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秋 (第2/2页)
“嗯。”老家伙应得不咸不淡。
妇人没来由的兴奋,满脸八卦气色,细薄嘴唇翻动不停:“哎,大家有得吃的,照理说今年日子过得去,偏偏还有人拿粮送殷勤。江太平那个冤大头,成天只晓得埋头干庄稼活儿,婆娘在家晒谷子,邻居江远树挑了两担谷子送过去,啧啧,恰好被五娃子看到。”
老家伙回应语气明显带着不爽:“江远树家中田地多,院坝却小,万一人家借用江太平院坝晒谷子呢?”
“你晓得个铲铲!没有万一可能,只有一万个肯定!听说,前几日赶集时,江远树站在百货摊前挑选雪花膏,啧啧,粗鲁汉子竟然干这事儿,事出反常必有妖。昨天我遇到他婆娘,闻到一身汗味,倒是今日在太平婆娘身上闻到了雪花膏味道。”妇人嘴里吐出一颗瓜子壳,一脸得意望向当家的。
嘉州盛行大男子主义,江福贵也不例外。此时,老家伙脸上浮起不耐烦神色,哑着嗓子训斥道:“哎呀,莫说这些晦气事儿,影响老子生意气运,去,出门看看宁娃子来没?他娘说今晚来谈谈卖粮事儿。”
妇人不情不愿站起身,走到门口望几眼,回到桌边坐下,继续嗑瓜子,聊起湾底人家来。
“宁娃子真造孽,十二岁没了老汉,老妈还残疾,好在读书在行,如今考上嘉州师范,以后就吃国家粮了,可惜他那短命老汉没福气啊!对了,福贵,等会人家来卖粮,你可得出高价,听说宁娃子要卖了家中值钱东西,带妈妈去县城,边读书边照看妈妈,哎,可怜,真的好可怜啊!”说到后面,妇人竟然带着哭腔。
老家伙叹气一声,悠悠道:“人情是人情,买卖是买卖,压价是生意规矩,打点是人情世故,人情和买卖不能混为一谈。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个屁,都像你这样拿人情做生意,老子得赔个精光!你和周淑英关系好,明日去送送,悄悄送她两百元钱嘛!”
夫妇俩正唠嗑着,屋外传来喊声。
“福贵大叔,在家吗?”
宁福贵嘴角翘起,轻轻掩上账本。
妇人放下手中瓜子,随即起身,扭着丰腴身子走到门口,欣喜道:“宁娃子,哦,不,小先生,你来了啊,福贵大叔正等着呢!”
江宁进屋来,客气致谢一番。
妇人拉着少年桌边坐下,捧起瓜子,硬往他手里塞。
江宁推却几下,见婶子实在热情,只好双手接住,随后放到桌上,随手捻起一颗,用手指将其捏破,再慢条斯理剥开瓜壳,往嘴里递送饱满瓜粒儿。
江福贵一脸惬意,两眼放光,静静等待一笔大生意。
“叔,婶,我妈向您们说过,今儿稻谷已晒干进仓,后天师范学校开校,明日我娘俩就得提前赶去县城,先寻出租屋住下。所以,今晚找您们商量稻谷价钱,明日过称后,可以借用我家粮仓存放,也可运回你家。”
江宁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未等自家男人开口,妇人快言快语问道:“宁娃子,你家猪、鸡鹅这些家禽处理好没?没处理的话,婶买下来,出高价,如何?”
江宁咧嘴露出白牙,轻声道:“谢谢婶,我妈已经处理完毕,三头条子猪到年关就出栏,现在卖了太可惜,就请我家堂叔江援朝代养,说好过年宰杀后,一家一半,鸡鹅这些,已经卖给了江太平家。”
妇人脸上明显浮起遗憾神色,用力吐出一颗瓜壳。
“咳咳,说正事吧!”老家伙开腔。
接下来,一老一小谈起粮食买卖价格。
“今年,苞谷与去年同价,没啥说的。倒是谷子收购价较去年有所降低,八毛一斤的行情,你可以去草池粮站打听。叔是生意人,不会欺骗你家孤儿寡母,还有,你家稻谷收割太早,空壳多,存倒是可以存,只是明年不好卖,所以,价格还得再低一点。”
“叔,你直接说,多少钱一斤吧。”
“额……一斤五毛三分,合适,很合适了!”
“这价格太低,叔,一斤七毛八分,可以不?”
“不行呢,涨到五毛八分可以啦。”
“没法卖呢,大不了就存着。”
“这样吧,看着你爸生前与我交好的份上,我最多能出六毛三分,咳咳,你一家人都走了,湾里最近不太平,偷鸡摸狗之事时有发生,你就不怕……”
少年沉默了。
妇人及时插话:“宁娃子,婶做东,就七毛吧。”
老家伙一听,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从座位上跳起来,手指自家婆娘,气得说不出话来。
妇人豁然起身,双手叉腰,怒目以对,气势汹汹。
少年突然很感动。
终究西风压倒东风,老家伙败下阵来,拿眼瞅着这位将来吃国家粮的同姓侄子,心中有了“今日种下梧桐子,明日收获参天树”的想法,遂露出浅浅笑容:“宁娃子,这次生意,叔肯定得亏,但是,你要记住婶的好,可别忘了,我们是一家人!”
少年如闻天籁,惊喜有加,抬腿就往外跑,好像生怕老家伙反悔。管他将来咋样,现在能卖个好价钱就成!
不料,刚跑出去几步,肩上毛巾却掉在地上,半大小子随即折身回来,弯腰抓起毛巾,朝夫妇二人露个笑脸,迅速跑走。
“叔,明天早点来过称……”远远传来喊声。
老家伙站直腰杆,背朝门口,双手叉腰,拿小眼狠狠瞪着自家婆娘,脸上布满八月暴雨前的如墨乌云,露出当家人的威严。
妇人自觉理亏,用丰腴身子撞撞男人,讨好道:“哎呀,老头子,莫怄气,不过少赚点而已,就当存善积德嘛,嘻嘻,我给你端一盘花生,喝一杯二娃子带回来的瓶装酒,咳咳,不过,仅今晚一次,以后不许喝酒。”
老家伙肉疼脸色这才有所缓和,啧啧两声咂嘴,暗怀欣喜,嘴上却骂骂咧咧道:“周淑英家中谷子起码一千二百斤,败家娘们随口一句就涨了七分,差不多九十块呢,今晚一杯酒这么值钱?两杯行不行?”
“废话!喝不喝?不喝拉倒!”
“喝,咋不喝?赶紧的,拿酒上桌!”
寂静山村夜,湾头人家传出乡曲小调,轻轻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