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吾乡 (第2/2页)
肖碧芳望着慢慢消失的一大一小人影,再次抹泪。
来到江莫成房屋外面竹林小道上,江水满说啥也不愿意往前走,可怜巴巴央求,他就在外面田埂上坐着等。
江宁知道他怕挨揍的原因,就不再强求,蹲下身,拉着孩子双手,轻声道:“满娃子,江宁给你说一个很认真很认真的事儿,你老老实实回答,不许撒谎,好不好?”
孤儿点点头:“嗯,一定。”
江宁问:“你想周伯妈不?想不想看县城小车,还有比秀英嫂还好看的城市女人?更重要的,你想不想读书?”
江水满一脸诚恳,应道:“想,都想,都想死了!”
江宁又问:“那,我就替你作主了,得不得后悔?”
江水满虽然不懂江宁在说什么,但是感觉这事儿肯定重要,于是神色严肃,回答一句从电视里听到的话语:“满娃子这辈子全凭江宁作主。”
江宁抿嘴一笑,站起身,揉揉孩子大脑袋,独自穿过竹林,在一栋破旧失修的房屋前停留好一会儿,这才走进相隔不远的江莫成房屋院子。
江莫成媳妇率先招呼:“哟,小先生,好久回来的?快坐,我这就给你搬凳子。”
江宁抿嘴笑道:“婶子,不用麻烦,我蹲着就是。”
他指指蹲在屋檐下的隔房堂叔江莫成。
妇人也不客气,还真就没搬凳子了,站在水缸边,瞧着挨着自家男人蹲着的江宁,有些莫名紧张。
这些年,江宁对这位嫌弃侄儿的隔房堂叔一家颇有成见,也就懒得客气寒暄,直接问:“莫成叔,我要带满娃子走,你啥意见?”
江莫成一怔,随即双手捂住脸,不开腔。
妇人远远笑道:“好啊,我们同意。”
江宁没好气道:“满娃子姓江,得问他亲伯父,你的意见不能代表莫成叔的意见。”
妇人双手叉腰,仰头大笑,浑身抖动,继而双臂抱胸,斜眼瞧来,撇嘴道:“行,那你问江莫成,看他能不能放个屁出来。”
江宁有些急了,轻轻推一把江莫成,催问道:“莫成叔,你快说,啥意见?”
无奈江莫成这个闷葫芦只是身子稍有晃动,仍然保持先前姿势,一言不发。
妇人闷哼一声,快步过来,冷言冷语道:“江宁,我看你也是诚心带满娃子走,那就成全你。我们有个条件,满娃子的房屋归我家,你再拿五百块钱,算作狗崽子这两三年来的生活费。你要是不同意,那就没门。”
江宁不想吵架,双手负后,昂首望天,沉声道:“既然话说到这份上,我就开门见山了。第一,满娃子的房屋是他爸妈留给他的遗产,谁也不能侵占,法律有规定;第二,满娃子爸妈去世那年,家里留存粮食起码上千斤,想必四五岁的娃儿两三年也吃不了那么多;第三,我给你钱?痴人说梦!如果你想卖孩子,那就去坐班房。”
妇人勃然大怒,愤然骂道:“我们家的事,管你一个隔房人家啥事?真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我给你宁娃子讲,这事儿,没门!各人管好你家寡妇妈,莫让她在外面偷人就好!”
江宁哪里听得如此辱骂母亲的脏话,顿时额头青筋暴跳,一把抓起墙壁上的扫帚,径直朝妇人奔去。
“江宁,我答应你!”身后传来焦急喊声。
江宁顿住身形,指着朝院外飞跑的妇人背影,吐口口水,嘴上一阵骂骂咧咧,方才返回屋檐下。
这些年,自家婆姨因为嘴碎话毒被人追打的次数何其多,江莫成早已司空见惯,心无半点怨气。大字不识一个的妇人骄横无理,连自己亲身父母都能口吐芬芳,更何况外人,只要遇到不符合心意之事,定将人家祖宗十八代骂遍,毫无顾忌。这些年,他这个当男人的,没少向左邻右舍赔礼道歉。
此时,孤儿的亲伯父满脸悲戚,颤声道:“宁娃子,我知道你心态满娃子。这些年,我也很难过。你婶从来都是这副德性,我总不能因为侄儿过得不好就离婚吧?你刚才说带满娃子走,我心里难过啊!我江莫成对不起死去的亲兄弟,对不起列祖列宗,没脸见人哪!”
说到最后,糙汉子泪流满面。
江宁不再说其他的,拍拍隔房堂叔肩背,叮嘱道:“军娃子马上升初中,一定支持他读书。这事儿,你不能听你家婆姨的话,她头发长见识短,您得有主见,别害了孩子。还有,我已找乡政府工作的同学打过招呼,满娃子的三间房屋,没有他本人同意,任何人不得转户或者推倒。现在,满娃子不来告别了,以后我会带他回江家湾的,他必须认你这个亲伯父,永远是你家后人。”
江宁没有收拾江水满衣服,那些破烂得不像样的衣服不要也罢,于是头也不回,大步离开。
江莫成双手捂面,哭得像个孩子。
江家湾小路上,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一个尚未发蒙的孩童,大手牵小手,疾步而行,谁也没说话。
晚上,江家湾一片静谧。
江宁找到堂叔江援朝夫妇,喊来堂妹江小慧、堂弟江成学,围坐一团,主要交待了三件事:一是请小慧看守帮忙看守房屋;二是小慧不能外出打工,下学期去学校插班读书;三是学娃子不许辍学,好好读书。
江宁拿出一叠钞票,放在婶子手上,轻声道:“这八百元钱,是我向同学孟飞借的,我妈不知道,你们也别告诉她,以后我慢慢还上便是。婶,给小慧添些新衣,十五岁姑娘爱好,得穿漂亮些;多给学娃子一些生活费,他正长身体;其他钱,都用作堂妹堂弟的学费,若不够的话,明年我再送些回来。另外,堂叔,麻烦您在七月鬼节那天,去我家堂屋神龛和院外各烧些值钱。”
交待完这些,江宁望向对面山腰,长吁口气。
江援朝一家,个个神情激动,终究没说出一个谢字。
因为,湾底人间,祖辈以来,皆是相依为命。
次日早晨,江宁手提背包,站在山湾两座坟茔前,对着大脑袋娃儿说:“满娃子,跪下磕头,跟爸妈道别。”
江水满跪下,嘴上念念有词,以头撞地,重重磕下三个响头,抬起身子来时,额头已经红肿。
没谁教他,小男孩从父母坟头各抓一把土,揣进荷包,然后拍了拍,生怕漏掉似的,堪比珍宝。
江宁很意外,也并不很意外。
这一刻,他觉得,江家湾从此后继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