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烂石(1) (第2/2页)
我最先学的,不是什么一二三,是我的名——乾生。爹告诉我,我的名字,是他用五十根木棍一遍遍算出来的,算到最后算出“用九”,这才给我取了“乾生”。当年我不懂,现在我仍不懂。
我爹的本事远远不止在书本笔墨上,也在海上。他喜欢带着我在小舰上,一手扯帆一手拉着我,乘着滚滚白花肆意飞扬在惊涛骇浪之上。我曾无数次看着海浪掀卷过头顶,像半面山洞般,我便能透过那蓝青的海屏,看到虚虚恍恍的太阳。
风把我们的头发拨拔开三千里,水花也不时扑在我脸上,风声海声大到我听不到其他声音,但我能看到爹他脸上咧开的嘴角里,那一排洁白的牙齿。
每次回来,大多是傍晚了,太阳把那海面烧红了一片一片,斑驳又破碎。爹没有带我回家,他牵着我上了小渔船,挽起袖子,撸起裤腿,拿着鱼叉,瞄准那些近滩的海鱼。村民们总说我爹那一身压根不像个打渔的。
他确实不像,可他落叉绝不空叉,海上的本事,还有这叉鱼的本事,他都慢慢教给了我。
我低了脑袋,看着礁石间那掬起的一汪海水,波动着光线,在水底折出了五彩斑斓的波纹。我没法停止对我爹的回忆,不如继续。
我那时总觉得我爹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自然好奇我爹的身份,可他从不告诉我半点,只是在七年前那一次,他带我去了个地方……
七年前的夏天,爹收到了第一封信。我那时坐在我娘身边,我娘搂着我,又抱着妹妹,爹几乎是撞进门来的,我清楚记得,娘当时搂我的手抖了一下,直到她看到爹脸上的神色是飞扬的,她才长舒一口气,笑骂了一句:“你要吓死我呀?”
爹那天喋喋不休,回来在说,吃饭在说,就是睡觉前还在说。说的好像是,萧宋打赢了仗,定军关守住了。我不知道定军关在哪,不知道它有多重要,我听得懂的是,爹说萧宋已经太久没打过胜仗了,太久了……
第二日,爹起的很早。我醒来才发现,我没有睡在石床上,我睡在了我爹的肩膀上。萧宋东境沿海南北一线呈个凹进内陆的弧形,海岸背靠着连绵低山,而翻过北面的山,山北水南,便是渠江入海口。
而那里,是千舰百舸,连天飞帆。向北望,奇异的海船从北方驶来。爹说,那是东暻国来的商船。
我爹抱着我,站在山高处,俯视那烟波浩渺扶桑肃空的一片壮景。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当时被撼到心的感觉。
爹抱着我向山下走去,一直走到那山脚下海浪边的军营中。根根铁锁稳固着战船,炬火给铁锁的冷寒上了丝暖色,也照在那儿的人的脸上,那些各个披甲执矛的人的脸上。
爹一身削瘦青衫,抱着懵懵懂懂的我,与那里格格不入。但他们管我爹,叫晏老大,管我,叫小主。
我第一次知道,我姓晏,我叫晏乾生。
那年秋天,爹又收到了信。送信的人像是泥灰里滚出来的,脸好似刚从炭火里拔出来,抖着双开裂的手,把信递给了我爹。我爹了了一眼,看完后竟连退几步,后脚绊了前脚,把自己撂在了地上。冬叔和我娘一起搀都没能拉起来。
我也上去搀他,他是好不容易站起来了,然后推开我们的手,示意自己没事。往外走了一步半,又一下子踉跄倒在地上。
我是很多年之后才知道,那封信说的是,朝中晏光禄——我爹的爷爷,在朝堂上怒起,是气急而亡。
爹没有回京去,娘说,没有路能让他回去了。
爹自那以后,开始一个人坐在礁石上,从太阳升起坐到太阳落下,看着天际那几点沙鸥,寻着各自的归途。
娘让我喊爹回来吃饭,我踩在沙滩上,那满是疮孔的沙滩上,陷下一个又一个脚印,日日如此。直到朔朔北风也刮到了这片渔村,人们身上的衣物多了起来,我又一次在日暮烧天燃碧海的天际前,一步步走向爹的背影。
可我停在了离他不远处,再也没有往前一步。
爹没有转过头来看我,他眺向远方,问我:“乾生,你嗅到了吗?”
我说:“嗯,寒风里的萧条……”
他好像笑了笑,然后一丝轻叹:“还有,还有肃杀里的腥血味……”
我怔住了,很久都没明白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爹却回过了头,像以前一样对我笑道:“乾生你听,那是生与死之间的,潮鸣……”
然后。
他站起身,竟在袖间抽出了把匕首,一步步向我逼来。我以为我一定是在做梦,那个人不是我爹,我连连抽着自己,可就是该死的醒不过来——因为那不是梦。
我那时害怕极了,惶恐着转身要逃,可我连脚都没抬起来,就被他擒在了地上。我下巴枕在沙滩上,看着那一个个小孔里爬出那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沙螃蟹,我感觉他脱掉了我身上的衣服,我以为他要捅死我……
疼痛让我不停抽搐着,痛到我尖着嗓子惊飞了所有的沙鸥,竟喊不清一声“爹”。我感受着肩膀与后背处,皮与肉在慢慢分离,血顺着我的背滑落,一汩一汩砸在沙子上。
匕首离开了我的肌肤,被扔在了我身旁不远处,我以为结束了。可我听到了酒壶嘴被拔开的声音,然后……我手指扣进了地里,酒与血混在一起,慢慢在我身下漫开,又顺着我的手指浸入地里。
最后,最后是说不清的灼热。那大概是火,烧在我的肩背上,可我却不觉得疼了,反倒出奇的,温暖。
爹从我身上起开了,我还趴在那,一下一下贪婪着仿佛死而复生的感觉。我开口想喊些什么,可我发现我喊出的,字不成字句不成句,像是那圈里的鸭子,不是我的声音。
我那时,不解又痛恨,我断定他不是我爹,便捞起匕首要向他刺去,可我发现,他就怔然站在那,泪挂满了他两颊,他对着我笑,和以前一样。
我嘴唇动了动,匕首滑落在地,想喊声“爹”,但怎么都喊不出。
他却走上前来,颤着声道:“哎,爹在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