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大老李原创:老宅琐忆 (第2/2页)
井南边的贮水池,除了蓄水浇园之外,三伏天,父亲还会在早上蓄满一池水,然后在上面盖上一层黑塑料布,傍晚时分,晒了一天的池水温热正好,借着皎洁的月色,淡淡的星光,我和弟弟常在那里洗澡,即使不用肥皂,清水也能洗出泥儿来,洗后放水浇园,真真是做到了洁身肥田两不误。
贮水池抽干了水,冬天也能派上用场,一进腊月,母亲便将它刷洗干净并做为临时的冰柜,贮水池外罩棉布帘,里面加些冰块,然后再将冻好的豆包和冻豆腐放入其中,若是赶上杀年猪,有时也会放一个猪头在里面。临时冰柜保鲜效果真的不错,以猪头为例,放到二月二,还能新鲜如常,真是神奇。
一方方平整的菜池子是一家人维生素c的主要来源,春韭、夏瓜、秋豆,择时下种,松土、施肥,浇水、架高儿,掐尖儿、打蔓儿,小园子总会占据父母大部分农闲时光,不论是料峭的春天,还是炎炎的夏日,他们总会不吝劳作。做为回报,小园中总是充满生机,于是,一家人的餐桌上就有了红红绿绿的各样蔬菜,熟煮,生拌,绵软脆香,各得其味,在那个肉蛋不多的年代,实是难得。
小园子东南角的两棵桃树,在春天来时,总是花开满树,桃红似锦,我和弟弟常在树下玩耍,母亲有时也会折一两枝桃花插在花瓶中,于是,春夜,一家人香甜的睡梦中就多了几分淡淡的桃花香!
中秋前,血核儿桃成熟,持桃在手,桃儿大,几盈双手,轻轻一掰,蜜汁四溢,入口脆甜,回味无穷;中秋后,白核儿桃成熟,桃小多毛儿,以手轻搓,毛儿掉皮绽,啜汁食肉,酸中带甜,宛若果汁儿一般。
母亲爱吃桃,桃熟时节,常见她在闲时立于树下,吃得很是痛快。
秋菜收获时,父亲会在两棵桃树中间挖一方菜窖,将一时吃不了的白菜、萝卜、土豆和大葱纳入其中,这也是一家人冬天餐桌是否丰富的重要保障,等过了二月二,天气渐暖,菜窖里的菜就吃得差不多了,于是菜窖又被父亲回填平整,那上面还会种上几垄小毛葱儿。
园子的墙角旮旯是我和弟弟的专用地,在那里,我们会种些菇茑、癞瓜儿、甜秸秆儿以及早熟的苞米,每每这些作物成熟时,我和弟弟每天都会看上几次,那时,摘一粒黄玛瑙似的酸甜菇茑入口,将熟透的癞瓜掰开舔食蜜露儿,撅一根甜秸秆儿嚼汁解渴,将早熟的苞米带绿皮扔到灶火中烤食,是我和弟弟的最爱。
正房北墙上的小镜子,是父亲刮胡子的专用镜子,那时父亲的连鬓胡子很重、很壮,每每出差回来, 他总是喜欢用毛楂楂的下巴亲我和弟弟的小嫩脸。
北墙上的大镜子,是母亲的梳妆镜,那时母亲还梳着两条油黑乌亮的大辫子,记得农闲时母亲常会坐在镜前仔细打理妆容,有时还会左手拿起小圆镜,右手拿着胭脂拍儿在脸上抹些淡淡的胭脂。
小时候我和弟弟上育红班,有一次跟老师学扭秧歌,我和弟弟曾站在大镜子前用家里写对联剩下的红纸打过红嘴唇儿,用灶坑里烧黑的木棍儿描过眉,也曾偷偷抹过母亲不舍得用的香胭脂。
两面镜子中间,是一个带有下摆的挂钟,它的指针总是不紧不慢地走着, 逢上整点或半点也会“当、当、当”地响上几声,想来它也有累的时候,十天半月就会停摆偷懒一次,每每这时,父亲总会笑着对母亲说:“孩子他妈,挂钟该上劲儿(发条)啦!”于是,母亲便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上劲儿工具, 然后“嘎吱吱”地拧上几圈,再摆动钟摆,那指针也就重新不紧不慢地走起来了。
两面镜子下边,靠墙摆的一对漆着红漆的樟木箱子是母亲的嫁妆,小时候,我和弟弟还在箱角边红纸下面翻出过十几枚紫红色的大铜钱儿,母亲说那是她出阁时姥姥放的。
漆着桔红漆的椴木柜子,是爷爷、奶奶为父亲结婚从三十里外的镇上买回来的,听父亲说,那时老叔还小,在父亲结婚的头一天,与几个半大小子在柜盖上翻跟头,结果把柜子一角碰掉了一块漆,为此,爷爷还拎着笤帚追得老叔跑了好几条胡同。
椴木柜里总会有一个地方,里面藏着糖果、饼干之类的好东西,每当我和弟弟表现好时,母亲就会象变戏法似的从柜里拿出那些好吃的东西,为此我和弟弟也曾多次钻到柜中侦察多次,但总是无果而终,直到多年以后,母亲才将柜中设有夹层的秘密告诉我和弟弟。
柜子上面的“红灯”牌收音机,是我上小学一年级时父亲用三个月的副业收入买的,那时还没有通电,于是收音机便成了一家人的最爱,忙时拿到地头儿,闲时放在炕头儿,母亲爱听二人转《大西厢》,父亲爱听评书《岳飞传》,我和弟弟爱听《小叮当》。
一到正月,正房中间的红砖地面,每天都会被母亲打扫几次,那是为新婚的表哥、表嫂们磕头拜年准备的。那年月女孩子婚前不磕头,见着长辈行个礼也就行了,但婚后给婆家的长辈拜年,就要行磕头礼了,为了能在拜新年时拿到长辈的红包,对于新媳妇来说,磕头拜年总是必学的一门功课,于是,我也见证了各位表嫂第一次拜年的婀娜身姿,现在回想起来还顶数大表嫂磕头比较实在,头与红砖地面接触时竟能“呯”然有声。
柜上的鸡毛掸子和炕上的笤帚除了清洁功能之外,有时也是家法威严的道具,小时候,有一次,我和弟弟偷了村东头老张家的两个鸡蛋换冰棍儿,年轻气盛的父母大人竟然高扬家法分头追着我们跑了半里多地,现在想来,不是我们跑得快,而是传说中的”竹笋炖肉“(用鸡毛掸子打屁股)实在是让人难以消受啊。
正房东边北侧的碗架子(厨柜),里面除了放些碗筷之外,有时也会放一些虾皮和油汁喽,于是我和弟弟便会偷吃那些好东西,记得有一次,我和弟弟发现一种白色的袋装小颗粒,取一粒放在嘴里总是香香的,后来,我和弟弟竟吃上了瘾,直到有一天家里来了客人,母亲想用时,才发现那东西已经让我们两个给偷吃光了,我和弟弟终于在劫难逃,也就是那一顿不轻不重的笤帚疙瘩之后,我和弟弟才记住那东西有一个学名叫——味精。
碗架子里有时还会有白糖,我和弟弟特别爱吃母亲烙的白糖饼,天长日久,常不可耐。
俗话说,久馋成厨师,终于在几番观察之后,我和弟弟联合掌握了母亲烙糖饼的绝技,记得那一次,父母外出几天,终于迎来了我和弟弟联合掌厨的大好时机,于是我俩一拍即合,立马和面烙起了糖饼,要说那次的饼烙得可真是太好了,不夸张地说,饼的外皮与质地几乎可以与母亲烙的不相上下啦,但我和弟弟在吃后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不为别的,百密一疏,那一次,我俩竟让尽情吃糖饼的强烈意念冲昏了头,居然把盐罐儿与糖罐儿整混了,现在想来,十张饼,大半罐子盐,那糖饼可真是太咸啦!
正房西山墙南边靠炕沿儿摆着一桌两椅,那是我和弟弟上学后父亲为我俩做的,同焊铁门一样,父亲从学过几天木匠的二叔家借来锛、凿、斧、锯,然后又找来木料,叮叮当当地做了将近一个月,那一桌两椅才算完工,为了明确财产归属,经过与弟弟友好协商,我在椅子底板背面用毛笔写上了我和他的名字,去年回老家,在弟弟家发现了其中一把老椅,虽破,依然可用,翻面细瞧,当年“李二狗”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辨。
正房西山墙北边的那台“前进”牌缝纫机,与北墙上的挂钟、柜上的收音机还有仓房中的自行车都是当年老宅号称“三转一响”的大件儿,其他大件儿都是家人共享,独有这缝纫机是母亲专用的。母亲手巧,每年过年,总会有一些邻居拿来各式布料让母亲帮着做衣服,于是,夜深人静时, 总能听到母亲脚踏缝纫机“嗒、嗒、嗒”的声音,现在想来,白天农活不少做,晚上还要替人家做衣服,人缘极好的母亲那时也真是辛苦啊。
正房南边的小土炉子,在冬天总是点着的,那时天黑的早,每每放学回家,母亲总会从土炉子里扒出几个烤得外焦里糯的地瓜(土豆)出来,一边心满意足地看着我和弟弟用两只小冻手来回倒着热地瓜(土豆)嘶嘶哈哈地吃着,一边慈爱地对我们说:“慢点吃,别烫着!”有时母亲也会在小炉子的铁圈盖儿上烘些苞米花给我和弟弟当零吃,小炉子烘的苞米花趁热入嘴,糊香四溢,总是让人欲罢不能,我和弟弟常常未等苞米成花便已急不可耐地拾入口中。
炕上铺的炕席每年都会换新的,新席子初铺时常会有些毛刺儿,有时我手上扎了毛刺儿,就会跑到奶奶家,每每这时,奶奶就会一手拿针,一手紧紧捏住我的小手,一脸慈祥地帮我挑刺儿,当刺儿挑出来了的时候,她还会一边吹着我扎过刺儿的手指一边笑着对我说:“大孙子,还疼吗?”
炕沿儿上烟笸箩总会有搓碎的旱烟,农闲时邻居常来家里串门,记得老翟太太喜欢叼大烟袋,她一来,我就会在母亲的吩咐下为她老人家装烟袋锅儿;老张头儿喜欢抽自己卷的纸烟,有时赶上烟笸箩里没纸,父亲就会扯过我的书包,然后拿出算草本,并从中扯下一篇空白纸递给他老人家卷纸烟。
往炕头墙上贴年画,往梁柁粘挂钱儿的时候,也就该过年了,腊月二十九,父亲总会从外面拿回从集市上买的年画和挂钱儿,胖小子抱大鲤鱼,李玉和,杨子荣,明星美人儿,山水花草,总是那样簇新可爱,年画一上墙,再配上大红的对联以及大灶炖肉的香气,家里的年味也就浓了。
农闲时,爷爷奶奶常会带着太奶来家里住上一段时间,如逢冬日,屋内热暖, 奶奶会在地上踮着小脚儿拿着鸡毛掸子掸柜盖儿,爷爷会在炕沿儿一边叼着烟袋一边用手拍着身边“呼噜、呼噜”酣睡的大黄猫,太奶则会坐在炕头儿摆着她的小纸牌儿。
梁柁中间靠近炕沿的顶梁柱,上面总会有一些用铅笔画的横道,那是每年过年时,我和弟弟站在炕沿儿上母亲用手比量着我俩的小脑袋画上去的,每每这时,她都会充满自豪地对父亲说:“孩子他爸呀,这俩秃小子又长高啦!”
正房地面立着的暖气片,是父亲亲手装的,冬天,暖气管经过地炉子加热,总能把屋子烤得暖暖的,冬天夜长,有时我和弟弟不愿意钻被窝儿,就会在铺好的厚被子上翻上几个跟头儿。
暖气片还有一个用处, 就是烘棉袄、棉裤,冬天天冷,起床前若将棉袄、棉裤放在暖气片上烘烘再穿,那感觉真是舒服极了。
炕梢儿靠墙的炕琴柜,是我上初中时请东村有名的赵木匠做的,因为技艺超群,那时赵木匠档期总是排得很满,我家也是父亲求了人才排上的,后来我曾问过父亲为啥没自己做,他笑了笑说:“我想学学赵木匠咋画花玻璃。”
冬末春初,正房檩子上挂的十几块风干发酵并长着白毛儿的黄豆酱块儿是母亲的杰作,由于条件有限,记忆中的黄豆酱除了少量的黄豆外,大部分用的是豆饼(粕),母亲将豆饼用锤子砸碎,然后上磨过筛,掺入豆面,并加水烀熟,然后再摔打成一个个酱块,酱块晾干后挂在檩子上发酵,等待着春末夏初下酱。
农村有句话叫“百家百酱味”,不会做酱的人家,常会做出闷缸的臭酱,实在是令人扫兴。母亲是一个做酱的好手,做出来的酱总是咸香适口,参加工作以后,每每回家,母亲总是不忘让我带上几罐头瓶儿回城来吃。
母亲在酱缸里腌的酱黄瓜堪称一绝,腌好的酱瓜切片装盘,点上几滴香油,便会咸脆生香,每逢过年,家里来客,母亲常会端上一小盘,做为下酒小菜,它常常会为母亲赢得五星级好评。
正房南墙的两个大窗户,镶着通透明亮的大玻璃,每逢冬天的早晨,太阳刚照上窗子,我总爱和弟弟拿一枚五分钢镚,在挂满霜花的玻璃窗上按着玩,每按牢取下一次,玻璃窗的霜花上便会留下一枚清晰的印迹,如此不停地重复,不肖一会儿,我们便有了满窗子的五分钱,于是,我和弟弟便开始幻想这些钱可以买多少好吃好玩的东西……
窗户外面,有时为了保暖,父亲也会在外面钉上一层不太透亮的塑料布,虽然不太美观,但却能让屋里暖暖的,冬日黄昏,我和弟弟从外面滚一身雪回来,瑟瑟发抖之时,一进屋,那股家的温暖便会扑面袭来。
厨房东侧大灶边上的风匣曾是让我和弟弟烦恼不已的物件,每每阴天下雨,柴草不好烧时,我和弟弟就会在母亲的吩咐下拉风匣,这种东西虽然拉起来有些韵律,但时间一长,就会觉得腰酸腿麻,实在不是小孩子愿意玩的好物件。
母亲在大灶上做的饭菜总是很香,不论是平时的高粱、小米饭,白菜、豆腐,土豆、茄子,还是过年时的开花馒头,烀煮的大肉,总是能让一家人吃得心满意足。
说起厨房酱缸盖上放的荤油坛子,想起一件往事,那一年大年三十,年过三十尚未成家的大表哥来我家给舅舅、舅母磕头,紧接着, 便在父亲的吩咐下蒙头唬眼儿(糊里糊涂)地将荤油坛子屋里屋外地搬了好几个来回,结果那一年,大表哥订亲成功,后来,知道事情真相的大表哥逢人便说:“多亏我大舅过年时让我抱了荤油坛子啊,要不然我这大婚还不知啥时候才能动呢!”
厨房檩子上常挂着一条腊肉,过完年,肉食渐少,每次家里来人,母亲总会取下那条腊肉,然后用刀切下几片再挂上去。母亲用腊肉炒菜时,香味总是那么浓,至今想来,犹似有腊肉香味萦绕左右,让人难以忘怀。
仓房囤子中间立着的自行车是父亲出行的工具,那是一台“永久”牌自行车,父亲对它总是关爱有加,为了防止生锈,不论大梁、前叉还是后座,几乎所有裸露在外的部件,都会被父亲用花花绿绿的塑料条包裹起来,记得每年大年初二,父亲都要带着母亲、我和弟弟去四十里之外的姥姥家,每次往返,蹬车骑行的父亲都会累得满头大汗,有时碰上刮风下雪,上坡下梁,一家人还会下车走上很长一段时间,真是很辛苦。
仓房有一层中间钉着秫秸两面糊泥的薄皮墙,那一年我考高中,家人为了我不受打扰,紧挨薄皮墙为我搭了一个铺位,当时已通电灯,灯贴薄墙而亮,我苦读一年,终于以全乡第一名的身份考上了县高中,那段时间,母亲时常在我夜深苦读时端一碗飘着油花和荷包蛋的热汤面给我……
多年以后,有一次回老家,母亲曾对我说:“儿子,当年你也真是用功啊,知道吗,在薄墙维修时,靠墙点灯的地方,那两层泥皮中间裹着的秫秸已经被你点的灯烤糊啦!”
老宅房檐下挂的东西,都是一家人劳作的附产品,春天的咸菜条儿和地瓜干儿是父亲晾的,夏天的长豆角丝儿和茄子条儿是母亲切的,秋天成辫儿的苞米穗子和大蒜是爷爷、奶奶编的,冬天成串的红辣椒和山蘑菇是我和弟弟穿的。
房檐下的燕子窝有时不只一处,虽然年年都有燕子飞来飞去,但爷爷总能认出哪两只是去年曾经飞来的燕子,哪两只是新来的燕子,如果春天有哪两只燕子没回来,爷爷就会怅然若失地说:“那两只小燕儿怕是到别处搭窝儿去了吧?”
三、老宅后记
二十四年前,即我上班后的第二年,成家立业的弟弟与父母一同搬离老宅迁至新宅,搬前,弟弟将老宅连同当年大部分旧物一并卖与二叔家的三堂弟。
十年前,三堂弟原址翻建新宅,老宅随之推平,旧有树木墙院,皆因院落新改,不复原来风貌。
五年前,三堂弟举家搬迁,原宅落荒,无人接手。
三年前,三堂弟出手原宅,接手人所幸推平复耕,后又因地多人懒,几近荒弃。
一年前,再回老宅,已不能分辨当年景致,只留下成片的蒿草,在风中轻轻地摇曳!
……
不知为什么,写到这里,我突然有些写不下去了,眼里更是不由自主地湿润了起来。
唉,那梦中常现的老宅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