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蒙上尘埃的真相 (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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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太医,还在正月里,就紧赶慢赶把您请了来,实在是过意不去。这些礼,您一定要收下的。”郢王妃坐在容枝意塌边,对这位随叫随到的太医致以了最崇高的敬意。
方才赵珩一听她卡着鱼刺了,便着蒋枞快马去请,彭太医正在国子监吕司业府中吃席,吕司业今日恰逢孙儿周岁,大摆宴席,邀了整个国子监上下及朝廷半壁江山的文官同他们家眷,车马堵了整条街。蒋侍卫恐耽误了容枝意病情,当街弃马,改而飞檐走壁,好容易飞到了吕司业家中,又被以为是哪里来的刺客,吓得吕司业出动了阖府上下的护卫将他活捉,正想把他丢去京兆府,容茂仁与容姝望着被堵了嘴又被绑了手脚,跟只脱水的鱼儿似的拼命在地上挣扎的蒋枞,忽觉哪儿有些眼熟,大喊:“这是郢王府护卫首领!快放了他!”
容茂仁冲上前去取下堵了他嘴的巾栉:“师父!您怎么来了?”
蒋枞深感欣慰,虽只教了这个毫无天分的徒儿短短一日,但他竟能在此等危难之际向他伸出援手。蒋枞挣扎从地上坐起,环顾一周,视线落在人群里并不起眼的彭太医身上:“彭太医,救命啊!”
“怎…怎的了…”彭太医顿觉不妙。
蒋枞也是个实诚人,容茂仁手脚并用替他解开了绳索,他便如脱缰的野马飞到了彭太医身边:“十万火急,咱们世子妃卡着鱼刺了!”
彭太医回忆结束,忍笑退下:“娘娘言重,都是下官分内之事。”
听到吱呀一声的关门声,容枝意捂着脸的小手也没有放下,她一想到明日也许全长安都要传南川县主第一回上夫家吃席就被鱼刺卡得连夜请太医这事,就欲哭无泪,恨不得就此死过去算了。
“好姑娘,罢了,身子没事儿就好,嗯?”郢王妃含笑掰开她手。
容枝意红着脸朝着郢王妃哭得冤天屈地:“娘娘,丢死人了,意儿不想活了。”
郢王妃轻轻拥住她:“好了,不如明儿我就让昀升提刀上城门,说,谁要是敢私下议论这事儿,他就砍了谁脑袋。凭借他这臭名声,定然无人再敢议论了。”
容枝意趴在郢王妃香软的怀中猛地抬起头:“掩耳盗铃,岂不更丢人…”
郢王妃这下也忍不住了,搂着她笑得花枝乱颤,一口一个傻姑娘的唤着她。
“阿娘,可方便让我进来?”赵珩在门外喊道。
容枝意坐在榻上,但穿戴整齐,倒也没什么不能看得:“进。”
“外祖一家都走了吧?母亲…情绪如何?”郢王妃问道,尽管她心中仍有怨恨。
“好一些了。”赵珩也在榻前坐下,执起容枝意的手,面色柔和,“还难受么?我已让人去骂过呈上这道菜的厨娘了,竟处理的如此不细致。”
“我没事了。不怪厨娘,鱼脍很好吃,是我自己不够仔细。”容枝意晃晃他手,“倒是蒋枞,他还在外头跪着么?”
“念着是正月,便不让他挨板子了。”
容枝意咬咬牙:“且让他跪着!”见到彭太医,带着人跑就是了,哪里来这么多话?羞得她整个正月都不想出门了,躲在家里避风头罢!
灯火煌煌,赵珩轻笑了一声,道了句好。郢王妃眼光在二人之间流转,犹豫着自己是不是该出去。
“阿娘,”赵珩忽然唤道,“方才敏儿跟我说了件事。您可记得,我九岁那年过年,您带我去齐国公府走亲,我救了位不慎落水的花匠,外祖父当着阖府上下的面称赞了我。可第二日坊间流传的,是我仗着自己宗室子弟的身份,将一名女子推入河中,当时您和父亲震怒。可流言是无形的利刃,实在无从查起。”
“敏儿跟我说,她那夜辗转难眠,背着嬷嬷去外头转悠,见外祖母房中点着灯,听到里头传来细细的说话声。是外祖母吩咐人,将今日白天之事传出去,就说齐国公府今日有女子被人推落了水,凶手正是国公府的郎君。敏儿那时已有八岁多了,不会记错的。” 国公府没有郎君,只有四个姑娘,唯一的郎君只有他。
“阿娘,这些年来我周围那些被夸大其词的流言,难道您没有怀疑过吗?”
郢王妃轰然起身,涔涔冷汗直冒,在屋中四处徘徊:“怎么会…怎么会呢…她真的就恨你至此吗?”
容枝意也恍然从榻上坐起,虽赵珩有时行事轻狂了些,可本性尚算正直,但凡跟他有所接触之人,都会觉得那些流言过于天花乱坠。有说他无故伤人的,有说他恶意害人的,就连十一岁在城东从人贩子手中救下个孩童,都要被传成是害良民百姓妻离子散的元凶。
早该怀疑背后有人操纵了,可是就算他绞尽脑汁,也不会想到是他亲外祖母所为。
赵珩拍着胸口,眼眶中隐隐有泪:“阿娘,我难过啊,我的心痛啊。”
很难想象他承受着怎样的压力长大,无论做了多少好事,都要被人误会遭人指责谩骂,但凡犯上一点点错,就会被人无限的放大。可他经历了这些,依旧心存善念的长大依旧会笑、会爱,该有多么不容易。
“爷娘对不起你。”郢王妃无声地落泪,“当年,母亲始终不同意我嫁给你阿爷,她说,赵家男子凉薄、无情无义,没有一个是好的,我若嫁去,一生都会活在悲痛与悔恨之中。可我还是嫁了,你阿爷对我无微不至,你自幼聪敏过人、正直善良,她的话没有应验,我每一日都活在幸福当中。她做下这些,无非就是想证明赵家没有一个男子是好人,想证明我嫁错了,想让我早日回头是岸。意儿说得对,她已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心彻底扭曲了。”
适逢屋外有人敲门,赵珩去开了门,来人正是郢王殿下:“意儿如何了?我去取了些东西来,有些事,应当告诉你们了。”
“她无碍,外头落了雪,阿爷快进来罢。”
见王妃愁容满面,定然是知道了真相,手抚过她肩头示以安抚,又将手中的物品一一交给赵珩:“这是你祖母,昭懿皇后的遗物。”
赵珩诧异接过,怪道他在宫中遍寻无果,原来在他父王手中。
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都是些练字的册子、香囊、曲谱等等。容枝意一一翻阅,越翻越觉不对劲:“这诗篇,竟然写满了同一句诗,看字迹,横跨了得有十年吧,连香囊上绣的也都是秋菊。”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诗究竟有何寓意,让昭懿皇后如此喜爱。”
“悠然见南山…见南山…”赵珩低声喃喃,不知想起了什么,猛然抬起头,“阿爷,南山是外祖父的小字?”
郢王点头默认:“你外祖父应当与你提过,他的父亲,老齐国公带夫人外出游历,走至庐山,也就是陶渊明诗中的南山,老夫人被查出有孕,二人便在庐山定居了几年,你外祖父在那里出生,父母为了纪念那段悠然时日,便为他取字南山。”
天哪,容枝意简直是瞠目结舌、不敢置信:“所以昭懿皇后思念了一生的人是齐国公?”
郢王妃颔首:“当年齐国公与方家一墙之隔,他们也同你二人一般青梅竹马长大。”
赵珩将手中曲谱递给她,容枝意小心翼翼地翻阅着,泛黄的曲谱上透着两种不同的字迹和笔墨,末尾那一段更改的痕迹尤为厚重,正是那首故人来。
“他们也同我们一样,为结尾处二人重逢那一段不同情感的处理产生了分歧。”赵珩回忆道,“照宋太妃身边姑姑所说,当年我们在荆桃林中为这段争吵,恰好被皇祖母看到了。”
这一幕让她想起了年轻时候的自己与齐国公,便做主给他二人定下了亲事。方家姑娘已经错过了袁家郎君,成为了赵家人的皇后,便不想容枝意再与赵珩错过了。
容枝意望着曲谱上青涩稚嫩的笔记直落泪:“所以,国公夫人是发觉齐国公与昭懿皇后有一段过往,才这般怨恨她?连带着怨恨郢王殿下?也因为我和昀升的婚事是昭懿皇后最先有意,继而又恨上了我?”所以,那日宫宴她跳这首曲子,姨父才会露出异样的神情。
“不,我父亲从没有爱过昭懿皇后,只当她是邻家妹妹。母亲恨她,也不是因为这个。”郢王妃解释道,复而又问:“意儿可知先皇登基时宣年太子的惨案?”
这件事堪称大瑒的禁忌,无人敢提,可不管如何掩盖,始终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容枝意自然知晓:“诚章帝驾崩之际,本该继位大统的方太后嫡出庆年太子突然暴毙,满朝皆猜是庶出的大皇子…也就是先皇所为?”
郢王接过话:“母后与岳母,一个是方太后娘家侄女,一个因父亲战死沙场被封怀德县主养在宫中,二人年岁相当,常年闲来作伴。至适婚之年,母后是内定太子妃人选,岳母则被赐婚给了还是大皇子的秦王,也就是我父皇。本该两生圆满,最终还是事与愿违。”
“宣年太子暴毙后,皇位顺延,落给了长子,也就是我父皇头上,岳母作为钦定的秦王妃,本该与父皇完婚成为中宫皇后。许是方太后不愿中宫之位旁落,并用弑兄流言相逼,让秦王最后还是娶了方家的女儿。而岳母,则被许给了勤王有功的齐国公,成为了如今的国公夫人,生下了惠儿。”郢王静默地与他二人叙述折这些早已蒙上尘埃的往事。
偏偏自始至终,昭懿皇后心中之人都是齐国公?真是命运多舛。
所以齐国公夫人才恨透了昭懿皇后,认为她不仅抢了她心爱之人秦王,也抢了她母仪天下的凤位,甚至连她的儿子郢王都娶了她的女儿。她也恨秦王,恨他两面做派,登基之后全然忘却了二人从前的浓情蜜意,恨他为了平息弑兄流言娶了嫡母娘家的女儿。
“岳母恨我,认为所有赵家男子皆如此薄情寡义,不愿将女儿许配与我。我也有错,当年未征得她同意,便去向父皇求了指婚,她认定我是逼婚,认定是母后因她嫁给了齐国公而心生嫉妒,不肯放过她,认定我会折磨惠儿一辈子。”
这里头的弯弯绕绕让容枝意沉思良久,齐国公夫人一辈子都在怨恨昭懿皇后,说她折磨她,说她害惨了她。可又有谁心疼过昭懿皇后,哦,也许可以唤她方娘子。她被逼无奈收起了自己的少女心事,让声声思念隐匿在句句诗词当中,肩负家中荣辱,被迫嫁给自己的嫡亲表哥。可忽有一日,表哥暴毙而亡,她还要嫁给许是真凶的秦王。
难怪她一生都没有孩子,一生不争不抢,任由后宫百花齐放,自己偏安一隅,忆她的往昔。甚至唯一的成就,是极为严厉的教养了当今圣上和郢王殿下,将他们养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君子。
直至先皇驾崩,她自愿殉葬随他而去,民间传闻甚至是史书上都说由此可见二人的伉俪情深,原来根本不是,容枝意直到这一刻才深深理解了她。
她叫方沄嫣,可除她之外,没有几人能记得她的名字,记得的只有昭懿皇后四个字,接受的教育也全是该如何成为一位受万人敬仰的皇后。直至先皇离去,圣上登基,朝代更迭,她已经完成了身为皇后所有的使命,总算能抛下那些沉重的家族荣辱和国之重任,去做无忧无虑、满怀少女心事的方沄嫣了。
雪愈下愈大,在纯黑夜里,如片片迷茫的鹅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