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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船夫与钓客 (第2/2页)

因此,白鹤江流渡口,破败的木栈码头前,人满为患。

其中大多数是妇孺和白发老者。

此处有位撑乌蓬船的船老大,名叫沈烽,腰间不再是往日的酒壶与钱袋,反而挂着一块的牛肩骨。

因为战火一开,玉堂佳酿仙春酒的售价就足足涨了百倍,有时即便花钱也买不到,沈烽便被迫将酒瘾给戒了,另外由于船渡终日爆满,沈烽根本忙不过来数钱,索性将银子直接丢在脚下,银子堆叠高了,逐渐成了座小山,这让沈烽做梦都想不到,世间三样苦,撑船打铁磨豆腐,祖传的摇桨手艺能脱胎换骨每日踩着钱山干活。

一旦沈烽碰上不顺眼的老少船客,便会拔出牛肩骨,怒气冲冲的问:“你想让我把你踹下去,还是挨一棒子?”

乘船之人,自然敢怒不敢言,更没谁会去打沈烽钱山的主意。

因为沈烽这艘船上,终日守着两名红月教徒,带刀而立。

两名红月教徒会将船舶每日盈利抽走八成,充作红月教的军用钱饷。

沈烽虽然无奈,但一想到剩下两成,也足以让他活的非常滋润,心里头便没什么不舒坦,只是沈烽每日归家后,见到那些乡邻拿河蚌龟甲作碗,拾取枯竹竿作杯,整日吃些残羹野菜,也偶尔会心酸一阵。

他也实在想不明白,怎么短短半个月光景,人世间,就彻头彻尾换了一副凄楚气象。

而且沈烽察觉到,他的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差,终日闷闷不乐,动不动狂躁不安,打从床上一睁眼,便能生出无明怒气,口舌尖隔三差五涌出烂疮,再向郎中一打听,才知郎中也犯了近似症状,求医之人多到踏破门槛,无不是如此,似乎有一种无名瘟疫,在玉堂地界悄无声息蔓延。

沈烽听了这状况,头脑一片空白。

他吧唧嘴一琢磨,感觉半辈子白活了。

从前的日子,那是闲看江水泛中流,逍遥惬意无人管,如今却累死累活忙的不可开交,虽然收入不菲,多了几分优越感,心里却极不痛快。

于是沈烽突然临时起意,决定不惜代价,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弄清这世道究竟又是怎么了,他狠心放弃财路,砸沉乌篷船,将银子埋在院中老槐树底下,连夜逃离了村子。

沈烽认为,若是不逃离玉堂,不到南瞻以外的广阔天地,几乎无从寻求答案。

但他刚走到采石江边,就被一个女人吸引。

并非他有任何歪心歹意,而是这女人过于出尘,与那些衣衫褴褛的逃难百姓格格不入。

女人柔肩细袖,袖挽流云,淡蓝发带两根,持白绢竹伞一柄,一身白袍却绣满山水云纹,身后还跟着四名脸上涂了妖异彩妆的扈从护卫。

沈烽自然是认不得戚灵。

他迟愣片刻,主动凑上前,笑吟吟问那几个护卫:“奇了怪了!如今玉堂境内,四处烽火连天不绝,大家伙巴不得低调的将脸埋进泥土里,你们五人,却身穿华美衣裳四处走动,胆子是真不小!但却为什么又不敢以真容示人?”

寒烟轻声回道:“我等从西洲远道而来,爹娘生的容貌虽不算丑陋,但与南瞻人氏迥异不同,行走在街上多有不便,恐怕吓到你们。”

沈烽愣道:“西洲?西牛贺洲?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没关系啊!如今这世道,纷乱的狠,人心不古,玉堂城就是个粪溺池子,容貌长得好看的,心里却丑陋极了的人我也见多了。不瞒几位,我叫沈烽,正打算往南瞻大洲域外的世界游历,渴求了解天地万物的真相,你们既然来自西方,我斗胆问一句,到西牛贺洲的话,走哪条道路才安全?”

这话,倒出乎戚灵意料之外,她轻声问道:“你去那里做什么?我认为,天下四洲同气连枝,世道真相,不需要外求,南瞻这里就是最好的修行道场。”

沈烽摇头喟叹了一阵,想再开口,却因口舌上的毒疮疼痛蛰了一下,迟迟才讲道:“我撑船半辈子,阅人无数,但我瞧你这女子,真是绝伦脱俗,啧,像极了旧教的有道之人,难得啊。我身心虽然浑浊,但看得一清二楚,以前啊我可是到清微山朝拜过真圣人的,你们既然从西方来,我冒昧打听一番,这西牛贺洲也是成天打仗闹病吗?可不可以求你们指点迷津?哎,你们看看如今这白鹤江畔,简直是倒了血霉的地方,如何才能解脱这人世苦海?”

戚灵略作思索,柔声道:“修仙去吧。”

仙?

沈烽愣道:“仙,那是个什么玩意?”

戚灵柔声道:“大荒之上,是为苍天,苍天之上别有洞天,那是仙人居住之所。你如能正心诚意,不妨试一试求取仙道,这条路对你而言,虚无缥缈,极难达成,但既然你我有缘,我可以告诉这条路该怎么走。”

沈烽皱眉道:“怎么……走啊?”

身旁巡狩师浮光笑道:“你日夜叩拜风皇就好啦。”

戚灵抬手止住他的话。

沈烽神色茫然道:“风皇是谁啊?我只听说过月尊,大王尊,真理尊,哎,如今玉堂地界,除了声势最厉害的红月教,其余教派也太多太乱了,我记不住所有头领的名号。”

戚灵满脸认真道:“风皇谁也不是。世上号称圣尊之人无数,但你只需照我所说,遏恶扬善,布化四方,便可。”

沈烽凝眉思忖道:“就八个字?”

说话的时候,沈烽迟疑了,直勾勾看着戚灵。

接着沈烽将脑袋晃成拨浪鼓,嘟囔道:“我不信,不信这么简单就能得到解脱。”

一旁寒烟道:“那这真是可惜了。”

沈烽继续摇了摇头,忍不住眉头紧皱,长叹一声,怀着满腹质疑不辞而别。

掠影望着他背影远去,轻声道:“这人运气真好,是第一个碰上长戚大人的南瞻百姓,不过,恰如寒烟所说,实在可惜了,改变此生的机会稍纵即逝,奈何他性子冥顽不灵,难不成,南瞻生灵皆是如此?”

戚灵点头道:“这,便是我熟悉的南瞻。”

对于南瞻之人的秉器根性,掠影和寒烟已经聊了大半天。

寒烟猜测是因教派太多,各家学说歧路亡羊,混淆了生灵视听,才使得沈烽错过了长戚大人的恩赐。

掠影连连摇头道:“反正南瞻给我的第一印象,就如同飞蓬野丛草。”

戚灵没见过那种草,寒烟就给解释,飞蓬野丛本是西牛贺洲西南的一种野草,根茎成双,朝地底下拧着劲儿扎根,因此枝叶茁壮,像极了野牛身上的短糙鬃毛,而且顶端叶脉越长越乱,最大特点便是纷乱无章。

正说着,一向沉默寡言的巡狩师轻尘,抬手指住远处江边。

轻尘低声道:“长戚大人,那家伙不对劲。”

戚灵顺势一望,烟水霭然处,江畔僻静的碣石上,有个清瘦的女孩,一手握钓竿,一手执长针,再朝着江水甩出钩竿后,鱼儿很快被钓上来,女孩却突然拿针挑出鱼目,反手将鱼儿丢回了江里,嘴里还念念叨叨,所说的话又像是在诅咒谁:你个死瞎子,我恨你,我恨你。

钓而不食,刺瞎鱼目,但凡一个心智正常的女孩,都不会这么干。

戚灵走到近前,女孩赶紧放下鱼竿,将长针藏在背后,坐在碣石上若无其事的吹起了口哨。

嘘嘘,嘘,嘘嘘。

浮光对女孩道:“别吹了,我撒过尿了。”

女孩瞪了他一眼,“不要脸,还不露脸的臭流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蒙着面要干嘛?”

浮光反而凑得更近了,说道:“看你衣着打扮,不像是家里揭不开锅了,跑这钓鱼干什么?”

女孩白了他一眼,“钓鱼也触犯岳牧法典啦?”

浮光叹道:“若是钓鱼图个填饱肚子也就罢了,放生之前,怎么还残忍到要刺瞎鱼眼?难不成,你是魔鬼吗?”

似乎女孩压根没料到,与无人相距那么远还能被发现,眼见被揭穿,顿时有些认怂,可嘴上仍然语出如串:“看你们脸上红的白的,画的是什么东西?难不成红月教的人,都改作这幅不要脸的打扮啦?我钓鱼图个清静自在,关你们什么事呀?”

一旁的掠影说道:“杀人不过头点地,吃鱼不过煎烤炸。你把人家戳瞎了,丢回江里,活活饿死它怎么办?”

女孩强颜欢笑道:“饿死就对啦,只要它们游不到下游去,怎么着都行!”

女孩说完这句,突然有些后悔,将五根手指插入淡褐色的发髻,苦恼的摇了摇头。因为时逢乱世,最忌讳交浅言深,女孩纵然有一肚子肺腑之言,也不想朝萍水相逢的数名陌生人倾诉,然而话已如泼出去的水,为了不惹更多麻烦,她只好故作强势之态,主动又问:“你们又是哪来的,外乡人?”

戚灵微笑道:“下游,是出了什么事么?”

女孩仍装出豪横模样,撅起小嘴道:“问你话呢。”

戚灵笑道:“我们,算是外乡来的,距离这里还挺远。”

女孩瞪大眼睛:“多远?”

戚灵沉吟道:“……言浮,还要往西。”

女孩愣道:“哦,那是真的远啊!言浮城,我知道,水旱两路换着走,还得雇上最快的马,得十天半个月才能到玉堂。你们到这来干嘛?不知道这里刚打完仗么!”

戚灵摇头道:“这个真不知道。”

女孩点了点头,抽了两下鼻子,装腔作势道:“既然你们是初到此地,我也是热心肠,不妨告诉你们,我之所以那样对待河中之鱼,是不想它们跑到下流,被玉堂主城内的人捕捞吃了去!”

寒烟歪着脑袋问道:“小妞,你这个理由很让人费解呢。”

女孩瞅了瞅寒烟怀中的琵琶,眼神透出好奇,说道:“我还没说完呢,急什么啊。你们涉世不深,是不知道,如今玉堂地界出了个红月教,闹得可厉害了,自从清微旧教一夜间倒了,红月教就组织起红月军,不出三日便打下玉堂主城!如今,里头已经换了位岳牧,自然也是红月教中人。”

女孩也不管“涉世不深”这词用得对不对,打开了话匣子后,一股脑畅所欲言,“那些该死的红月教中人,怎么说好呢?跟之前那个姓甘的白衣岳牧半斤八两吧,烧杀抢掠,屯米抬价,专门欺负黎民老百姓,所以我对他们也恨之入骨!他们既然占领了玉堂城,我就偏不让他们吃到鲜鱼,他们的头目是个瞎子!我就专门戳瞎鱼儿讥笑他嘻嘻!”

浮光切笑道:“但看你刚才念叨的模样,怎么令人觉得,你跟红月教仇深似海。”

女孩十分潇洒的说道:“我不是说了嘛!红月教徒坏,很坏。总之,玉堂换了岳牧,以红月教为尊,我就替天行道,作弄他们。”

浮光继续问道:“你是看不惯,又没辙,只好拿鱼儿撒气吧?”

女孩顿时有些急眼,“小娈童,你这人怎么这么嘴碎,快将面具摘下来,我瞧瞧是不是个娘们,你再这样本姑娘可放开手脚撕破脸骂你了啊。”

戚灵挥了挥手,示意他俩安静些,随之微微一笑,柔声道:“实不相瞒,其实我对红月教的事,有所耳闻。”

女孩愣道:“他们都肆虐到言浮啦?”

戚灵摇头道:“这个应该没有,但总之,我也很不喜欢红月教的作风。嗯,此番前来,就是想亲眼见一见,若能目睹红月教衰亡,我才安心。他们一旦祸害到言浮,我必定像你一样,日夜睡不踏实了。”

戚灵见女孩提到红月教时,真情流露,眼神都含着敌视,却像是藏掖了什么,这才顺水推舟说出这么一句。

反而这女孩声称别人涉世不深,却少了些自知之明,听见了戚灵的话,念头一动,整个人都受业海影响,变得亢奋起来,拍手道:“那简直太好啦,咱们志同道合呀!”

戚灵嫣然一笑。

女孩也笑道:“既然同仇敌忾,我就有话直说了。”

浮光道:“你一直没拐弯抹角啊。”

女孩愣道:“这……咳,其实,我忘记问你们了,你们听说过大王教吗?”

戚灵摇了摇头。

女孩有些焦急道:“那……你们初到玉堂,有处投奔落脚吗?”

戚灵双手拢袖,作出一副漂泊之态,再次摇了摇头。

女孩顿时眉眼一乐,突然有些害羞的点着头说道:“姐妹!我要给你送个福报。你别看红月教闹得凶,不过啊,我们玉堂还有个大王教能与之分庭抗礼!不瞒你说,那大王教教主,便是我的老大!你若真是外乡来的,有意对付红月教,不如投奔我家老大去!管吃管住不说,还保你在玉堂地界不受人欺负!”

女孩说完,整个人闲适放松起来,双腿悬在碣石边,前后踢着晃荡。

戚灵十分爽快道:“可以呀。”

“你们五人都愿意入教?”

“对。”

四位巡狩师均是一愣:“……”

女孩像是大赚了一笔,花枝乱颤咯咯笑出了声。

戚灵接着问道:“还没请教,姑娘芳名呢?”

女孩立即从碣石上一跃而下,拍了拍手上灰,朝戚灵十分恭敬的做了个清微道揖,道:“我叫秦小晴,从现在起,我便是你们的入教引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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