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风景忆当年(6) (第2/2页)
那人将她抱放在肩上,扛上了马车。满背伤痕,抱也不能抱,躺也不能躺,就着那个姿势,她埋着头在那人肩上趴卧,一动不动。
车内久久无言,半晌,赵元冲终于忍不住将指尖试探触上了交错着血痕的衣物,他的动作很轻柔,轻轻脱去了谢玿被血汗浸透的外袍。
里衣的模样更加触目惊心,赵元冲的牙关几乎都咬碎了,却不见谢绍发出一点声响。
她不喊疼,也不撒气,只将头撇过去。
沉默良久,赵元冲不过退开肩膀让她看见了一点自己的侧颜,谢绍缓缓渗流的眼泪瞬间汹涌不止。
她看到了眼前那锋利的下颌,微微逆生的耳反骨,以及耳骨上的不甚显眼的三颗小痣,心中只觉得十分难捱难过。
她想起少时赵元冲也常常被皇帝责罚,有次不知因着什么,皇帝大发雷霆,将当时还是太子的赵元冲抽了二十训鞭。
那时她去瞧他,她的皇兄没有一滴眼泪,也不觉得委屈,他说他不过是想不通。
城防司佐官孙健只不过是不批准刘妃表弟圈田造林罢了,又没有弹劾他,何况皇家园林众多,不缺这一景半园,而田地却是百姓命脉。但这事多日斡旋下来,结果竟是吏部寻了由头罢黜了城防司佐官,太子因管着城防司替孙健求情而被牵连受惩。如此而已。
当时谢玿尚且年少,心切起来不由当场就显出了对皇帝的几分怨怼。反而是赵元冲,自那之后,也再没有事“想不通”了,也极少在旁人面前有开怀笑意了。
谢玿爱绝了赵元冲的笑,她一直以为赵元冲该是天底下笑起来最好看的人。少时她也天真的想,她的皇兄若对皇帝皇后多笑笑,皇帝皇后就不会对他那样冷冰冰凶巴巴的了。因为世间,本该没有一个人能拒绝得了赵元冲灿若星宿的一笑。
但这自然只是她天真的幻想,旁人不是她,赵元冲笑不笑皇帝并不在意,皇后似乎也并不关心,其他人更是看不得他笑得开心。
她的皇兄遇到那样的事不觉得委屈,可她做不到,她现在觉得自己委屈极了,也难过极了。
谢玿哭的愈发厉害,赵元冲紧咬的牙关瞬间松解,手足无措的抬起她的脸,那本该尖锐凉薄的美目中都是强忍着不轻易流露的痛惜,说是此刻五内如焚肝肠寸断也不为过。
“阿玿...”
这一声很轻很轻,谢玿看着他微动的双唇,终是抽噎着说了一句,“你不可以。”
赵元冲一怔,问道,“什么?”
谢玿道,“旁人怎样辱我误我都不要紧,但他们不可以那样诋毁污蔑你,更不能欺辱你,我难过,我很难过。可你还那样对我,我越觉得难过,皇兄,我委屈得很。”
赵元冲忽然犹如巨石压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她这个性子这般模样,一张口却只说委屈,委屈的种种因由却只是因为自己...
他一生所受皆是金玉在外凉薄居内,父母亲友于他,更像是逐鹿相伴的群狼,是友非敌是敌非友瞬息万变难以言说,而这个人...这个人连她今日所受的这般苦楚,都是为了自己,即使贺奔与谢玿都不说,赵元冲何尝不明白。
但他事事洞悉,一时间更觉得大悲大喜。他这样的人,唯一拿出的一颗真心,都是多年来步步为营小心权衡才敢递给意中人。而他从未肖想过,谢玿能为他做什么。按最初的设想,他只需要她乖乖陪伴在自己身边即可,但如今只怕...这意中人给他的,或许...远远胜他所求。
是他太蠢,是他太糊涂,谢玿此人,怎会只与他止于相敬如宾...情至深处,莫非当真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1
这荡荡尘世人情如霜,竟也能有一个人为了他...这样的痴,这样的傻。
“阿玿...”
赵元冲的声音如同细沙磨过水岸,谢玿身子轻颤,她微抬眼,“皇兄?”
若不是伤口实在疼到忽视不能,这怕真是身在梦中吧。赵元冲此时的眼睛太过好看,那若有若无忽隐忽现的泪光,情动难过却又隐忍至极的神情,叫她怔忪又恍惚,她哭音哭气的说,“皇兄,其实不要命的,我不怕的,你不要这样。”
赵元冲在她唇上轻啄了一下,将她的汗湿的额头揽入颈侧,沙哑问道,“疼么?”
谢玿心旌摇荡了片刻,铠甲心防彻底碎裂,她扁扁嘴,无比委屈的哼哼,“疼,疼死了,我从小到大都没受过这种疼。”
那温暖的薄唇在她额上流连不去的安抚,间或吐息,“阿玿,对不起。”
她一怔。
赵元冲又道,“但我仍是不许你以后这样乱来的,我莫非还要你来损身相护,那我也太没用了。你要相信我。”
过了良久,他迟疑欲看,却感觉谢玿在他怀中轻轻点头,抱紧了他的腰身。
“皇兄,这样算不算你是我的人了,你要护着我?”
明明是伤身又伤心的境况,赵元冲却差点听得笑出声来,附耳轻声道,“我早就是你的人了,自然要护着你,谁伤你害你,我都不饶他。”
谢玿面红耳赤一动,却“呲”的吸了一口凉气,牵动伤口,滋味过于刻骨。
这回她倒是不忍了的,立即撒娇缠上,“疼疼疼。”
(注1:“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出自元代汤显祖《牡丹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