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绝枯岭（三） (第2/2页)

这遇龙山地下所有水脉都被矮人完美避开，可一旦决口，后果却是一发不可收拾。

大水在咒力加持下，犹如铁骑冲阵，不断奔涌撞击脆弱的山体。

尤罗罗、牙栾岗等众人被激流瞬间席卷，只听轰然一声，整座遇龙山北面霎时倾覆，大水奔涌而出，倾泻在山外一处平原。

过了许久，水势才停歇。

近千名矮人，连同牙栾岗、桑姑四人，被大水裹挟，穿越了整座平原。

没被淹死的矮人们挣扎爬起，眼神中充满怨毒，遇龙山，唯一的家园彻底崩碎，不尽的宝矿灵石被大水席卷得不知所踪，他们纷纷起身，四下搜寻着什么，等到发现了尤罗罗身旁的牙栾岗，就不约而同赶了过来。

尤罗罗觉得气氛有些不对，擦了擦额头，不知是水还是冷汗。

千名矮人弯腰捡起零落的刀斧，更多的是搬起石块，尤罗罗喝止了两声，却没有任何人服从。

牙栾岗也感觉情况不妙，抓起乌月和宿霜，再往北，翻上一座丘陵。

尽管尤罗罗带着灰踵，和另外十几名矮人心腹紧紧挡在底下，也将桑姑护在垓心，但却有更多的矮人参与谩骂追逐，似乎彻底将身材极为醒目的牙栾岗视为这场灾殃的根源。

尤罗罗喘着粗气，高声喊道：“都给我住手！这是天意！再往北，翻过那个丘陵，就接近了绝枯岭，那里藏着我们族人征程的终点，我们的祖先庇佑，一定会到达夜邙山！”

“尤罗罗！你的优柔寡断，毁了矮人！”

一句高呼，群情鼎沸，矮人们躁动着，迈出步伐。

水滩中，陆续浮现了十几名青衣人。

这些青衣脚步远比矮人轻快，却刻意压着步子，离矮人扎堆处远远的。

于是丘陵之上，出现极其罕见的一幕，牙栾岗在前头带着两个女孩撒腿狂奔，尤罗罗和一帮心腹，护着桑姑在后面紧随，后头是千百名矮人吼叫着穷追不舍，最后面一帮青衣人亦步亦趋跟着。

少女乌月气喘吁吁，湿漉的衣衫也风干了大半，等跑得脸颊潮红，小腿酸痛才朝牙栾岗叫了一声。

“好累。”

宿霜扶住膝盖，弯腰大口吐气，她已经数不清翻过了多少丘陵，瞥向前面不远处，天际尽头下是片幽绿森林，低空横亘一道百里乌云，沉重如铅。

牙栾岗朝背后望了望，矮人果真吃了腿脚短些的亏，尽管撒丫子奔跑不停，却还是落下好大一截，他龇着牙冷哼一声，撩起散乱的头发，眯眼望向森林。

宿霜盯住他的双眼，问道：“这就是你要去的地方？这里距离赤焰山已经有些距离，应该是西牛贺洲最北边？”

牙栾岗没有吭声，弯腰从地上拾起块石头，用手指捏碎，攥在掌心，先是提鼻子闻了闻，随后任凭石粉在风中流逝，“是最北了，难道你没察觉到，这里连一丝风没有，是西岭那个女人也鞭长莫及的地方！最重要的是，这上头的气味，终究有些特殊。”

乌月好奇的也弯腰拿起几粒石子，却闻不出什么味道，她喘着气嘲笑道：“……牙栾岗，你个狗东西，真是狗鼻子!”

宿霜脸色一变，唯恐妹妹惹火上身，不过她自始至终都想不明白，这个妖盟首席护卫牙栾岗怎么会这般好脾气，无论妹妹如何羞辱都能不放在心上，起初在花神殿的时候，牙栾岗可是出了名的不好说话，一旦有些捕风捉影的消息传到他耳中，惹得心烦了，他都要靠鼻子寻到对方踪迹，将那人那妖的头颅捏碎，也因此号称是“仇家满格虎”。

牙栾岗对宿霜面无表情说道：“等到了夜邙山，你们姐妹，就欠了我两条命。她再壮着胆子骂我，我会伸手捏住她的脸蛋，我只用打喷嚏的力气一撕，至于那张脸皮会不会被扯下来，就听天由命。不过你们乖乖帮我打开夜邙山入口禁制，这一路上的账，就算两清了。”

乌月“呸”了一声说道：“撕脸皮，你才不要脸，首席护卫，却第一个开溜！格虎双雄，一个战死了，一个却在当逃兵！最最最关键的是，害的本姑娘被一群矮疯子追，你就是个没能耐的家伙，还不要脸，臭不要脸。”

牙栾岗没有搭理她，他忽然眉头紧皱，慌乱的弯下腰，再地上翻找什么。

“狗子，你找什么。”乌月瞥了眼森林外这片空地，除了碎石，就是枯木枝。

牙栾岗从碎石中挑出一块形状像是铲子的，跪在地上，猛然插入土中。

“难道你被我骂醒了，要给自己掘个坟坑？”

牙栾岗充耳不闻挥舞长臂，奋力刨土，仅是说话功夫，就挖了三尺深，他抬头瞥了眼森林，又继续朝两侧掘地，直到矮人们吼叫声传来，他才抬头道：“跳下来。”

“我才不！”乌月跺脚捂着脸颊。

宿霜却轻轻推了她一把。

等两人藏入土坑中后，牙栾岗急忙搬来一块巨石，先是跳入土坑，旋即拉动巨石封死了洞口。

三人视线，瞬间黑暗。

大地上，千名矮人逼近森林，寻不见牙栾岗踪迹，就朝着尤罗罗怒吼，而这位矮人首领身后，桑姑呼吸急促，眼神惶恐的望了一阵矮人，又转头瞥向北面森林。

尤罗罗站到牙栾岗搬来的那块巨石上，冲着族人咆哮道：“阿喀！阿喀！矮人先祖！你们见到了吗！如今矮人都被妖族的酒给灌得痴傻了，他们像真正的奴仆，嘴里衔着铁索套环，先是被栓在格虎城，随后被栓在遇龙山！祖先们的大水，冲垮了这帮懦夫的暖床，我也扯断了他们嘴里的套环！最终，连他们都忘了，都忘了解开心里的铁环！我们是谁！我们是谁！我们是谁！我们是谁！”

他不断怒吼，双眼通红，指着森林上方乌云，“告诉我，天地间，最无畏的种族，是谁！”

围拢在原野上的千名矮人当中，开始有人附和道：“是矮人！”

尤罗罗瞪眼指了指他，随后手捶胸口，道：“我，尤罗罗，活在矮人族最大的悲哀，就是对矮人的忠诚！我抛不下你们，抛不下最无畏的战士，抛不下辛劳的矿工，矮人，那帮妖族嘴里最自私的生灵，却肯为族群毫无保留付出心血！所以我不能让你们的心血，付诸东流！宝矿丢失了，不必忌惮，家园倒塌了，不是问题！在冥冥之中，我们失去的，都已经将要拿回来！《阿喀史诗》上真实存在的神圣境地，夜邙山，她现在就在我身后树林尽头！我的理智告诉我，这里，就是尽头，苦难的尽头，奴役的尽头……”

千名矮人屏气凝神，安静听着尤罗罗慷慨陈词。

不少矮人开始被“夜邙山”三个字勾动血脉深处的记忆，他们开始抖动袖子，高扬手臂，攒紧拳头高呼。

只是片刻，呼声渐渐迟滞。

森林中，霎时间雾气弥漫，缓缓朝着矮人们涌来。

尤罗罗瞪大双眼，发觉底下矮人们的目光并未落在自己身上，随即捏了下鼻子，扭身望去。

雾气中，忽的冲出只鬣狗。

尤罗罗揉了揉眼眶，小心翼翼确认了一番。

他从未见过肩膀如此宽阔的犬族，与其将之成为鬣狗，不如形容为爬行的虎妖，而且，是浑身皮包骨的人首虎妖，酱菜色的肌肤干瘪，仿佛血肉被抽离，只剩下骨骼在支撑。

尤罗罗从未见过这种无名妖物，他瞪眼看着，第二只，第三只……不可计数的无名妖物冲出了森林雾霭。

“战士们！防御！”尤罗罗振臂高呼，“矮人！无畏！”

旷野上，矮人聚集的一亩三分地，被更多的无名妖物迅速包围，原本就出于狂热心绪的矮人们，眼神坚毅，脑门青筋暴起，迎着无名妖物撞了上去。

锤击，撕咬。

翻滚，血溅。

一名举了数十年重锤的矮人战士，用巨力撕掉了无名妖物枯瘦的下颚，将它踩在脚下，尝试站得更高，他俯瞰这处战场，无尽妖物如同丧失心智的异兽，毫无痛觉，不知疲惫，在矮人族群中爬行啃咬。

也正因为这些妖物仅能爬行，矮人族平生第一次，享受到了低头战斗的感觉。

因为被大水冲走了兵刃，尤罗罗不得不掰下一只妖物的腿骨，当作棍棒狂砸狂抡，同时他也怒吼着：“夜邙山，就在眼前！碾碎它们！”

无名妖物被砸中头颅，那双淡金色眼眸眨也不眨，甩脑袋继续扑咬，直到尤罗罗将腿骨插入妖物头颅，这只异兽才停止动弹。

然而千名矮人当中，身上仍带有刀斧利器的只在少数，大多赤手空拳正与妖物肉搏。

尤罗罗朝森林方向奔去，也打到战场边缘，森林中，仍旧不断涌出枯骨妖物，尤罗罗犹豫了一下，咬咬牙，最终没有喊出“撤退”这两个字。

随着时间推移，战场上，继续缓步逼近森林的矮人越来越少，而冲在最前的矮人勇士几乎倒地殆尽。

面对森林深处涌出的异兽，杀之不尽，尤罗罗每走一步，都要拼命抵御数只妖物，他只好且战且退，矮人立足围拢的圈子也越来越小。

留在战场边缘的十几位矮人战士，原本满腔怒火，这会儿也犹如野草上的几滴露珠，逐渐跌入尘埃。

默默无言的尤罗罗，心情愈发沉重起来。

黑压压的无名妖兽，踩着尸体层层叠叠，此刻剩余的数百名矮人们，也只能仰脸去望向它们。

妖兽憎恶的面貌尽入眼帘后，矮人们开始被恐惧支配，尤罗罗瞪大双眼，手举腿骨，猛然转头，跟谁也不打招呼，开始向遇龙山方向狂奔……

仍旧苦苦支撑的矮人灰踵，惊骇的望着这一幕，他原地呆呆站着，沙哑喊道：“我来自东丘，我叫灰踵，我是无畏的矮人……”

从这会儿开始计数，上百名矮人开始调头。

逃命。

灰踵脸上蓦然浮出痛苦神色，他倍加癫狂起来，不再去看尤罗罗，也不再去想任何事，逆着人群，手举一柄短斧朝妖兽聚拢的窠臼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