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泥沼 (第2/2页)

我们的相处竟是如此之难，如此格格不入，这样简单一件小事也能引起争执，令我时时刻刻对自己产生怀疑。这一切真是世德造成的吗，如果我能够有另外的反应方式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我不知道，我只是我自己，活在这副驱壳与头脑里。超越，谈何容易。

眼看又将迎来一个圣诞节，而我们的状况依旧如同陷落泥沼。如果说曾经相爱的几个月里我不宽容，那么现在我已经用近一年的时间来包容和承受，应该足够抵偿他曾经的付出了，也算对自己的一个交代——毕竟我努力过争取过了。斩断无疑是一条容易的道路，相比坚持走下去。我们都需要平静，尽管方式不同：他依靠冥想和开悟，我依靠清除引起不快的事物。

听说我的“判决”，世德再次表示愿意“悔改”，并提出一个月的时间以观后效，如果我依旧不想继续，那么他将“绝不”纠缠。

收到他的消息时，我正在【她+】的访谈现场。今天的被访者momo，40岁，来深城许多年，有一张明显整形过度的脸，脸部线条圆润流畅得不可思议，向下汇总至一个尖下巴，宽而明显的双眼皮，令我联想到护城河。

访谈地点在cbd一间路边小咖啡馆，因为楼上是她当初来这座城市的第一站，她在那儿做服装生意，赚到了第一桶金，第三年即买了自己第一套房。我们在咖啡馆门前的室外，阿巫和momo面对面坐在咖啡椅上，momo背后是街道、建筑、cbd川流不息的人与车，我和大平则擎着各自的吃饭家伙或坐或站，游走着拍摄。

世德消息令我两种复杂的情绪同时出现。一种是打算再给一次机会——给他也给自己，另一种是迟疑，怀疑一切又会和上一次一样。

我需要想一想。

momo说，有两年，迫于父亲催婚的压力，相亲了60多个男人，然而无一成功，多数是她看不上，少数是人家没相中她。父亲是一个十分擅长指责之人，她从小到大被指责、否定，终至逃离家庭，然而那年母亲过世，不得已接了父亲过来同住，于是每日都在责难中度日。父亲认为她相亲的任何一个男人都不错，而她一个都没有订下婚约，全是她的问题，一定是她有问题。甚至有一日她委屈崩溃痛哭，父亲仍冷冰冰道，看吧，这就是你的问题。她一度陷入抑郁，开始自我怀疑，失去自信，甚至去精神病院问过诊，服过一段时间药物。后来用寄情于工作来忘却，除了工作不愿和人有任何交往……

阿巫脸上全是恻然，几次欲言又止。我觉得她是在克制表达自己的观感，以免显得不客观与不专业。

我的电话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发出嗡嗡的蜂鸣，是世德打来。再一看，有他发来的数条信息以及语音通话。我没有接他的电话，先打开消息读起来。

起初几条他仍是在表达与上文相同的意思，承诺改变和强调一月为限，中间夹杂着头脑那些来对我进行“教诲”，甚至连发几个问号询问我的意思要求答复。然后，他开始表现得狂躁冲动且疑心作祟，竟认为我此刻在与别的男人约会，质问我“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和我说清楚，难道现在不方便？”、“你可以和我说清楚，我不会纠缠和妨碍你”。最后两条，他索性大发脾气，威胁要删除和拉黑，从此一刀两断。

我觉得无聊且幼稚。我不过没有立刻回他消息、答复他，他便如此，那么大家换一下位置，他多少次毫无回应、消息隔一天才回复或压根不复，岂不罪该万死？不久前他还口若悬河说如果我有心仪之人他绝不妨碍，一再说不介意我和别人在一起，现在这样像是不介意吗？

世德撂下狠话，“这次我宁愿咬断舌头都不可能后悔”。

我连愤怒都没了，只觉好笑，倒想看看这次他会不会说话算数，也好奇他冷静后的反应。依旧不理，也不回复，继续我的工作。

momo说出差，在异地认识了现在的先生，半年仅见三面，便缔下婚约。婚后过了一年多的幸福日子，然后一切开始回归平淡，露出本来面目……以为有了孩子之后也许会不一样，但反而因为孩子的存在而使离婚变得困难重重顾虑重重。父亲也依然是高悬她头顶的一柄刀，高声叫嚷着一个离婚还带着孩子的女人会是多么多么失败、会被人戳断脊梁骨……

“我只能把注意力全部放在工作上，回家只是睡觉而已，以及短暂地陪伴女儿。”momo说。

“你打算这样一直下去？”阿巫说，“你觉得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坚持到我爸死。他总会死的吧。”momo说，“对，我恨他。”

我的相机收录下了这一刻，一个女儿对戕害她的父亲的恨意。

世德自然不可能言出必践的，我甚至说不上自己对此是感到庆幸还是失望。也许终究失望多些，我宁可他终于有一次说到做到，多少还能挽回些我的敬意，哪怕彼此老死不相往来。一次次和好、做爱、分开，一次次探讨，痛苦、关系、真实……再一次次争执、分开，再一次和好……我对这样的循环与轮回早已厌倦得无以复加。

他说，“你是唯一能够与我交谈和理解我的人。”

但是有什么用呢，再多的交谈和理解如果不能达成双方的满意，不能想出一个最好的办法来彼此相处，有什么用？

他认为当利益不一致关系就会变坏，而会变的就是不真实的。他仍然不想要关系，也仍然说自己未来会脱离一切。他所谓的一个月尝试是指他会尽量对我好，他也承认之前对我很差。他说他很自私，不可能为任何人而活。从人生第一次做爱结束，他就在自问，难道只是这样吗，后来的每一段关系都是如此。他甚至为了写诗而恋爱，只为了寻找痛苦。他曾经有一段时间练健美，连那时也要找能支持他的女朋友。

我很想问是否包括经济支持，却最终说不出口。

他说，“一切关系都是逃避，在真相中，不需要什么关系。”

而我认为他的问题并不在于关系，而在于他自身的空虚。不要关系才是逃避。关系是一面镜子，只有在相对于非你的东西时，你才是你是的东西。没有什么比在关系里，一个人更能经验自己，更能知道自己真正是怎样的。

量子实在存在于一系列概率波中，有无数的潜在结果。这是我近来读量子理论的心得。我历来致力于学以致用，于是将这一心得应用于自身，即得出如下结论，或说感想：我原本对世德抱有的期望——或说幻想，在他一再重复提醒的现实面前坍缩。

当粒子没有被观察时，它以波的形式存在，也即是说，在我们不知道任何物体的状态的情况下，只要不去观测，它就会同时存在于所有可能的状态中。从这个意义上，波代表了纯粹的可能性，而粒子是某种凝固——或说坍缩——的结果。我本来多少还有点寄望于一切在变化中，有多种可能存在——包括回到当初，但世德一再重复、坚决地表态，声明不要关系，于是我们之间除了“没有关系”这种关系，几乎不可能有其他结果出现。

他说，“作为个体，你不爱任何人，个体本身是意识内容的集合，包括一些所见所闻和体验，是一个混合物，个体的爱只是对体验的爱，其他人只是工具。而作为存在，你就是爱本身，你什么都不需要。在我这里，两性关系只是记忆的残留和习惯，身体的反应会随着认识的加深越来越不反应。不管这个头脑说什么想什么，我如其所是看待，但是我不再是一个行动者和思考者。”

“为什么你要一再不断跟我强调对两性关系和身体反应的弃绝？”

“不清楚，说什么都不重要。我以我现在的体验告诉你：整个世界都只是影子。如果你曾经体验过没有什么东西是你，那就无所谓希望和结果了，只要体验一次就好。什么都不要做，只是存在，然后你就会理解意识的本质。”

不是我不在乎理不理解意识的本质，而是理解意识的本质并非我的目标和心之所向。他所说的这一切，在我看来全都玄之又玄、似是而非、不明所以。他要我体验，我便决定试试，至少，我需要压服焦虑与难以割舍的纠结。

丢一只靠垫在地板，盘膝坐下，闭目，舌尖抵上腭，两手搭膝上，开始数息。

据说盘腿有十二种方式，散盘、单盘、骑鹤坐等种种。两腿前伸抱圆，叫象坐。先以右脚压左股上，后以左脚压右股上，这样的双盘法，叫“降魔坐”。先以左脚压右股上，后以右脚压左股上，叫“吉祥坐”——所有的佛都这么盘坐，这是最高等的。

而我并无刻意，习惯性地一盘，即是左脚先压在右腿上，然后右脚压上左腿，盘成了吉祥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