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2/2页)
“那你该庆幸才是,和我相处了这么长时间,没让我占了什么便宜。老实说,我一直有这个企图,不过是没找着机会罢了,今天你自己送上门来,这倒是个机会。”
袁军向罗芸步步逼近。
罗芸惊慌地站起来:“你要干什么?我要喊人了。”
袁军笑笑:“全连人都知道我女朋友来了,这儿又是我的宿舍,我怕什么?顶多是笑话我急了点儿……”
罗芸猛地拉开门,跳出门外:“袁军,你耍流氓,我要找你们政委告你。”
袁军作出要追赶的姿态:“咱们先把事儿办了,你爱到哪儿告到哪儿告……”
罗芸吓得跑起来。
袁军大声喊:“通信员,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连部通信员匆匆跑来:“副连长,有事吗?”
袁军笑着摆摆手:“没事儿,你回去吧。”
连长段铁柱推门进来:“袁副连长,我刚才看见你女朋友跑得挺急,就像后面有鬼追她似的,你小子八成是和人家动手动脚了吧?”
袁军大笑:“何止动手动脚?我邀请她陪我睡一会儿,她就吓跑了。”
段铁柱说:“什么,陪你睡,这像话吗?你给我说清楚,你小子是不是已经得手啦?你他妈领证了没有?竟敢这么色胆包天地干……”
此时在陕北石川村的知青点,知青们都喜气洋洋地聚在院子里,大家都围着刚从县里回来的曹刚。他们早就听到传言,国家要在知青中大规模招工,知青们都很兴奋。这些年来,知青们几乎没有任何收入,每年无论怎样苦干,到年终时都要倒欠村里的口粮钱,日子过得苦不堪言,所以一听到国家要招工的消息,知青们兴奋得简直难以言表。
曹刚大声喊道:“哥儿几个,好消息,我刚从县里回来。据可靠情报,这次招工的范围是下乡3年以上的知青。也就是说,咱们知青点的人应该是百分之百有戏。”
蒋碧云问:“都有些什么单位?”
曹刚说:“最好的单位是从内地迁到三线的军工企业,都是全民所有制企业,咱们的首选目标当然是国营企业。还有就是县属企业和商业系统。对了,郑桐呢?”
蒋碧云说:“他在窑洞里看书呢。”
“快把他叫出来,这小子怎么对招工无动于衷?”
蒋碧云喊:“郑桐,快出来,有好消息。”
郑桐拿着一本书懒洋洋地走出窑洞,无所谓地说:“不就是招工吗,我早听说了。”
曹刚奇怪地问:“哥们儿,你好像没什么兴趣。”
“是兴趣不大,反正是干活儿,在哪儿干不一样。”
“太不一样了,在村里干一年,弄不好还要欠队里的口粮,一个壮劳力的工值合不到5分钱,要是成了国营企业职工,每月三四十元工资,那可是富得流油儿啦。”
郑桐无动于衷地说:“我无所谓,在村里当知青也没饿死我,到工厂去挣几十元工资也富不到哪儿去。我随便,分到哪儿都无所谓。”
郭洁说:“郑桐,你丫是看书看傻了吧?看书可当不了饭吃,招工是咱们知青一辈子的大事,要是耽误了,你得后悔一辈子。”
郑桐边翻书边回答:“我不和你们争,有好单位你们尽管去,我扫大街都成。”
曹刚说:“蒋碧云,郑桐最近是怎么啦,像傻了一样,是不是得了精神病了?你好像一点儿也不着急。”
郑桐抬起头来:“你丫才有病呢,我只不过懒得当俗人罢了。”
蒋碧云笑道:“别看你们平时睡在一个土炕上,其实你们谁也不了解他。”
曹刚说:“我看你也未必了解他,你知道他成天在想什么?”
“我当然了解他,要不然我能看上他吗?郑桐,还有个好消息,也许你比较感兴趣,县教育局在招聘中小学教师,插队3年以上的知青都可以报名,不过要经过统一考试和面试才能录取。”
郑桐的眼睛里突然放出光来:“真的?这倒是个好消息。”
蒋碧云得意地对知青们说:“你们看,这是有病的人吗?还是我了解他,他是个有自己想法的人,和你们这些俗人不一样。”
郭洁不以为然地说:“我操,我们是俗人,他是什么?是圣人?”
蒋碧云大声说:“离圣人恐怕还有段距离,不过,他肯定是个不同凡响的人……”
黄昏时,郑桐和蒋碧云并肩坐在石川村后的山梁上,这是当年钟跃民和秦岭见面的地方,钟跃民走后,这里成了郑桐和蒋碧云幽会的地方。
暮霭中的黄土高原显得凝重、苍凉,如血的残阳斜照在纵横起伏的山峁上,放眼望去,天地浑然一体。不远处的山坡上,放羊的杜老汉扯着嗓子唱起信天游《山丹丹花开红艳艳》:
山丹丹那个开花哟,
红艳艳。
咱们那个哥哥回家走,
哥哥回家走
…………
郑桐和蒋碧云每次幽会话都不太多,两人相处的大部分时间都是默默无言地坐着。这些年郑桐在疯狂地读书,在外人看来,郑桐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书呆子,这类书呆子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对身边发生的事不闻不问,似乎进入一种痴呆状态,很容易被人当成精神不正常的人。有一次过年,知青们包饺子,郑桐却坐在院子里看书,曹刚等人想捉弄一下这个书呆子,就把饺子全部吃掉,根本没给他留。郑桐看书一直看到天黑,忽然觉得饿了,于是走进伙房找饭吃,曹刚说:“你不是刚吃完饺子吗?”郑桐一愣,马上说:“哦,对不起,我忘了。”说完就上炕睡觉去了。这件事在知青点成了经典笑话。当时蒋碧云去公社办事不在知青点,回来后听说了此事,她和曹刚大闹了一场。
蒋碧云感觉到,这些年郑桐的书没有白看,他在思索着什么,他的思想正在发生一种深刻的、近乎涅槃式的蜕变,他的脑海中时时闪现着思想的火花,对人生和命运产生了一种深邃的感悟。面对郑桐的这种变化,蒋碧云既欣慰又惶恐,她不知道这对郑桐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郑桐终于打破了沉默:“碧云,我想去县教育局试试,你同意吗?”
蒋碧云温柔地替他整理着衣领说:“我和你一起去,我想我当个小学教师还是可以胜任的。”
郑桐说:“我想教中学,语文、历史、地理,教这些课我都没问题。”
“你自学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我真为你高兴。”
郑桐的眼睛望着远方,沉思道:“知识……真是个好东西,它能使人清醒,使人大彻大悟,就像漫漫长夜中的火把,给你光明,给你温暖;在你进入一种境界以后,世俗的东西就不太重要了,你无暇去考虑物质生活的富足与贫困,你获取知识,是为了进行一种思考、一种自我完善。”
“那么你在思考什么、完善什么?总之,你想做个什么样的人?你的终极目标是什么?”
“当年陈寅恪在悼念王国维先生的悼文中提到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这真是一种极高的境界,令人高山仰止啊。”
“郑桐,难怪他们说你怪,连我都快不认识你了,你思考的问题中有什么具体的东西?”
郑桐闭上眼睛喃喃自语道:“以史为鉴,历史是一面镜子,现实中的一切都能在历史中找到参照。我在想,人类大概是最不长记性的一种动物。那天傍晚,我就坐在这里看书,我看的是《第三帝国的兴亡》,我看着看着突然猛地抬起头来,发现太阳正在下山,西边的山峁上洒满了落日的余晖,天地都是金灿灿的,像是在燃烧。面对如此辉煌的落照,我竟然感到周身寒彻,就像掉进了冰水中。历史的画面何其相似,我想起了1966年的‘红八月’,那个记忆中的8月,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一种鲜红的色调,它不是红旗、红袖章、红语录本的颜色,而是受难者的鲜血……那个骄阳似火的8月,映入眼帘的,到处是鲜血啊。为什么会这样,这发生的一切都有些什么理由呢?难道我们这个民族天生就以杀戮为乐事?在这短短的1个月时间里,整个民族的理性都到哪里去了,一个人疯狂了可以原谅,但一个民族疯狂了,失去理性了,这个民族就是不可原谅的……”
蒋碧云震惊地搂住郑桐:“天哪,你想得太出圈儿了,不要再想了,你的胡思乱想太危险,你该不是想故意表达一种深奥吧?”
郑桐仿佛沉浸在一种意境中,他目光迷离地凝视着远方,嘴里在喃喃自语:
…………
我是肉体的诗人,
也是灵魂的诗人。
我占有天堂的愉快,
也占有地狱的苦痛。
前者我把它嫁接在自己身上使它增殖,
后者我把它翻译成一种新的语言
…………
蒋碧云听出来了,这是惠特曼的诗。郑桐曾说过,他最烦的就是徐志摩、戴望舒这类的诗人,他们的诗句甜腻腻、哼哼唧唧的,很容易使男人阳痿。他喜欢惠特曼的《草叶集》,那才是饱含着理性的诗,是男子汉的诗。
郑桐似乎是在说梦话:
…………
啊,我的灵魂,
我们在破晓的宁静的清凉中找到了我们自己的归宿。
我的声音追踪着我目力所不及的地方,
我的舌头一卷就接纳了大千世界
…………
郑桐凝视着暮色沉沉的黄土高原,宝蓝色的苍穹上,一钩残月已经升起,信天游的歌声飘零处,衰草凄迷……
蒋碧云迷茫地望着远方起伏的山峦,耳边传来郑桐低沉的声音:
…………
我把自己交给秽土,
让它在我心爱的草丛中成长,
如果你又需要我,
请在你的靴子底下寻找我
…………