间,有两条这样的通道,一条是我、李讴歌、于行之、霍晓莹,另一条是我、郑三牛、郑三牛的爸爸、霍晓莹,这两条的通道都没有超过六个人。
我颤颤巍巍地说:“你说的是于行之吧?”
她怅然地点了点头。
我接着激动地说:“我在很早之前就知道你了,我们听班长说过于行之的一些事情,我知道你们是在南京游玩之后出的事故,可是……”我停住了,霍晓莹活生生地坐在我面前,我怎么能说她已经在别人口中死掉了呢。我承诺她不会向别人说这些事情,我也就没必要告诉她,她在别人那里的结局了。我说过,我是一个守口如瓶的人。
“可是什么?”
“哦,没什么……咱们真是有缘啊,没想到居然在好几年前我就知道了你,今年又认识了你。”
她莞尔一笑:“我认识你们比你们认识我要早……他第一次去你们学校的时候,就是零六年秋天,回来就告诉了我,你们学校那边的景色极美,然后又把你们宿舍里的外号讲给我听,当然,我只知道你们的外号,不知道你们的名字,否则你第一次告诉我你的名字时,我就会知道了……直到刚才你给我讲了你们宿舍的外号,我又结合你之前说过你们宿舍是平房,瞬间就推断出来了你就是他口中的那个小江。”
我点点头说:“我们是在你出了车祸之后听班长说的。”
“他是怎么说的?”
我依旧不想说她在我们之中已经“死了”,便说:“他主要说了于行之的一些感受,说他是多么难过之类的。”
霍晓莹咬着嘴唇,也开始难过起来。她说,大二开学之后,于行之联系过她两次,均被她以坚决的态度告知选择分手,这也是她被自己逼得没有办法的事情。霍爸爸曾经见过于行之,便跟她深谈,他认为于行之这个小伙子还不错,他正式表示同意女儿与于行之谈恋爱,因为霍爸爸知道,自己终究有老去和死亡的一天,他无法陪伴女儿一生,女儿需要一个能够与她共患难的男人。霍爸爸也知道自己的这种想法非常自私,为了女儿的幸福,就要牺牲一个男孩的一生。但是为人父母的,当然还是以自己儿女的幸福为主,只能无暇顾及他人的感受了。霍晓莹则缓缓摇头拒绝了父亲的提议,她知道自己非常爱于行之,她不想让自己成为于行之的累赘。自从母亲去世、父亲白发之后,霍晓莹想明白了很多事情,她知道,在自己的人生中,爱情并不应该是首位的,她所需要的并不是呵护,而是自己真正的独立,自己需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人生,因为她爱于行之,她不能给于行之增加负担。现在,她必须狠下心来,让自己与于行之分手,让他彻底对自己死心。即便霍晓莹已经狠下心来,但是和他提出分手时还是痛哭不止。霍爸爸在门外听着女儿的电话,也不禁老泪纵横。相比于肉体上的折磨,心灵上的创伤才是最痛苦的。在那段时间,她经历了丧母、断肢、失爱的接连打击,一下子就憔悴了,本就瘦弱的身子变得更加骨瘦嶙峋了。她一直默默地告诉自己,她要改变自己,要陪同父亲一起修复心中的创伤,她的家庭更加重要,她“不爱”他了。于行之不信,他说他爱她,她肯定也爱他,家庭的事情,一个人承担比两个人承担要轻松一些。霍晓莹的态度很坚决,她说于行之不要再在自己身上浪费时间,自己绝对也不会让于行之找到她。而后,她让父亲把自己的两个手机号都注销了,重新办理了新的号码。她要与过去的自己做一个决断,不仅仅要失去于行之,还要失去她在学校的同学和朋友,她知道只有这样,才能和过去做一个告别。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每逢黑夜,霍晓莹都会把头埋进被子中无声痛哭,她知道如果自己不“狠心”的话,是不会和过去断干净的,她不希望于行之看到自己“丑陋”的右腿,她希望把自己最美丽的样子留在于行之的大脑中。
说完这些,霍晓莹再次流下眼泪。她告诉我,她之所以要来北京找实习单位,就是想要在茫茫人海之中试图寻找到于行之的身影,她知道自己与于行之此生无望了,她只是想再看看他。
我无法告诉她,于行之现在已经有了一个能够拿捏住他的女朋友,我不想让我刚刚认的妹妹更加痛苦。
我还是告诉了霍晓莹一些事情:“不瞒你说,我昨天刚刚见过于行之。”
霍晓莹眼睛一亮,她看向我,急切地问:“他现在还好吗?过得怎么样?他……他有没有走进一段新的……新的生活?”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能够替代霍晓莹心中的于行之,至少暂时是这样的。我告诉她:“昨天的于行之和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差不多,基本上没什么变化,我没问他现在干什么呢……哦,就是昨天中午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跟他和班长在外面吃饭呢。”
她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我看不出她的悲喜,不知道她在思考着什么。
我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我帮你联系他?我可以让班长把他约出来。”
她抬起头,说:“你答应过我的,不会把我的事情跟别人说的。”
我试图解释:“这不算是告诉他们呀,我只是想完成你的心愿。”
她说:“那也不行,我既然已经狠心下来了,就不要再让他抱有希望了。”
我说:“那你为什么还想在茫茫人海之中寻找他的身影。”
她愕然了,看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我知道她其实根本放不下于行之,我又说:“要不然这样吧,改天我带着你去他们家那边儿憋着他,咱们不下车,就在车里偷偷看看他,行不行?”
她摇摇头:“不了,我不想主动去见他,我只希望能够真的偶遇他,其实我并不想再做无意义的挣扎了。”
我摇了摇啤酒罐,已经空了,问她:“你还喝啤酒吗?”
她也摇了摇啤酒罐,然后一饮而尽,说:“我还能再喝一听。”
于是,我把冰箱中最后两罐啤酒取出,说:“再喝的话,就要去阳台拆箱了。”
她说:“好。”
“之前我们班长只说过你和老于之间很少的事情,”我打开啤酒,说,“我想听听你们之间到底都发生过什么事情,为什么你会对他一直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