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故国春(二) (第2/2页)
身为将门,我们必须经历最残酷的训练,每年都有小辈在训练中出事,每年都有。十个进去活着,全唤着出来的,最好最好,死伤最少,至多七八个,但往往更少。
因为刀兵之炼,不可能不出事,但是,家国民族,个人性命甚至全族性命必须服从这一信念。
你们只看到我们身世的显赫,地位的尊崇,可你们又有谁知道我们背后的辛酸呢?
家族里孩子多,有嫡子,庶子,等等,换句话说,很少是独子,死得起(哪怕直到今世,这句话说出来真的很难受,那时候人命真的不值钱,包括世家,包括大族)。
小时候的训练,我们武人家族的孩子从小就要见识死亡,面对死亡是我们一生的终宿。
训练场上面对骑兵冲锋,克服对骑兵的恐惧,战马对着你冲,不能躲。
你就站在那里,两匹战马以极小缝隙夹着你的身躯飞掠而过,当他们掠过身侧的时候,仿佛感到时光在这一刻静止。
放箭,面对箭雨,小小的我们躲在盾后听着耳边的呼啸,身前盾牌中箭的闷响,两个眼里全是恐惧。
训练中我们会用没有箭头的光杆箭训练格挡,光杆箭和真箭不一样,真正的箭矢带着风声呼啸而过,为的就是让你适应这个环境,上战场决不能抖!
然而这些严酷的训练带来的是居高不下的死伤率,家族亲辈的名册上,指尖划过一个个早已不在的兄长姓名,我一度悲哀的觉得,我们吃家族那一点东西真是拿命换的。
在将门世家里,前期训练是打基础,身骨打底;中期是各类武艺训练,实兵上手;前中期占据时间最长,后期时间最短,主要是实战演练。前期还算平稳,中期就已经开始出现死伤,最惨的惨事往往集中后期,即将训成的孩子倒在了最后一步。
不是我乐意接受将门家族那种可怕训练,而是我没有办法,因为这个机会不多,可以说在南宋已是罕见,你既然有了这个机会,就必须珍惜。
为了你和你想要守护的存在,接受这个意志,为了家国,坚持到最后一刻。
最惨的那回真箭演练,死人了,亲族兄长当场中箭,当场死去。
师父极为愧疚,我从没见过师父那样自责,晚上一个人在黑黢黢的野外发呆,是我亲自去送的。
弓弩实射,家族后期训练,实战动作训演,我们当时到场边一看心里一惊登时骂了出口,这他妈来真的!先前我们可不知道今天来这个!
结果训练时我一个兄长动作走形胸口中箭,他吐着血不相信的看着自己的胸口,伸手捂住箭杆,半身探起,可空中箭还在飞没落完!旁边我起来冲过去抱住他往后栽,后背当场中箭,那一箭没射到要害我还穿着盔甲,所以我没死。
两人中箭,一死一伤。
取箭头很痛,没有麻药,先把盔甲除去,把伤口上下用刀划开,稍稍扩大伤口,然后直接把箭拔出来(箭头种类不同处理伤口也就不同,我已记不清那天我们中的箭是哪种),确实射的不是太深,我上半身缠的全是白布。当天晚上,我下床后半身白布去看望师父。
我亲眼看到他蹲在那缩成一团,两只手漫无归处的支着,我已看不清正脸,可能也不想让我看到他浑浊的泪光吧。
然而这只是一个缩影
抗蒙五十二年,南宋武人家族已尽最大牺牲,最后努力,可最终还是亡国了。
十余年后,在经历了残酷训练的我们,亲眼看着亲族的孩子们经历了这样的训练——生死之训。
不知为何,可能是人老了吧,有时听到唱辞,眼眶没来由就会泛光
梦里依稀,依稀闪过泪光
“立!”
天魂里我还记得这样的场景,那一天孩子们去家族武台,上去前孩子们整整齐齐的盘坐一排,家族带队将军一声口令,齐齐站起,白衣肃立。
队伍里他们一个个的站在那里,笔直的身躯,还这样静静的站在我的眼前。
最后岁月,国家将亡,家里所有能回来的将军全部集结,因为今天是家族子嗣完成训练的最后一天。
校场边队列集结整衣备武,族中长辈从刑部牢房挑出罪不可赦的死囚,尽是凶徒,上场地,一人一刀,对拼。
旁边就放着银两,一身布衣,一封短刀。死囚打死了武人,死囚拿银子走人,家族绝不为难。死囚死了,武人立即披挂甲胄进入军营,担当将佐上阵搏杀,没有先前在军中后营一两年的培养,直接经历一场生死搏杀就上战场。
必须要经历一场生死,这是上阵必须的底子,同时这也是最后一关,最后一关。
上场之后,一半的死亡率。
“孩子,怕吗?”
场边我帮一个年轻的孩子整整衣领,啪啪拍拍肩膀,问他害怕吗?我亲眼看到他稚气的脸庞紧了紧:
“不怕!”
那个坚毅的声音至今未忘
战斗开始了,场地上瞬间吼叫冲天,年轻的武人们,不断死在比拼的校场。
刀光闪过,一个满脸鲜血的孩子倒在地上,倒在了一个黑影的脚下。
看台上孩子的父亲缓缓走下场,从血泊中抱起自己孩子冰冷的尸体,两眼血红的握拳起身,走去几步,沉默良久,背对着死囚;
“别再让我看到你!”
又一场比拼开始了,一位武人按着刀柄沉默的上了台,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江洋大盗,已被秋决,罪无可赦的大盗。拿了刀环顾左右松动双手的大盗转动脖颈,看看周围无声站立的宋军将士,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开战口令下达,武人凌空腾起当空劈下,大盗借步一冲举刀对顶,两把死死格住的寒光里,一张青稚的脸庞,和一张胡子拉碴的相貌对在了一起。
比拼中大盗手中长刀极快,眼前刀光迅捷闪动,刀光错影
当下我就知道,武人不是对手。
比拼中大盗一刀格飞武人的刀刃,飞起一刀罩头砍下,倒在地上的武人瞪大了双眼看着刀锋,然而令人惊讶的是,大盗并没有砍下
“抬刀!”
“格挡!”
“这么慢你没吃饭吗!”
剑影交错,场中大盗刀出如龙怒吼破苍穹。
场边几个家族长辈无声站起了身,脸上全是讶异。
刚开始武人还很不屑,可后来渐渐有些惊异,有些凝重,我们只记得那一次比拼相比几招见生死的对决,格外长。
比拼的最后一刀没有砍下去,武人刀捅进去了才突然发现,大盗的刀就挨在自己的脖子上,大盗把刀刃挨了挨武人的脖子,吐血笑着说;
“你慢了”
说完,大盗突然一把手抓住武人的肩膀;
“为国尽忠!”
说罢,一口血吐到了武人身上,场地上武人含泪拔刀,披挂上阵。
後,军阵陷没,武人身中三十余箭,战死沙场,死时年仅二十岁。
我不知道武人死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或许他心里最想的,还是对大盗开始时的不屑万分的内疚吧。
这是临安陷落前的故事,一连串的大败导致前线官将死耗殆尽,缺乏将领的家国只能以最激烈方式,提供将军,支撑战争!
临安陷落后一切就不存在了,因为将门府不在了。
那时长辈也心疼,可没办法,大宋的军队已经不多了,每个士卒都耗不起,特别是要进的还都是大宋有残存战力的官府正军,正军精锐。与其在战场上本事不足带死一群将士再死,还不如死在家里,死在眼前,死在自己怀里。
好多武人死时非常年轻,也曾有人,悲声相问;他们留下子嗣了吗。
没有
因为他们不能留,经历这种生死比拼,孩子们上武场之前绝不能碰女人,绝对不能。
不碰女人,为的是让他们有生还希望,十七上下的半大孩子和大人打靠的就是那股元阳支撑,没有?你没有的唯一下场,就是让你在血肉搏杀的比武场上,腿软的举不稳刀。
沉稳,速度,力量,反应,爆发,你哪个都不会有。
所以,这也就意味着,他高贵的血脉就这样断绝了。
但是,没有后悔。
我们培育的是家族最优秀,家国最凶悍武将,女人?情感?我们没有情感,我们是家国的利刃,我们不需要情感。
中华族世代,将门传统,中华将军不近女色。
我们的一生,生下来就是为了战场,战死是我们唯一的归宿。
这些英勇的年轻人,最优秀的将门子弟,我的孩子们。
来世再会
可怜那个岁月,武门一脉纷纷凋零。
所以啊,他们就算留下后代也没用。
战至最后,家族长辈已全部阵亡,他们的父亲早已去了另一个世界,没人教导,泯然众人。
再也没有内功,再也没有比拼,再也没有残酷的生死训练,再也没有那个伟大的将军府了。
那年啊,我们好多前宋的武家都没落了,或是绝户了,你们只知道我们不再继续反抗了,可又有谁知道,我们是满门男丁悉数战死了呢?
亲族后辈死尽沙场,年迈的长辈,茕茕走向了尽头。
我今世回来,就是希望能够把埋没千年的故事讲出来,让世界知道,我们在千年前为了国家,付出了无上的牺牲。
我们占据一隅之地,我们最后已经不再是和蒙古作战了,而是和世界作战,近乎所有强大的已知文明,因为蒙古几乎席卷了整个世界。
拼死抵抗长达五十二年,此中艰辛,饱含了多少血泪······
·
·
·
岁月流转,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夜空下灯火通明的家,我早已死去的亲族们还在家里笑着看着我,甲光闪烁
一瞬间暗了下去,人影飘散
光芒散去,将军府随光而散,只剩入眼荒原
我的家,我的故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