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曹琴默篇 驴与马(十) (第2/2页)
“额娘。”
滴血验亲那一日,胧月便知道了自己的亲生额娘是甄嬛。
胧月静静地走到甄嬛身前,撩起裙摆,双膝跪地对着她磕了一个头,缓缓说道:“谢额娘生育之恩。胧月自那一日后就想来请安谢恩,如今心事也算是了了。”
甄嬛扶起胧月,抿着嘴忍着泪,用手捧着她的脸,心如刀割。
“额娘弃我不要我,胧月不怨恨。若不是额娘自私任性,胧月也无福分得皇贵妃照拂。她是一位好母亲,她疼爱胧月,保护胧月,多年来对胧月视如己出。因此,胧月要对额娘谢恩。”
甄嬛欲言又止,只是蹲着默默拭泪。
“额娘是不得已,额娘不是有意要抛弃胧月的,额娘是爱胧月的。”
胧月往后退了一步,躲到了温宜的身旁,像是嫌弃甄嬛般撇过头去。
曹琴默拍了拍温宜的手,示意她带妹妹到一旁去玩,自己则是大大方方地寻了个凳子坐下。
“同是生育女儿,同为母亲。本宫以你为耻。”
曹琴默的话极重,甄嬛登时脸色难堪地站起来,终于像个永寿宫的主人一样坐下,直勾勾地看向曹琴默。
“我当日年轻气盛,不忍被皇上轻贱,才忍痛割舍胧月,自请离宫修行,幸而她健康欢愉,否则我......”
曹琴默冷笑一声,讽刺地对着她点了点头,“是,你没错。可胧月又做错了什么?你抛弃她,不就是欺她不能言、不能选吗?她如今幸福快乐,是她自己之幸,是皇贵妃心善怜悯,和你有什么关系?”
甄嬛默不作声,只是低头咬着嘴唇。
“我当日确实是不得已,我自知愧对胧月,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想着她、念着她。”
曹琴默则是乘胜追击似的问道:“那灵犀就是在你的不得已和愧疚下有的吗?”
胧月也是曹琴默看着长大的,她清楚,胧月生身母亲弃她不顾,又和另一个男人生下了异父的妹妹,总是忍不住也心疼她一些。
甄嬛被曹琴默的话刺得再次无言,只能逃避似的躲开她的眼神,叹了一口气。
“当时我没有想那么多,有灵犀的时候,我也一心只想保着她平安降生。”
曹琴默见甄嬛隐去了对自己不利的部分,还在自欺欺人地装成一个慈母的模样,忍不住重重叹息一声。
“没想那么多,就怀了孩子。没想那么多,就携子回宫。没想那么多,所以连灵犀都被皇上交给惠贵妃抚养了。怎么?这一次又是不得已?难道你对灵犀就无愧了吗?”
甄嬛的心被曹琴默刺得满目疮痍,她不得不扶额遮面,悔恨的情绪久久无法消散。
“你到底想说什么!”
曹琴默看着甄嬛,嘴角一扬,“我只是想让你,看看你自己。甄嬛,你认识你自己吗?你永远摆出一种受害者的可怜样,焉知这宫里谁不受害,谁不可怜?”
曹琴默停顿了一下,舒了口气,看向远处坐在一起说话的温宜和胧月。
“胧月不可怜吗?胧月不是受害者吗?年世兰不是受害者吗?你刚离宫时,胧月在翊坤宫不适应环境,整日哭闹,嗓子撕了一次又一次。皇贵妃一宿一宿地睡不着,想尽办法安慰胧月。这么过了半个月,胧月才算适应了她的新母亲。”
甄嬛默然,眼神闪烁。
“是我对不住胧月,是我对不住皇贵妃。”
曹琴默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今日之前,你从没这么想过。因为你的想念、你的珍视、你的愧疚永远只落在嘴上,你什么时候做过对胧月好的事呢?回宫以来,你是为了自我感动而扮演一个好母亲,还是真的为胧月深思熟虑过,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永寿宫的殿宇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两个小公主轻声嬉笑的声音。
甄嬛深深吸了一口气,攥着手向曹琴默问道:“你今日来究竟有什么目的?是见我落魄,来奚落我吗?”
曹琴默起身,她能感觉到,甄嬛身上包裹着坚硬的铠甲,那金光闪闪的铠甲上写满了仁义道德,已经把她困住了。
甄嬛,她不愿醒来。
她不愿承受清醒的煎熬。因为在自己编织的美梦里,她是为女儿计深远的好母亲,她是为爱人保留血脉的好妻子,她是为自尊不愿低头的傲骨铮铮。
“奚落吗?你要这么想也无妨。你自己也是母亲的女儿,是女儿的母亲,在这世间,怎么做对女儿最好,你难道不清楚吗?”
早在滴血验亲后,甄嬛就没活路了。
皇上念及旧情留她一命,不仅是为了堵住后宫悠悠之口,更是为了不让女儿觉得自己的母亲是有污点的娼妇。
可她活着一日,灵犀和胧月就会因为真相被钉在耻辱柱上,被皇上在意厌弃。
比起怎么活下去,于甄嬛更深邃的问题是,怎么捡回她的尊严和体面,真正做些对女儿未来好的事情。
曹琴默走到门口,看到甄嬛一边拭泪一边叹息,也不知她有没有想通。
她伸出手,一边牵着一个公主,胧月欢欢喜喜的,温宜则是腼腆对着她一笑。
见她们离开,奴才们又拿起斧子,像是蟾宫里不知疲倦的吴刚,再次钝钝地砍起树来。
胧月回望了那合欢花树一眼,好奇道:“好好的,皇阿玛为什么下令砍去?”
曹琴默静静着看向随风飘散的花,眼眸里它们仿佛变成了一个个妃嫔的笑靥,“这是皇上的心意,花儿是无力反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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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甄嬛在九州清晏大措摩格锐气,龙颜大悦,满朝欢欣。
但是摩格不要钱财要美人,谁让他丢了面子,他便也要谁不能再有面子,这一招属实曹琴默没想到。
甄嬛和亲,不仅是甄嬛的自尊没了,皇上的颜面也没了。可这却是一件惠而不费的事,一个女人,不动一兵一卒,不费一毫一厘,就解决了边疆祸事。
不出所料,皇上果然选了最有利的一边。
曹琴默听说了这件事也悄悄地到了停放喜轿的顺贞门。
从前她送朝瑰公主去准噶尔和亲,公主坐上喜轿一路哭哭啼啼,哀叹着命运的不公。
这一次,她默默地站在角落里,看着甄嬛一件一件脱下身上的华服,疯魔般卸去钗环,穿上嫁衣,钻进喜轿,心里满满的是瘀滞的郁闷。
遥遥望着甄嬛的喜轿在漆黑的夜里远去,曹琴默突然感怀地捂住胸口。
她不由地害怕,害怕自己要给温宜送嫁的那一日。
害怕女儿所嫁非人,害怕女儿身不由己,害怕女儿如喜轿里的女人般一去不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